第二节 孝武世诸王之祸
文帝兄弟,自义康废后,尚有义恭、义宣、义季三人。义康之废,义恭入为总录,已见前。元凶弑逆,使义恭入住尚书下省,挟以出战,恒录在左右,故不能自拔。
战败后,使义恭于东堂简将,乃得单马南奔。至新林,浦名。在今首都西南。即上书劝孝武即位。孝武以义恭为大尉,录尚书六条。事宁,进位大傅,领大司马。仍以空名尊之而已。初武帝遗诏,诸子以次居荆州。谢晦平后,以授义康。义康入相,义恭居之。
临川王义庆,宗室令望,而烈武王有大功于社稷,又居之。其后应在义宣。文帝以义宣人才素短,不堪居上流,元嘉十六年,以义季代义庆,而以义宣为南徐州刺史。会稽公主每以为言。
上迟回久之,二十一年,乃以义宣刺荆州,而以义季为南兖州刺史。二十二年,迁徐州。义季自义康废后,为长夜之饮,遂以成疾。迁徐州之明年,索虏侵边,北境骚动,义季无他经略,惟饮酒而已。二十四年薨。而义宣至镇,勤自课厉,政事修理。在镇十年,兵强财富。
《宋书·义宣传》云:“义宣首唱大义,威名著天下。”案《恩幸传》言:董元嗣与戴法兴、戴明宝,俱为世祖南中郎将典签。
元嘉三十年,奉使还都。直元凶弑立,遣元嗣南还,报上以徐湛之等反。上时在巴口,在今湖北黄冈县东。元嗣具言弑状。上遣元嗣下都,奉表于劭。既而上举义兵。劭责元嗣。元嗣答曰:“始下未有反谋。”劭不信,备加考掠。不服。遂死。
《南史·沈庆之传》曰:孝武出次五洲,总统群帅。庆之从巴水出,至五洲谘受军略。会孝武典签董元嗣自建业还,陈元凶弑逆,时元凶密与庆之书,令杀孝武。
庆之入求见,孝武称疾不敢见。庆之突前,以元凶手书呈简。孝武泣,求入内与母辞。庆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尝愿报德。今日之事,惟力是视。殿下何疑之深?”帝起,再拜曰:“家国安危,在于将军。”庆之即勒内外处分。府主簿颜竣,延之子。闻庆之至,驰入见帝,曰:“今四方尚未知义师之举,而劭据有天府。首尾不相应赴,此危道也。宜待诸镇唇齿,然后举事。”
庆之厉声曰:“今方兴大事,而黄头小儿皆参预,此祸至矣。宜斩以徇众。”帝曰:“竣何不拜谢?”竣起再拜。庆之曰:“君但当知笔札之事。”于是处分,旬日,内外皆整办。时谓神兵。《义宣传》云:元凶弑立以义宣为中书监、大尉、领司徒。义宣闻之,即时起兵。征聚甲卒,传檄远近。会世祖入讨,义宣遣参军徐遗宝,率众三千,助为前锋。元嗣之还,与元凶下荆州之令,抵达先后,不能甚远。
孝武当日,尚遣元嗣奉表于劭;庆之处分,虽云神速,亦绵旬日;而义宣闻命即起,则似义宣义举,实在孝武之前。但观颜竣之语,则当孝武与庆之定谋之时,尚未知羲宣义问耳。当天崩地坼之时,称兵者孰甘为牛后?即拥戴之者亦然。
观沈庆之叱颜竣之语,其欲立功名之心,显然可见。果不知江陵义举,抑或知之而故不相承奉,亦殊难言之矣。父死子继,邦之旧典。
孝武于文帝诸子,次居第三,二凶既行弑逆,孝武以讨贼居位,原不能谓为不正,然欲义宣甘心承奉,则其势甚难,而诸臣就素所亲昵者而各有所奉,亦势也。
《臧质传》云:质始闻国祸,便有异图。以义宣凡暗,易可制勒,欲外相推奉,以成其志,以义宣已推崇世祖,故其计不行。《柳元景传》云:质潜报元景,使率所领西还。元景即以质书呈世祖。谓其使曰:“臧冠军当是未知殿下义举耳。方应伐逆,不容西还。”质以此恨之。此皆诬辞。臧质、鲁爽,盖皆与义宣素洽。观义宣兵一起,二人即俱往江陵可知。质女为义宣子采妇,自尤易相结也。
孝武既即位,改封义宣为南郡王,以为丞相、扬州刺史。随王诞为竟陵王,以为荆州刺史。而以臧质刺江州。沈庆之刺南兖州。柳元景刺雍州,垣护之刺冀州。迁鲁爽刺南豫州。鲁秀刺司州。刘秀之刺益州。徐遗宝刺兖州。王玄谟刺徐州。
义宣不肯就征,诞亦固求回改,谓位号正与浚同。乃以诞为扬州,义宣仍刺荆州。臧质建议:爪牙不宜远出。上重违其言,更以柳元景为领军将军,而以朱修之为雍州。
孝建元年,义宣与臧质、鲁爽、徐遗宝同举兵反。《义宣传》云:义宣报爽及遗宝,本刻秋冬举兵,而爽狂酒失旨,正月便反,遗宝亦勒兵向彭城,义宣及质,狼狈举兵。此亦可惑。爽虽狂酒,刻反期何等事,而可失旨?况爽即失旨,岂遗宝亦失旨邪?
《通鉴考异》曰:“《宋本纪》:二月,庚午,爽、臧质、南郡王义宣、徐遗宝举兵反。《义宣传》云:其年正月便反。《宋略》云:二月,义宣等反。按爽之反,帝犹遣质收鲁弘,则非同日反明矣。又按《长历》:是月戊辰朔,然则庚午三日也。《义宣传》起兵在二月二十六日,但不知爽反在正月与二月耳。”案义宣之反,若在二月二十六日,则狼狈举兵之说似可信,然爽起兵必以承奉义宣为言,义宣恐未必能迟至是时始举兵也。
质使鲁弘东下大雷,义宣遣谘议参军刘湛之就之。又使鲁秀攻朱修之。而自率众十万,会质俱下。鲁爽使弟瑜据小岘,自次大岘。小岘在其西。帝以兵力配历阳大守张幼绪,使薛安都率步,又别遣水军援之。幼绪恇怯,引还。下之狱。而征沈庆之督统诸军。
爽以食少引退,庆之使安都轻骑追之。及于小岘。爽亲断后。及战,爽饮酒过醉,为安都刺杀。瑜亦为部下所杀。遂平寿阳。时又以夏侯祖权为兖州刺史。徐遗宝袭彭城,祖权击破之。
遗宝,垣护之妻弟也。初与护之书,劝使同逆。护之驰使以闻,而自率步骑袭湖陆。时为兖州治。遗宝弃城奔鲁爽。爽败,逃东海郡界,为土人所杀。义宣等至鹊头,山名,在今安徽铜陵县西北。而爽、遗宝败问至。
时上以王玄谟为豫州刺史,率舟师顿梁山。征垣护之据历阳。使柳元景为大统。元景屯姑熟,《垣护之传》作南州,即姑熟也。使郑琨、武念戍南浦。在今安徽当涂县境。臧质径入梁山。义宣屯芜湖。
质欲以万人取南浦,万人缀玄谟,浮舟直指石头。义宣将从之。刘谌之曰:“质求前驱,此志难测。不如尽锐攻梁山,事克然后长驱,万全之计也。”乃止。
五月十九日,质攻梁山,克其西垒。欲仍攻东垒。义宣党颜乐之曰:“质若复拔东城,则大功尽归之矣,宜遣麾下自行。”乃遣刘谌之就质。案此时义宣所猜,是否在质,已有可疑;且质以十九日克西城,而义宣之至梁山在二十一日,相距不过二日耳,尚何虑质专其功?又质欲攻东城,何必请命于义宣?故此说殊未必实也。质遣庞法起等攻南浦,败绩。
二十一日,义宣至梁山。质出军东岸。玄谟使垣护之、薛安都等出垒奋击,大败之。护之等因风纵火。船舰先见焚烧,延及西岸营垒。众遂奔溃。质欲见义宣计事,义宣密已出走矣。质不知所为,亦走。
鲁秀之攻襄阳,朱修之断马鞍山道,《水经注》:稷溪水出襄阳西柳子山下,东为鸭湖,湖在马鞍山东北。秀不得前,乃退。刘秀之遣参军韦山松袭江陵,为秀所杀。
及是,义宣步向江陵。秀及其司马竺超民等,仍欲收合余烬,更图一决。而义宣惛垫,无复神守。左右腹心,相率奔散。欲随秀北走,复与秀相失。未出郭,将士逃散尽,复还向城。超民乃送之就狱。
时孝武已以朱修之为荆州刺史矣,至江陵,于狱尽之。子十八人,除竢、悉、达早卒外,皆死。秀众叛且尽,为刘秀之所射,中箭赴水死。臧质至寻阳,焚烧府舍,载伎妾西奔。使所宠何文敬领兵居前。
至西阳,西阳大守鲁方平,质之党也,怀贰,诳文敬曰:“诏书敕旨,惟捕元恶一人,余并无所问。”文敬弃众而走。质先以妹夫羊冲为武昌郡,往投之,已为郡丞胡庇之所杀。质无所归,入南湖在武昌东。逃窜,为追兵所杀。
豫章大守任荟之,临川内史刘怀之,鄱阳大守林仲儒,为质尽力,皆伏诛。孝武又欲杀竺超民及质长史陆展兄弟,尚书令何尚之言之,乃得原。
案臧质数有战功,拒虏尤著绩;鲁爽,史称其少染殊俗,无复华风,亦不失为一战将;秀之才略,尤优于其兄;不能用以拒虏,而俱毙于内战,实可惜也。
义宣既败,义恭乃上表省录尚书。又与竟陵王诞奏裁诸王、侯车服、器用、乐舞、制度,凡九事。有司附益,为二十四条。时西阳王子尚孝武次子。有盛宠,义恭又解扬州以避之。
《义恭传》言其性嗜不恒,日移时变。自始至终,屡迁第宅。与人游款,意好亦多不终。而奢侈无度,不爱财宝。左右亲幸者,一日乞与,或至一二百万。小有忤意,辄追夺之。
大明时,资供丰厚,而用常不足。赊市百姓物,无钱可还,民有通辞求钱者,辄题后作原字。善骑马。解音律。游行或三五百里。盖亦故为是以避祸也。
初晋氏南迁,以扬州为京畿,谷帛所资皆出焉。以荆州为重镇,甲兵所聚尽在焉。常使大将居之。二州户口,居江南之半。上恶其强大,分扬州浙东五郡会稽、东阳、永嘉、临海、新安。置东扬州,治会稽。荆、湘、江、豫州之八郡荆江夏、武陵、天门、竟陵、随,湘巴陵,江武昌,豫西阳。置郢州。治江夏。罢南蛮校尉,迁其营于建康。荆、扬并因此虚耗。何尚之建言复合二州,上不许。
南平穆王铄,初领兵戍石头。元凶弑立,以为中军护军将军。世祖入讨,劭屯兵京邑,使铄巡行抚劳。以为南兖州刺史。柳元景至新亭,劭亲自攻之,挟铄自随。江夏王义恭南奔,使守东府。义军入宫,铄与浚俱归世祖。铄素不推事世祖,又为元凶所任使,世祖以药纳食中毒杀之。
武昌王浑,文帝第十子。少而凶戾。尝出石头,怨左右人,援防身刀斫之。孝武即位,授南彭城东海二郡大守,出镇京口。孝建元年,迁雍州刺史。浑至镇,与左右人作文檄,自号楚王,号年为永光元年,备置百官,以为戏笑。孝武闻之,逼令自杀。时年十七。时为义宣叛之明年,越五年而竟陵王之祸作。
竟陵王诞,文帝第六子。其《传》云:义宣之反,有荆、江、兖、豫四州之力,势震天下。孝武即位日浅,朝野大惧。上欲奉乘舆法物,以迎义宣。诞固执不可,然后处分。上流平定,诞之力也。
此亦诬罔之辞。以孝武之猜鸷,安肯慑于虚声,遽弃大位?当时盖有是语而非由衷之言,诞亦知旨而执之,及后既叛,乃以是为功,好诞者因以为实事耳。当时史文,固多如是,不可不分别观之也。诞叛后,为表投之城外云:“丞相构难,臧、鲁协从,朝野恍忽,咸怀忧惧。陛下欲百官羽仪,星驰推奉。臣前后固执,方赐允俞。社稷获全,是谁之力?”
诞造立第舍,穷极工巧,园池之美,冠绝一时。多聚才力之士,实之第内。精甲利器,莫非上品。此等又皆孝武一面之辞,其信否亦不可知也。上意不平。
孝建二年,出诞为南徐州刺史。大明元年,又徙之南兖州,而以刘延孙为南徐,与之合族。高祖遗诏,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京口。《延孙传》云:延孙与帝室,虽同是彭城人,别属吕县。刘氏居彭城县者,又分为三里:帝室居绥舆里,左将军刘怀肃居安上里,豫州刺史刘怀武居丛亭里。及吕县为四刘。虽同出楚元王,由来不序昭穆。延孙于帝室,本非同宗。时竟陵王诞为徐州,上深相畏忌,不欲使居京口,迁之于广陵,广陵与京口对岸,使腹心为徐州,据京口以防诞,故以南徐授延孙,而与之合族,使诸王序亲。吕,汉县,在今江苏铜山县北。
诞既见猜,亦潜为之备。因索虏寇边,修治城隍,聚粮治杖。嫌隙既著,道路常云诞反。
三年,建康民陈文绍,吴郡民刘成,豫章民陈谈之上书告诞有反谋。四月,上使有司奏诞罪状,贬爵为侯,遣令之国,而以垣阆为兖州刺史,配以羽林禁兵,遣给事中戴明宝随阆袭之。事泄,为诞所败。阆遇害,明宝奔还。上乃遣沈庆之率大众讨诞。庆之进广陵。豫州刺史宗悫,徐州刺史刘道隆并率众来会。诞见众军大集,欲弃城走,而其众并不欲去,乃复还。
时垣护之、崔道固、庞孟虯、殷孝祖等破索虏还,时使北援青州。至广陵,上使并受庆之节度。又遣屯骑校尉谭金,前虎贲中郎将郑景玄率羽林兵隶庆之。庆之填堑治攻道,直夏雨不得攻城,上玺书催督,前后相继。及晴,又使大史择发日,将自济江。大宰江夏王义恭表谏,乃止。
七月,庆之攻广陵,克之,杀诞。诞初使黄门吕昙济,与左右素所信者,将世子景粹,藏于民间。出门,并各散走。惟昙济不去。十余日,乃为沈庆之所捕得,斩之。贬诞姓为留氏。帝命城中无大小并斩。沈庆之执谏,乃自五尺以下全之。杀城内男为京观,死者数千。女口为军赏。初义宣之反也,义恭参军宗越,亦隶行间。追奔至江陵。
时朱修之未至,越多所诛戮;又逼略义宣子女;坐免官,系尚方。寻被宥,复官。诞之叛,越以长水校尉领马军隶庆之。及孝武命杀城内男丁,越受旨行诛。躬临其事。莫不先加捶挞,或有鞭其面者,而越欣欣然若有所得。诞之初叛也,孝武忿其左右腹心,同籍期亲并诛之,死者以千数,或有家人已死,方自城内叛出者。
琅邪王玙之,五子悉在建业。玙之常乘城,沈庆之缚其五子,示而招之。许以富贵。玙之曰:“吾受主王厚恩,不可以二心。三十之年,未获死所耳,安可以私亲诱之?”五子号叫,于外呼其父。及城平,庆之悉扑杀之。诞遣使要结远近。
山阳内史梁旷,家在广陵,诞执其妻子,而旷斩使拒诞。诞怒,灭其家。刘遵考子琨之,为诞主簿。诞作乱,以为中兵参军。不就。系狱数十日,终不受。诞杀之。彭城邵领宗在城内,阴结死士欲袭诞,事泄,诞支解之。一时君臣之酷虐如此,人理不几于灭绝邪?
海陵王休茂,文帝第十四子。大明二年,为雍州刺史。司马庾深之行府事。休茂性急疾,欲自专,深之及主帅每案之,常怀忿怒。左右张伯超多罪过,主帅常加呵责。伯超惧罪,劝休茂杀行事及主帅,且举兵自卫。“此去都数千里,纵大事不成,不失入虏中为王。”休茂从之。
夜挟伯超及左右,率夹毂队杀深之及典签。集征兵众,建牙驰檄。参军尹元庆起义禽斩之。《宋书·本纪》云:义成大守薛继考讨斩之。《休茂传》云:继考为休茂尽力攻城,及休茂死,诈称立义,乘驿还都,事泄,伏诛。旧史盖据其事未泄前之诡辞,而修《宋书》者误袭之也。《南史》云:尹元庆起义斩之,当得其实。
时五年四月也。休茂时年十七。母、妻皆自杀。同党悉伏诛。休茂既死,义恭上表言:“诸王贵重,不应居边。华州优地,时可暂出。既已有州,不须置府。若位登三事,止于长史、掾属。若宜镇御,别差押城大将。若情乐冲虚,不宜逼以武事。若舍文好武,尤宜禁塞。僚佐文学,足充话言,游梁之徒,一皆勿许。文武从镇,以时休止,妻子室累,不烦自随。百僚修诣,宜遵晋令,悉须宣令齐到,备列宾主之则。衡泌之士,亦无烦干候贵王。器甲于私,为用盖寡,自金银装刀剑战具之服,皆应输送还本。曲突徙薪,防之有素,庶善者无惧,恶者止奸。”其所以闲之者弥密,然人心好乱,枭桀乘机,徒恃具文终不足树维城之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