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山寺 尤凤伟(2)
卸掉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他轻松无比,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像在“复读”自己在仕途中走过的一步步。奋斗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级市副秘书长的位置,虽说算不上两袖清风,但总体上说自己是清廉的,究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断了前程,另外所从事多为没有实权的差,没实权办不了实事,人家自没必要拿钱“砸”你。他不由得想,要是当初不把丹普书记的位子让出去,接下来,结果又会怎样?会不会像今日的尚书记那般,走到末路?这个,他不敢断定,更不能嘴硬说自己不会。尚也好,其他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开始未见得就无所顾忌,只是走着走着才身不由己,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师请教:船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大法师回答: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谓饱含禅意,然而翻过来想,远离了大海,船还是船吗?正因为船对大海有种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直前驶向海的深处。此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晚倒睡得安稳,中间还钻进安安的被窝操练了一把。
第二天陪李市长去经济开发区视察。开发区刚开建时他在筹委会办公室干过一段,与现任开发区主任孟先知同为办公室副主任,关系不错,后来分开亦经常联系,互相让对方帮办一些事,办完在电话里道声谢,如此而已。说来官场上也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锱铢必较,义气还是有的。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到了他孟先知的地盘,酒是要多喝几杯的。
常常是这样,走马观花般地视察,压轴戏还是在酒场里。经过多年官场洗礼,个顶个,喝酒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李市长情绪不高,不肯喝,宋宝琦就成了众矢之的。特别当着市长的面,须摆出一副舍己救主的姿态,另外从“僧人”的纠葛中得以解脱,心情轻松,喝酒正当时,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过量了。于是就故伎重演,从兜里摸出手机,做接电话状到走廊里。头脑发热,稀里糊涂拨了李为的号码,听到对方的应声,急不可待地报告佳音:李为李为,你放心,放心,我没事,没事。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接着把清查礼品无异常的事和盘托出。跟句:真得谢谢“僧人”啊。
电话那头儿生硬地一笑:哈,老兄你说倒背了,是“僧人”应该感谢你!
哦哦,他谢了,谢了。他分辩说。
哈,几盒劳什子土特产,那也叫谢?
虽带着醉意,他仍明白李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谢是远远不够的。不合规矩,荒诞不经。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李为的质疑是摆在“理”上的,符合当下价值观念。而问题在于,“僧人”对他的无理正是歪打正着,为他之所求,所望。这般他才没有麻烦啊。
事情不对啊,真的不对,李为的声音透着认真,“僧人”不会这么弱智,脑子再短路也不至如此。尽管有句话叫什么大恩不言谢,那是扯。你再仔细想想,查查,别出纰漏。当然,谁都不希望有事。可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啊啊着,心里却有气:你小子是认准我受了“僧人”的巨贿了,可在哪里?你检举,检举出来我认!
不讲了。挂了。
回到房间接着再喝。心中有纠结,喝得更无节制,甚至有些癫狂。李市长有些于心不忍,朝众人说句不要再灌宋宝琦了,再喝得在这落宿了。李市长的号令下得有些迟,他已经醉态毕露,嚷着叫孟先知再拿两瓶茅台出来,一人一瓶“吹喇叭”,让李市长给挡住了。
回程,汽车驶上快速路便疾速前行,车灯的光柱刺破暗空,非现实般光怪陆离。一如既往,市长秘书小谭坐副驾驶位置,宋宝琦陪李市长坐后排。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番打盹儿迷糊的是宋宝琦,清醒的是李市长。不久,把持不住的宋宝琦把头靠在李市长的肩膀上发出鼾声。李市长倒体恤,没做反应,小谭看不过眼,向后撂胳膊碰碰宋宝琦,呼声秘书长压着市长了!宋宝琦就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声说对不起。李市长说以后我不喝,也用不着你代,没这本经嘛。宋宝琦说是,以后注意。停停李市长问,听人讲春节你去丹普拜佛烧香了?一听市长问这码事宋宝琦打个愣怔,一下子醒了酒,一时不知作何答。李市长说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一块儿去跟佛亲近亲近?他说封建迷信的事,谁敢向市长说呀。李市长说都说那座寺院作法事很灵,拿你来说,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赶紧说就算有点滴进步,也是市委、李市长的培养啊!李市长笑了一声,说你个大宋行啊,喝醉了官话还一套一套的。他说这不是官话,是事实。李市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佛有认识的呢?他说不瞒市长说,我是一俗人,不仅对佛家缺少认识,还一直抱有成见。李市长问为什么抱成见?他说怕是受民间故事《白蛇传》的影响吧,法海和尚不择手段拆散白素贞和许仙一对恩爱夫妻,还把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面受苦,心里不接受,所以……李市长说这是传说,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法海可是个了不起的得道高僧。他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市长给讲讲真实的法海,以拨乱反正。李市长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弄不好就以讹传讹。小谭说市长太谦虚了,讲讲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宋宝琦说市长讲讲吧。李市长就讲起来,说法海是唐代人,父亲裴休是当朝宰相,以现在的说法是官二代了。法海的母亲吃斋念佛,所以法海在娘胎里就开始斋戒与佛结缘了。出生以后,父母认为,官场险恶,富贵虚渺,所以决定送子出家,法号法海。他砍柴三年,担水三年,闭关修炼三年,又在师父的引领下,三次云游,46岁来到镇江金山。此时金山上有一个寺院叫泽心寺,败落已久,法海找到一个低矮的岩洞栖身,看到寺庙破败,杂草丛生,非常心痛。一天,他在佛像前起誓,一定要将寺院重新修复。后来法海不畏艰难,挖土修庙,有一天意外挖出一大箱黄金,法海不为金钱所动,上缴镇江太守,太守上奏皇上,皇上深为感动,下旨将黄金发回,修复庙宇,几年之后,残破的庙宇终于修葺一新,再次迎来旺盛的香火。法海圆寂后,人们将他原先修炼的那个山洞取名法海洞,为他塑了一尊石像,供奉在里面。你们说,这个法海与欺压白娘子那个残暴法海是不是有天壤之别呀?市长一席话只讲得车内的人感慨不已。宋宝琦说没想到市长的知识这么渊博,有空一定向市长好好请教。小谭说市长讲的这个真实法海坚守信仰,不存私欲,值得我等今人学习效仿啊。李市长说金山寺在唐朝时,叫江天禅寺,后改为金山寺,应与法海和尚和黄金的故事有关,说来也是颇有意味啊。大家连连点头称是。小谭说佛教博大精深,劝人积德行善,用现时的说法算正能量。李市长说是正能量。小谭说“文化大革命”当“四旧”破了,现在开始昌盛起来,许多人皈依佛门,不少官员家里都设了佛堂,整日香烟缭绕。李市长说这都是老婆们干的,也无非是求告个平安。平安是福嘛。小谭说是。宋宝琦问:市长,要是让您在东方佛家与西方的基督中举手,你怎样举?李市长答非所问:我举“中特社”。都笑。
回到家,宋宝琦重新进入醉酒状态,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却没有睡久,醒来时见安安坐在床边望着他。四目一对,他心里倒泛出些许温情,问句咋不睡了?安安不语,赶紧起身去倒了杯温茶端来。他喝下后也就添了些精神,对安安说把你的手机给我。安安问干啥?他说给孟先知发个短信。安安问你不是刚从他那儿回来的吗?他说刚想起一件事。安安问啥事?他说我突然明白过来,李为告诉我“僧人”要出事,除了是关心我,让我从中脱身出来,还另有一个目的是让我把信透给“僧人”啊。安安说他和“僧人”那么铁……他打断说正因为铁所以要避,在这关头,当事人的铁哥们儿电话都有可能被监听,这个他清楚。安安有些紧张起来,问那你呢?他说应该不会,可也不敢贸然行事,所以迂回一下,把李为的短信转发给孟先知,让他透露给“僧人”。安安问孟先知敢出头?他说差不多,一是孟和“僧人”是老乡,也是挂拉亲戚,知道了这事会急,另外孟这人挺仗义,没城府,心直口快,一炮就打过去了。
说着他就把“炮弹”提供给孟先知:“僧人”要出事!
孟没立即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心情有所放松,但心里还是替“僧人”忧虑,即便与其没有利益瓜葛,也不希望他出事。
只是“事”说来就来了。下了班司机小邹送宋宝琦回家,宋宝琦有意无意地问句:小邹,上回从丹普回来,人家给的啥,还记不记得?小邹想了想,说是海产品吧,你、我、张梅一人一份。他哦了声。一般到下边去,礼品少不了司机的份儿。小邹说的张梅,是办公室的会计,不知从哪儿知道自己要去丹普进香,找到他,提出跟车一块儿去,说要去许个愿。他不好不答应,就让她同行。礼品有她一份儿,也在情理之中。小邹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尚书记还送了你一个笔筒。笔筒?他打个愣怔。小邹说对,很壮观的,包装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下车后你给了张梅。他“啊”了一声,瞬时记起有这回事。送行时,尚一个人来到他的房间,把小邹说的那个笔筒递给他,笑着说句听说你老兄的书法练得不错,借借主席的仙气,更上一层楼。因都知道他练书法,送文房四宝大有人在,“僧人”送这个,他没当回事。一起下楼来到车前,小邹很有眼色地从他手里接过笔筒,放进提前装了礼品的车后备箱里。回市里车开到自家楼下,小邹和张梅一起下车帮他从后备箱里拿东西,又要帮他送到家,他谢绝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笔筒往张梅手里一递,说这个你带回去吧,得空练书法也不错嘛。张梅没推辞,道声谢收下。这是个简单过程,没当回事的事,忘记了不足为奇,而一旦记起来又会很清晰。这如从天降的清晰记忆让他头脑里炸了一道雷电: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笔筒里吗?有可能,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尚对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张梅手里了。这一刹那,张梅那张带着可人笑容的脸油然现在他眼前。他倒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听安安在讲电话,见到他,朝他摆摆手继续讲,讲的什么他一概不入耳,他心里正陷入要不要把笔筒的事讲出来的纠结中。讲必然要带出张梅,而张梅跟他去丹普他没告诉安安,没别的,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人,特别是官员女人在对自家男人的戒备上总是神经过敏,风声鹤唳,问题是现在不讲以后不得不讲可就转不过脖来了。权衡一番,觉得还是讲为好。
安安收了电话,说今天孟先知发来短信,问我是谁,我没回。
他说不回对。
过会儿又来一条。
说什么?
问是啥意思。
他哼了声:啥意思?让你通风报信,这还不明白?
安安又重复老问题:他会给“僧人”报信吗?
他说应该会吧。
安安问:就算“僧人”知道要被处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说这得看他的法道了。
法道?
就是能不能赶快找人灭“火”啊。
趁安安不再追问,宋宝琦就把“僧人”送笔筒的事讲出来,说主要是家里这类东西泛滥成灾,就顺手给了张梅。至于笔筒里放没放别的,还是个未知数。
开始安安听得很迷茫,等明白了是咋回事,眼一下子瞪得溜圆,喊:赶紧把笔筒要回来呀!
出乎宋宝琦的预料,安安并未诘问被他隐瞒了的张梅丹普行,直奔主题到笔筒上,可见她对事情的轻重是有数的,只是思维尚过于简单:送了人的东西能说要就要吗?或说这件事早已复杂化了,“内含”远不是一个笔筒。比方如果里面有“货”,张梅会承认并交出来吗?通常情况,自己吃个“哑巴亏”也没大要紧,问题是不弄清真相,以后的事就无法进行有效应对。他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诉了安安。
这,这可咋办哩?安安扭动着手指,这是遇纠结的习惯动作。
他自是不指望她能对这桩“策略性”极强的事拿出个办法来,叹口气说:想想,好好想想。
这晚他失眠了。辗转反侧中他想到报上登的一则笑话,问: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回答:想睡觉。而对于此刻的他却不是这样,他想的是那个诡异笔筒对于他的安危不可测啊。
早晨起来,宋宝琦脑子里已形成一个思路,不过没和安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