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原创版》获奖作品集(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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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非常审问 凡一平(1)

凡一平小传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等五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六部。获过两次文学奖:铜鼓奖和独秀奖。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撒谎的村庄》等。

像昨天一样,看完本省新闻,万一光就把电视关了。他自觉地走进书房,将就在酸枝木的凳子上坐下。这是家里木质最差的凳子,平时都是用来垫脚的,现在坐上了肥厚的屁股。万一光的前面,是一块一米宽两米长八寸厚的桌板,再往前,是一把高大的椅子。桌板和椅子都是越南的黄花梨木做成的。所以说,比起黄花梨木的桌椅,酸枝木的凳子便是次品的家具了。他现在自觉自愿地坐在这张下等的凳子上,是有道理的,因为今晚他仍然是被审讯者。

审讯者不一会儿也走了进来,往黄花梨木的椅子坐下。这是一个脸上涂满海藻泥的女人,看上去像一个鬼,把万一光吓了一跳。尽管,他知道这是他的夫人。

“你不能把这脸泥洗掉再进来吗?”万一光对夫人说,“好恐怖,你。”

夫人说:“刚涂上去不久,还没完全吸收呢。你又那么着急。再说,今天我以这个样子审你,看你怕不怕,说不说?昨天我对你脸色太好了,你什么都没说。”

万一光觉得夫人言之有理,甚至智慧。确实,审讯是得加码和严厉了,不能再掉以轻心,如同儿戏。

昨天是审讯的开始。夫人扮演或充当省纪委的人,对万一光进行询问和审查。万一光也假设自己已经是被“双规”了的人,在假设成规定地点的书房里,考验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不交代问题。

显然,夫人和他都没有进入角色。夫人太随意和马虎了。她嗑着瓜子,喝着燕窝羹。东一会儿问“你这些年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钱”,西一会说“我们家儿子在美国现在是早晨八点”。因为夫人的不认真,万一光也就紧张不起来。他无法进入假设的被“双规”的情景中去,无法把自己当受审的人。夫人怎么看都像一个庸俗不堪而又富丽奢华的女人,这种低级趣味样子的女人充当纪委干部,来审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和官员,实在是滑稽可笑。只有傻子才会承认收受贿赂和交代其他的腐败问题。

但夫人又是扮演或充当纪委干部的唯一人选。他需要她来审他,像纪委干部或检察官一样严肃认真地审他,和他斗智斗勇,磨炼他的心理素质、应变能力和承受力,以防万一突然某一天,他真的被“双规”了,或直接进检察院了,但那时,他已经是一根老油条或一尊变形金刚了。

昨晚,审讯无果后,夫妻俩睡在一起。万一光对等待他“交税”的夫人,忧心忡忡地说:“李美芬同志,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夫人说:“什么要求?”万一光说:“你审我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紧张、害怕?你刚才审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紧张、害怕。”夫人纳闷地说:“为什么你想要紧张、害怕?”万一光说:“因为我一紧张、害怕,就有可能把事情说出来,露马脚,老实交代了。”夫人还是纳闷,说:“不老实交代不是最好吗?我们要的就是不老实交代呀!”万一光说:“我在你这里紧张、害怕,老实交代,都没事。因为这是预审,是演习,像防空演习、消防演习、抗震演习一样。等哪天我万一突然被‘双规’或直接进检察院了,就不用紧张、害怕,不用老实交代了。这叫有备无患,防患于未然,懂不懂?”夫人琢磨了一会儿,说:“明白了。”她看着对自己的期待无动于衷的丈夫,不得不用行动去提醒他。见丈夫还是麻木不仁,夫人说:“现在,你该满足我的要求了吧?”万一光看着人老珠黄而又如狼似虎的夫人,心就打战,身就发抖,冷汗直冒。他说:“你审我的时候,我有这么紧张、害怕,就好了。”

夫人今天的样子的确令人害怕。万一光看了一眼后就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像一副要认罪的样子。

“准备好了吗?”夫人说。

“嗯。”

“那我开始审啦。”夫人说。她清了清嗓子,然后盯着肥头大耳的丈夫,突然拍案而起,“万一光!你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钱,你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啦?”

万一光一听,仰身跺脚,“哎呀,哪有这么问的,不能这么问呀!”

“我就是要问。我就怀疑你背着我,藏着钱!”

万一光不得不看了夫人一眼,“李美芬同志,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纪委干部,甚至是检察官,请问些有专业水准的问题,好不好?”

经丈夫提醒,夫人这才转换脑筋和角色。她酝酿和思考了一会儿,说:“万一光,我们党的政策,我先跟你讲清楚哦,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么,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要老实坦白交代。”

“好的。请问吧。”

“据我们所知,自你担任南河市安监局局长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时间内,你大肆收受矿老板、路桥老板、烟花爆竹老板等人的贿赂,实物不算,光现金,粗算一下,大概是三千五百万元。是不是这个数?”

“没有!我做官廉洁奉公,做人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贪赃枉法的事!”

“万一光,我说这个话是有证据的。对你收受这三千五百万的来龙去脉,我一清二楚。贿赂你的老板很多,我就摆几个大头的吧。隆昌矿业集团向北方,先后几次贿赂你,八百万,总有吧?奔腾路桥公司唐磊,你拜把兄弟,少说也有六百万吧?光你爱人就收了他三百万。南锡冶炼韦东宁五百万,也是你爱人直接收的。这就一千九百万了。加上过年过节大大小小老板送的,有一千多万。总之,总共少不了三千五百万。这三千五百万呢,两千万已经转移到了国外,具体地说是美国。还有一千五百万,用塑料袋密封,藏在家里卧室木地板下、煤气罐里。说的都没错吧?”

万一光一面听一面哆嗦,最后缩成一团,像被扒光了衣服似的。对方的审问明确、具体,列举的行贿人和金额清楚、属实,比他自己记得的还要细。

“万一光,别想抵赖了。抵赖是没有用的。只有坦白承认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万一光“扑通”跪下,一面叩头一面说:“我坦白,我承认。我万一光对不起党,辜负了组织对我的培养重用。我马上把这三千五百万退出来,请求党和组织从轻处理我,给我一条生路!”

万一光的跪求先是引来对方哈哈大笑,然后是遭到一顿呵斥:

“万一光,你真是一块软骨头,一个回合你就缴枪投降了。你这一承认,三千五百万哪,是要掉脑袋的,懂不懂?”

万一光抬起头,看着斥骂他的黑脸夫人,“我真把你当纪委干部或检察官了呀!”

“那就更不能承认了,笨蛋!”

“可是你列举的行贿人和钱款都是对的呀!”

夫人说:“那是因为我是你老婆。我知你收了这么多钱。我审你,当然就说对了。”

“可是,万一纪委或检察院的确调查清楚,我收了这么多钱呢?”

“那也可以抵赖!”

“怎么抵赖?”

“就说你谁的钱都没收!”

“可万一有人出卖我,供出我了呢?”

“那又怎么样?你就说他们陷害你。”

“可我的确收了他们的钱了呀?”

“我问你,”夫人说,“他们送你钱,有是通过转账打过来的吗?不是吧?他们直接送你现金,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吧?也没有偷偷录音录像吧?这些都不是,都没有,那你怕什么,慌什么?”

“这倒是,”万一光说,他有所心定,坐回凳子上,“还是老婆比我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你个头,刚才你一承认,也把我吓坏和惹火了。”夫人说,“你掉脑袋了,我也跟着完蛋。那就苦了我们儿子了。”

“两千万在美国,够儿子花的了。”万一光说。

夫人忽然“哎呀”一声,像是碰到了棘手的问题。她看着丈夫,把丈夫当智囊或诸葛亮,说:“老万,就算他不供你不认,可是,这三千五百万,万一查出我们有,那也超出我们的合法收入呀,也可以扣你财产来源不明罪呀!怎么办?”

万一光抠着他的脑袋瓜子,半天也抠不出解脱的理由来。

“我说我炒股赚的,行吗?”夫人说。

“炒股?”万一光冷笑,“中国股市熊冠全球,百分之九十九股民血本无归,就你赚钱?再说,官员炒股是非法的,家属炒也是禁止。不能说是炒股赚的。”

“那怎么办?”

万一光摇摇头,“只能说是跟我的兄弟借的,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你兄弟哪有钱借给你呀?你兄弟是干什么的?一个是红水河边养鱼的,还有一个,养羊的。先前找你借钱养鱼养羊,你还不借呢。”

万一光说:“不是我不借,是你不给借。”

“总之你把你兄弟给得罪了。你哪还有兄弟呀?”

万一光冥想了半天,说:“铁杆哥们儿我还是有个把两个的,比如向北方和唐磊。”

“我看最不可靠的就是向北方和唐磊他们两个!一有风吹草动,铁定是他们最先出卖你!”

“何以见得?”

“因为他们是猴精,是笑面虎!”

看着直言不讳的夫人,万一光说:“那怎么办?我收受向北方和唐磊的钱,又是最多的。”

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退给他们。”

万一光惊呆了,“你疯了?”

“没疯。”

“你舍得?”

“舍不得也要舍。保官还是次要的,保命第一!”

傍晚的东山佛塔下,万一光看到了一辆他眼熟的宝马越野车,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轻快地来到他的面前。万一光指示这辆车与他的座驾停靠在一起。

向北方笑吟吟地从车里钻出来,一边碎步上前,一边热乎乎地叫唤,“万大哥好!”

万一光却出奇的冷静,对向北方说:“把你的车尾箱打开。”见对方迟疑,“打开!”

万一光接着打开了自己座驾的尾箱,从尾箱里拎出一个鼓出棱角的编织袋来,要往向北方的车尾箱放。

向北方似乎看出什么名堂,眼明手快地制止了万一光的行为。“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万一光说:“这是你送给我的钱。退给你。”

“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开玩笑。”

向北方抖抖被四只手把握住的编织袋,“那这是什么意思?”

“退给你,就是这意思。”

向北方灵光一闪,“大哥,你这是考验我。是不是这意思?”

万一光说:“你可以有这意思。但我没这意思。”

“大哥,那你就不够意思了。”向北方说,他佯装生气,“那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说,我没给你送过钱!”

“你说什么?”

“我没给你送过钱。从来没有!”

万一光也抖了抖被四只手控制住的编织袋,“那这是什么?”

向北方说:“我只是给你送过腊肉和粽子。”

万一光说:“行,我现在就是把腊肉和粽子退给你。”

向北方说:“我连腊肉和粽子都没给你送过!”他放开压制万一光的手,迅速把车尾箱盖关上。“大哥,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万一光愣在那。向北方的车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仍然在佛塔下愣着。退不回去的一袋钱吊在他的手上,的确像是一袋腊肉。

“佛祖啊,你可看见了,你给做个证明,我退钱了,是他向北方不要!”万一光面对佛塔,念念有词。

万一光和唐磊坐在南湖边上钓鱼,他们都钓得非常的专注,但就是没有一条鱼上钩,仿佛湖里的鱼的智商均超过了岸上两个聪明绝顶的男人。两个男人的身边都各自放着一个加盖的水桶。万一光平静地说:“小唐,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带走我这只桶。”唐磊说:“万老大,何必呢,我不会要回您的桶的。我不仅不会要您的桶,而且我还新给您备了一桶,孝敬您呢。”万一光说:“这不是孝敬我,是加害于我,知不知道?”唐磊说:“万老大,天地良心,我唐磊绝对不做对不起您的事。您就放一百个心,一万个心!”万一光说:“我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不放心纪委检察院。一旦露出破绽,纪委检察院是不会放过我的。”唐磊说:“我们两人的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只要您不说,我打死也不说,纪委检察院又怎么会知道呢?”万一光盯着唐磊,“你真能做到打死也不说?”唐磊被盯得面红耳赤,昂起头,说:“万老大,您如果不相信我,我就跳湖,证明给您看。现在就跳!”他站起来,“您信不信?不信,我跳了!”万一光见唐磊那么死心塌地,便拉住他,说:“好老弟,坐下。钓鱼,钓鱼。”唐磊重新坐下,像一个洗清了叛徒嫌疑的江湖豪杰,如释重负地继续钓鱼。鱼还是没有上钩。万一光说:“这样吧,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如果今天我先钓着鱼,你就把我的桶拿走。如果鱼先上你的渔钩,你什么也别拿,我也不强迫你,好吗?”唐磊说:“我要是先钓着鱼,我这桶还是您的。”万一光说:“一言为定。”话音刚落,只见唐磊的渔竿突然抖动。唐磊急忙抓紧渔竿,拉杆收线。不一会儿,一条红色的鲤鱼浮出水面,渐渐地被唐磊收获。唐磊双手举着鲤鱼,像举着燃烧的火把。他兴高采烈地吻了一下鱼,对鱼说:“你真好!”

看着空手离去的获胜者唐磊,又看着两只装满钱的水桶,万一光非常难堪。他本来是退唐磊一桶钱的,结果不仅退不掉,又加收了一桶,这情形就像屋漏又遭连夜雨,或者像一个打算去劝别人戒毒的人,最后不仅无功而返,自己还染上了毒瘾。他沮丧地收起渔竿,发现渔钩居然没有鱼饵!究竟是自己忘记放鱼饵?还是放了鱼饵但是被狡猾的鱼安全地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