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1)
人罪 王十月
王十月小传
王十月,男,1972年生于湖北。著有长篇小说《无碑》《米岛》,中篇小说《国家订单》《寻根团》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现居广州。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法官的陈责我,将要主审小贩陈责我故意杀人案。
这桩案子,从案发起就成了新闻热点,因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小商贩,而被害者是城管员。监控录像和人证均指证,小贩陈责我无证占道经营,城管执法时,将小贩陈责我的三轮车没收了。小贩陈责我当然不干,这是他吃饭的家什;他抱着三轮车不撒手,于是城管就动了粗,混乱中,一根铝管敲破了小贩陈责我的头,三轮车自然被没收了。后来,小贩陈责我数次去城管队讨要三轮车未果,于是拿了平时削水果的尖刀,趁城管队在外执法时,偷袭了一名城管队员。一刀,从该城管队员的后腰刺入,致肾脏破裂,抢救无效身亡。小贩陈责我束手就擒。
因这案子特殊,本地电视台、报社记者蜂拥而至,网络上也是微博、帖子满天飞。官方媒体的报道多是陈述事实,并采访了受害人家属,对犯罪嫌疑人小贩陈责我进行了必要的谴责。案发之初,网络上一片叫好之声,认为城管打人在先,小贩杀人在后,虽有罪,但不至死。微博大V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纷纷发表看法,赚了不少粉丝。后来网络上就此事的看法形成了两派,两派之间上纲上线,乱成一锅粥。很快,城管方面公布,据监控显示,当日在混乱中拿铝管打破陈责我头的并非受害城管,而是一名“临时工”,“临时工”现已被开除。“临时工”的说法在网络上又引来了疯狂的“吐槽”,但监控显示,受害人并未动手,这是不容抹黑的事实。
因这案子的特殊性,城管队员的家底和小贩陈责我的历史,均被“人肉”得七七八八。
被害的城管队员姓吴名用,和梁山好汉“智多星”同名同姓。吴用一年前大学毕业,经媒体调查和网友“人肉”,没调查出有特殊背景,并非如事发之初传言的那样是某位领导的亲戚。城管部门在网站公布的吴用家庭背景情况,应该说是少有的情况属实。吴用家在这座城市的城乡接合部,虽是非农业户口,家里的日子却不宽裕。吴用的父母都是曾经的国企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国企改革的大潮中失业,成了“下岗工人”。吴用的父母下岗后,做过多种职业。后来,吴父进了出租车公司,算是有稳定的收入;吴母没找到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菜场外面摆小摊卖袜子、内裤,是城管清理的对象。吴用大学毕业后,恰逢区城管中队招聘事业编制工作人员,他参加了考试,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面试有惊无险,他成为了一名城管。吴用成为城管后,他母亲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怕城管抓了,咱家就出了个城管。吴用却发脾气了,他觉得这事很吊诡,儿子当城管,母亲当小贩。他对母亲说他现在工作了,工资不低,加上父亲开出租车的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吴用劝母亲不要再去摆地摊了,吴母却说她还干得动,儿子还要结婚呢,还要买房子呢,到处都要花钱,她还没有到可以享清福的年龄。吴用生气了,说妈子这样做让他好为难,好没面子。吴母沉默了许久,说你觉得妈子摆地摊丢你脸了,给你添乱了,妈子不摆了。吴母没有再摆地摊,吴用心里却难受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是母亲摆地摊供他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的。吴用上班后,从不敢让同事们知道,他母亲曾经是摆地摊的。他也非常反感同事们在执法时对小摊贩们动粗。他总是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城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大体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是市局、区局和中队的领导,各科科长、副科长、科员,他们是公务员身份。他们不用上街执法,上班也不穿制服,是城管部门的决策者。中等人,就是吴用这样的城管。他们多是大学本科毕业后,通过事业编制招考进来的。当然,也有不少是通过关系调进来的,是这个“长”那个“长”的亲戚。参加工作后,吴用很少去执法现场,除非遇到强拆违章建筑,他们才会出现在现场。下等人是协管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其实他们不是临时工,是合同工。这类人员干的都是城管执法中的脏活、累活,工资低、地位低、职业不稳定。他们爱在执法时捞点外快补贴工资之不足,没收的水果什么的,就瓜分了。协管员没有执法资格,按法律规定,他们出队,要有吴用这样的城管带队。但现实是,吴用这样的城管,大多数时间是坐在办公室的。因此案发前,参与围殴小贩陈责我的城管中没有吴用。因为围殴事件被人用手机拍了传到网上,在城管队内部也引起了争议。吴用在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地批评了协管员。有人看不惯,就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痛,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人说,说得轻松,你上街试试?吴用被将了一军,说上街就上街。他真上了街,本意是要给协管员做表率,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文明执法的。出街的第三天,他在执法中遇到了难题,队员围住了一名用三轮车推了水果卖的女子,要没收那女子的三轮车。女子不肯。如果在往日,城管队员会动粗,但吴用没有让队员动粗,他和女子讲道理,长篇大论,引来许多人围观与讥笑。口干舌燥后,他的耐心渐渐失去。他挥挥手,让城管队员们强行执法,常见的一幕重演。混乱中,他感觉到腰部刺痛,然后就倒在了血泊中,人们尖叫、四散逃离。倒地的吴用看见了手执尖刀茫然而立的小贩陈责我,陈责我的背后,是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临死前的那一瞬,城管吴用眼前浮现了母亲被城管围住抢东西的情形,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然后,他感觉自己变轻了,飞离了地面。他看见自己满身血污倒在地上。他死了。他是那么年轻,正准备结婚,女友怀了孕,婚期定在这年的五月一日……
媒体采访了吴用的家人,还有他的未婚妻。被害人的情况被调查清楚之后,无论是电视、报纸,还是网络上,一边倒地开始谴责小贩陈责我。
小贩陈责我的情况,很快也被媒体调查得底朝天。
小贩陈责我来自一个以贫穷和喀斯特地貌著称的省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学木匠。早些年,在家给人打家具,一技在身,日子过得还行。婚后生一女,未拿到二胎准生证又生了个儿子,因计生罚款,日子过得就恓惶了。后来出门打工,在家具厂做木工,工资供子女读书不成问题。做了十多年木工,长期和天那水、粉尘之类的东西打交道,慢慢就经常性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记忆也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岁的人,实在有了老态。他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实在挨不住了,去医院一查,慢性中度苯中毒。这病没得治,只能养,首先是不能再接触苯。去工厂讨说法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他在一家又一家厂子里打工,最后病发时的那家厂,他才干了两个月,无法认定是哪家厂的责任。工厂出于人道,给了他一点慰问金,他千恩万谢,没想到去打官司。再不能打工,家境自然是越发艰难,女儿正读高三,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辍学来到南方打工,进了一家电子厂。儿子读高一,也不想读了。小贩陈责我指着儿子骂,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考上大学。当年,小贩陈责我的成绩好、会读书是在学校出了名的,村里人都认为他会考上大学,他父母也以为他们家会因儿子而改换门庭,谁知放榜,他却名落孙山。他给女儿取名一鸣,儿子取名一飞,是希望两个孩子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现在,女儿没指望了,儿子是断不能再辍学的。儿子读书用功,和父亲一样会读书,在县城一中成绩名列前茅,只要不出意外,上“一本”是很有希望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也为了儿子将来上大学的开支,小贩陈责我买了辆三轮车,清晨从水果批发市场进水果,夫妻二人分头零售。收入还可以,就是要防城管,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做好跑的准备。他身体不好,反应相对迟钝,经常被抓,好不容易赚点钱,被抓一次,一个月就算是白干了。一年下来,他妻子一次也没被抓过,他却被抓了三次。他也想做点别的,但没找到合适的营生,这样一做就是三年。眼看今年儿子要高考,没承想,刚买的三轮车又被没收了。数次去讨要未果,回到家,老婆又数落他,骂他笨,别人都跑得脱,为何单单你这死猪跑不脱?他心里有气,谁也没想到,平常老实巴交的人,却干出了这惊天血案。后来据他交代,他本是想扎一刀就跑,并没想要人的命。事发后,他并没有表现出积极的认罪态度,而是认为城管该杀。当他得知被害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特别是得知被害人的母亲也曾经是小贩后,他蹲在地上号啕痛哭。他的态度转变了,他说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求速死。最大的愿望,是伏法前能见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贩陈责我的情况被公布之后,网络上对他的同情之声又多了起来。因此,要求严惩凶手的声音渐渐没那么激烈了,而道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韦工之认为,小贩陈责我并不是事件的元凶,元凶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韦工之律师还宣布,他将为小贩陈责我提供法律援助。而另外一个事实,却被城管部门隐瞒了起来。小贩陈责我在案发前两天,曾到城管队讨要他的三轮车,遭到了城管队员们的羞辱,几个城管员轮流扇了他耳光,还将他绑在烈日下晒了一个小时,并扬言让他滚出这城市,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小贩陈责我后来只求速死,在受审时并未提及这一节,甚至对他的律师也没有提起。
案子就这么个情况。审理起来不会有太多的意外与难度。凶手认罪态度虽好,但没有可供减刑的情节。社会上虽然有对凶手酌情轻判的呼声,但城管局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更高。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只要依法办案,择日开庭,然后根据控辩双方的证据,依法量刑,本不成为什么烦扰。但这案子,对于法官陈责我来说,却是天大的烦恼。因为在二十年前,他曾经犯下的一桩罪孽与这案子关系密切。自从这案子出来后,他就悬着一颗心,变得紧张而敏感,就像坐在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上,他却想不出阻止爆炸的办法来。
自这案子被炒得沸沸扬扬后,法官陈责我的生活就被严重扰乱了。他谋得了一个学习机会,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时,媒体有了新的兴奋点,这桩案子已然被人淡忘。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公安结案,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居然指定他来主审这案子。他知道,并不是领导有意为难他,只是领导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接到卷宗,他的头就开始痛。心事重重的他,本想找领导谈一谈,希望能换名法官来主审。他的理由自然是站得住脚的,作为法官,审一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杀人犯,怎么着都觉得别扭,他相信领导会充分考虑他的感受。这些年来,他在法院工作尽职尽责,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认为责任在我,理当尽心。他自觉是名好法官,当年本科毕业,考研时他选了法学,而且考上了著名的学府。硕士毕业后,他成为了法律工作者,到如今,成为区法院的法官。他时常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对得起胸前的这枚徽章。但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他放下卷宗,想给领导打电话,看领导有没有时间。拿起电话,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小贩陈责我,小贩陈责我却未曾从他的脑海里消逝过。也许,他想,这案子由他来主审,在量刑时,小贩陈责我或许可判无期或者死缓,换一名法官,小贩陈责我也许会被判死刑。问题是,如果由他来主审……这案子虽淡出了公众视线,一旦开庭,定然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到时,他这个和案犯同名的主审法官,就有可能也成为公众的焦点……想到网上那神出鬼没的“人肉”,他感觉这手中的电话有千斤重。终于,他将电话放下,他告诉自己: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七个字,是舅舅送他的,他请了书法家将这七个字写了,就悬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
法官陈责我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是区法院著名的烟枪。二十年前,刚走进大学的陈责我,开始了他的吸烟生涯。大一……法官陈责我站在窗边,深吸一口烟,看着窗外。窗外是热闹而繁华的都市,阳光耀眼,他站在阴凉的办公室看着外面的世界。他知道,此刻,就在下面的街道上,还有无数小贩陈责我、打工仔陈责我、农民工陈责我……他们在街头讨生活,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讨生活,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讨生活……而他,法官陈责我,却站在这蓝色的玻璃幕墙后面,吹着空调吸着烟,如同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一样,看着这苦难众生。法官陈责我的内心涌起了不安。他也是农民的儿子,许多年前,如果不是一纸录取通知书将他送进大学,然后考研,现在,他将是那烈日下苦难众生中的一员。如果事情只是这样简单,一切还好办,他可以站在这里,发一些感慨,然后本着一名法官的良知秉公办案,做一名优秀的法官,并对这苦难众生保持应有的悲悯与同情。法官陈责我接连吸了两支烟。他想到了在家乡的舅舅。他想,现在,他应该做的,是保持冷静。在法官陈责我四十岁的生命中,如果说要选一个对他影响最深远的人,一定是他的舅舅。法官陈责我曾经对舅舅说过:生我者父母,育我者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