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三部曲(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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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巨人的陨落2(11)

几分钟后,列夫又起身去了外面,里斯紧随其后。双冠里头没有厕所,男人们全都在仓房后面的小巷里解手。这里的唯一照明是远处的一盏街灯,因而十分昏暗。里斯赶紧把赢钱的一半塞到列夫手里,一部分是硬币,其他都是花花绿绿的新钞票——绿色的是英镑,棕色的是十先令纸币。

列夫很清楚自己该得多少。计算数字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就像估算赌局赔率那样容易。回头他还要清点一下,但他相信里斯不会骗他。以前这家伙干过一次,列夫发现自己的一份里少了五先令——如果他粗心大意,也就忽略过去了。列夫去了里斯家,把他的左轮手枪捅进这家伙的嘴里,拉开撞针。里斯顿时吓得尿了裤子。之后,赢钱一直都是五五平分,精确到半个便士。

列夫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两人又回到了酒吧。

他们刚进门,列夫就看见了斯皮利亚。

这次他没穿长袍,换上了在船上穿的外套。他站在吧台边上,没要什么饮料,而是在跟一小群俄国人郑重其事地说着什么,其中就有参与牌局的人。

斯皮利亚随即看见了列夫,两人四目相对。

列夫转身往外走,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快步朝坡上的威灵顿街走去。斯皮利亚一定会出卖他,这一点十分肯定。这会儿他肯定在跟那些人解释列夫如何在牌桌上耍弄伎俩,把自己装成输家。那些人个个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庞蒂兄弟也会来讨回自己的钱。

当他快到家门口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提箱,借着灯光他认出那是他的邻居,一个叫作“耶稣的比利”的年轻人。“哎,你好,比利。”他说。

“哎,你好,格雷戈里。”

这孩子好像准备出城,让列夫有些好奇:“你上哪儿去?”

“伦敦。”

列夫更来了兴致:“哪趟火车?”

“六点去加地夫的火车。”坐火车去伦敦要在加地夫换车。

“现在几点了?”

“还差二十分钟。”

“回头见。”列夫进了家门。他决定跟比利搭同一趟火车。

他进了厨房,打开电灯,移开地上的石板。他从下面拿出自己的积蓄、带着他哥哥名字和照片的护照,还有一小箱黄铜子弹和他的那把手枪。那是一支纳甘M1895,是他在牌桌上从一个陆军上尉那儿赢来的。他看了看弹膛,确定每个弹仓里都装好了子弹——用过的弹壳不会自动弹出,需要装弹时用手一个个抠出来。他把钱、护照和手枪一并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在楼上找出格雷戈里那只带弹孔的硬纸板箱,把弹药、剩下的一件衬衣、内衣装进去,外加两副扑克牌。

他没有手表,但能够算出距离刚才和比利碰面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还有十五分钟步行去火车站,时间够用。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几个人在说话。

他不打算跟他们当面对质。他身强力壮,但那些矿工也一样好勇斗狠。也许他能打赢这帮人,但他会错过这趟火车。他肯定会用上自己的手枪,但这个国家的警察会穷追不舍抓住杀人凶犯,哪怕被杀的是平民百姓。至少他们会在加地夫码头严查过往乘客,他也很难买到船票。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避免冲突,不声不响离开这里。

他从后门离开,沿着小巷匆匆走着,轻手轻脚,尽管他的靴子十分笨重。威尔士的阴雨让地面一直泥泞不堪,沾了这个光,他脚下并没弄出多大响动。

在小巷尽头他拐进一条窄路,出现在街灯下。路中央的一个厕所起了遮挡作用,让站在他房子外面的人无法看见他。列夫快步前行。

又经过两条街,他才发现走这条路必须经过双冠酒吧。他停下脚步,想了想。他很清楚小镇的布局,如果换另一条路,他就必须折返回去。但刚才那些人可能还待在他家附近。

他必须孤注一掷,走双冠这条路。他拐进另一条小巷,走上穿过酒馆后巷的那条路。

快要走到他们玩牌的那间仓房的时候,他就听见那边有人说话,小巷另一端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三个人影。尽管时间所剩不多,他还是停下来,等着那几个人进去。他紧贴着一片高高的木板栅栏,别人轻易发现不了他。

那几个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动窝。“快点儿啊,”列夫低声说,“快进去暖和暖和吧!”雨水从他的帽子滴答滴答地流到他的后背上。

几个人终于进去了,列夫马上闪身出来,快步向前。他顺利经过仓房,但刚走了几步,就又听见身后有了动静。他暗暗骂了一句。酒馆的客人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喝酒,到了傍晚这会儿,自然就要频繁到巷子里解手。后面有人叫他:“嘿,哥们儿!”对方没称呼他的名字,看来并没有认出他来。

列夫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他能听见后面低声议论着什么,听不大清楚,但似乎有人说了句“好像是俄国人”。俄国人的穿戴跟当地人不同,列夫怀疑他们从他帽子和外衣的轮廓看出了这一点,他快步走向街灯,身影更加清晰了。不过他们都憋着尿,估计不会马上追过来。

他拐进另一条巷子,走出了那些人的视线。不过,他还不能掉以轻心,那帮人肯定会找他算这笔账的。斯皮利亚肯定已经把他的事情抖了出来,有人马上会明白这个拎着提箱、一身俄国穿戴的人去镇中心的方向是怎么回事。

他必须赶上那列火车。

他开始跑了起来。

铁路线铺设在山谷的豁口中间,因此去车站的路一直是下坡。列夫迈着大步,毫不费力地跑着。他可以看见一片屋顶后面露出的车站的灯光,再往前,就看见站台上正停靠着一列火车,烟囱里冒着烟。

他疾步穿过广场进了售票厅。大钟的指针是差一分钟六点。他连忙跑到售票窗口,从口袋里摸索出钱来:“买一张票。”

“这么晚了,你打算去哪儿?”里面的售票员轻松地搭话。

列夫连忙指了指站台上的火车:“我要坐这趟车!”

“这趟车经停阿伯德尔,庞蒂瑞德……”

“加地夫!”列夫抬头看见大钟的分针滑过最后一小段,停下了,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到了整点的位置。

“单程,还是往返?”售票员不紧不慢地说。

“单程,快点儿!”

列夫听到了一声哨音,他急不可耐地点着手里的硬币。他清楚车票是多少钱——六个月来他去过两次加地夫,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

火车开动了。

售票员把车票递给他。

列夫抓起车票,转身就跑。

“别忘了找你的零钱!”售票员说。

列夫几步奔到验票口。“请出示车票。”检票员说,他刚刚看见列夫买了票。

隔着栅栏,列夫看见火车正在加速。

检票员给他的车票打孔,问道:“你不要找零了?”

售票厅的大门咣当一声从外面被推开,庞蒂兄弟冲了进来。“在那儿!”乔伊喊了一声,跑过来抓列夫。

他没想到列夫一步迎上来,朝自己脸上就是一拳。乔伊猛地收住步子,后面的乔尼一头撞在了他哥哥的后脊梁上,两人都跌倒在地。

列夫从检票员手里抓过车票,跑上站台。火车开得更快了。他随着车厢跑了起来。突然间,一扇门开了,列夫见到了“耶稣的比利”那张友善的脸。

比利大喊着:“跳上来!”

列夫纵身一跃,一脚踩上了踏板。比利抓住他的胳膊。列夫拼命往上爬,两人摇晃了几下,比利终于把他拉了进去。

列夫坐到座椅上,大大松了一口气。

比利关上车门,坐到了他对面。

“谢谢你。”列夫说。

“你真能赶时间。”

“还好,上来了。”列夫咧嘴笑了笑,“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早上,比利在帕丁顿车站向人打听阿尔德盖特怎么走。因为艾瑟尔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好心的伦敦人仔细地跟他说了一大串地名,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比利谢过了他,径自走出了车站。

他从没来过伦敦,但知道帕丁顿是城西,而穷人一般住在东部,因此便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他没想到伦敦城这么大,远比加地夫热闹,更让人感到晕头转向,但他很喜欢——嘈杂的街道、繁忙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让他觉得尤其新鲜。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商店?在伦敦的店子里,人们一天得花掉多少钱?他想,起码得有好几千,甚至上百万英镑吧。

他感到自由自在,有些飘飘然。这里没人认得他。在阿伯罗温,甚至偶尔去一趟加地夫,总能碰到朋友或者熟人。而在伦敦,他可以挽着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手在大街上溜达,永远也不会被父母发现。他没打算真这么做,但街上有那么多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孩,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让他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到一辆公共汽车,车头上有“阿尔德盖特”的字样,便上了车。

他解密了艾瑟尔的信后就一直放心不下。当然,他不能跟父母商量这件事。等他们晚上去毕士大礼拜堂晚祷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去那儿了),他就写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妈妈:

我对艾丝放心不下,去找她了。对不起我就这么偷偷走了,只是因为不想吵架。

爱你的儿子,

比利

因为是星期天,他刚好洗了澡,刮过胡子,身上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穿剩下的,但白衬衫很整洁,他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他在加地夫车站的候车室里打了个盹,搭上了周一最早的那趟火车。

到了阿尔德盖特,经乘务员提醒,他下了车。这里是一片穷街陋巷,房子破破烂烂,街上的摊贩在卖二手衣服,光着脚的孩子在肮脏的楼梯上玩耍。他不知道艾瑟尔住在哪儿,她的信上没有地址。他唯一的线索是那句“我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工作十二个小时”。

他期待着见到艾丝,把阿伯罗温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她。她应该看过报纸,知道这次“寡妇罢工”失败了。一想到这里,比利就一肚子火。那些老板蛮不讲理,因为他们胜券在握。煤矿和住房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觉得这里的人也归他们所有。由于种种复杂的专营权限,大部分矿工没有投票权,所以,阿伯罗温的议会成员就成了保守派,跟公司穿一条裤子。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说,这种状况无法改变,除非发生法国那样的革命。比利的父亲说应该成立一个工党政府。比利弄不清他们谁说得对。

他在街上遇见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便走过去说:“请问曼尼·利托夫的工厂怎么走?”

这人说的好像是俄语,他听不懂。

他又去问别人,这次他碰到的人倒是说英语,但他从未听说过曼尼·利托夫。阿尔德盖特不像阿伯罗温,大街上的任何人都知道镇上任何一家商铺作坊的位置。难道他大老远赶到这儿,还花了不少路费,最后全都白搭了吗?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扫视着繁忙的街道,搜寻着外表模样看上去像做生意的人,手里带着工具或者推车的。他又问了五个人,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过来一个扛着梯子的橱窗清洁工。

“曼尼·利夫的工厂?”那人重复了一遍。他说“利托夫”的时候,“托”这个字不发音,而是用听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问服脏工墙(服装工厂)?”

“对不起,”比利很有礼貌地说,“请再说一遍?”

“服脏工墙(服装工厂)。就是做服脏(服装)的地方。”

“嗯……也许,是吧。”比利支吾着,有些失望。

橱窗清洁工点着头:“一至走,四百米,向右卷,将领肉(一直走,四百米,向右转,橡林路)。”

“一直走对吗?”比利应答着,“四百米?”

“哎,然后右转。”

“向右拐?”

“相林路。”

“相林路?”

“不费错过的(不会错过的)。”

那条街原来叫橡林路。这里没有任何林子,更别提橡树了。这条狭窄弯曲的街道两侧尽是些荒废破败的砖房,很多人在里面忙碌着,还有不少马匹和手推车。比利又问了两个人,最后找到了那座房子,它夹在“小狗小鸭”酒吧和一个用木板封住、名叫“李普曼”的店铺之间。房子的前门大开着。比利爬上楼梯到了顶楼,看见里面有二十来个女人在缝制英国军服。

她们不停地踩着踏板,好像谁都没太在意他,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进来呀,亲爱的,我们不会吃了你——哦,这么一想,我还真打算尝尝鲜呢。”女人们全都咯咯笑了起来。

“我要找艾瑟尔·威廉姆斯。”他说。

“她不在。”那女人说。

“为什么不在?”他有些着急,“她病了吗?”

“干你什么事儿?”那女人从机器边上站起身,“我是米尔德里德。你是谁?”

比利盯着她。她很漂亮,即使长着一对龅牙。她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膏,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她的身体裹在一件不成形的灰色厚外套里,尽管如此,他依然瞧见她走过来时体态摇曳生姿。他简直被她迷住了,一时忘了开口。

她说:“你该不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然后溜之大吉的浑蛋吧?”

比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是她的弟弟。”

“噢!”她说,“他妈的,你是比利?”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女人这样说话。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你是她弟弟,我瞧得出来。但你看上去不止十七岁。”她的语气和缓了些,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你们有一样的黑眼睛和卷发。”

“我上哪儿能找到她?”他问。

她挑逗般看了他一眼:“我碰巧知道她不想让家人找到。”

“她害怕我父亲,”比利说,“但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担心她,就坐火车来了。”

“你从威尔士那个烂地方赶过来的?”

“那不是烂地方!”比利生气地说,接着他又耸耸肩膀,“嗯,实际上,我也觉得挺烂的。”

“我爱听你的口音,”米尔德里德说,“就像在听人唱歌一样。”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说她在阿尔德盖特的曼尼·利托夫工厂干活。”

“哦,看来你是个天杀的福尔摩斯了,啊?”她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儿佩服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