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朦胧的敬慕
也许有人比我更怕死,我却不相信有人比我更怕看死人的了。走在街上,我从没有胆子向寿衣铺里望望。半夜里,即使是很远很远地方飘来的磬钹声或诵经声也骇得我用棉被厚厚的裹起头来,好像那是什么符咒似的。
我曾经见过三位死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都将是我永不会忘记的。而且,我还得陈说我例外地没有觉得害怕。一个黄昏,我的母亲死在我的怀抱里;小学时代,曾经排着队去中央公园瞻仰孙中山先生的遗体;最近,在鲁迅先生灵前我又担任了两天的照料差使。
扶着那绛色的帏幔,我看见了数千张陌生的可是诚笃的脸。一个个脚跟都像拖了铅球,那么轻又那么沉重地向灵堂里踱。低垂的头,低垂的手,低垂的眉眼和心。待踱到中间,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使他们肃然停足了,崇敬和哀悼如一双按住的手,他们的身子都极自然地弯屈了。然后,噙了一滩湿湿的眼泪,用手帕堵着嘴,仓卒地走了出去。
最感人的莫如一群小学生的来吊。在近三十个小吊客中,我特别留心那一个衣服褴褛,腿有点儿跛的。胁下挟着的书册和石板说明他们刚刚放学,如今正是回家或在街头玩耍的时候,然而他们结了伴跑到了这里。那个微跛的孩子,一拐一拐地,一直走到灵前。两只颇为清秀的眼睛直望着鲁迅先生的遗体。然后,放下胁下的书册;深深地鞠下躬去。我不信他在学校里作了那么些纪念周,还不知道“三鞠躬”的敬礼,然而在我数到第三次以后,他仍然屈着他的小腰身,他一连鞠了七个躬,才红涨着脸,也红涨着眼睛,走出灵堂。
如果换一个场合,我将忍不住笑出来。然而那时候我却用最深的敬意替他掀开帏幔,眼光一直送他走下殡仪馆的台阶。
那个背影唤起我一点回忆。十多年前一个傍晚,如一切贪爱窗外景色的孩子一样,四点钟以后的时间对我变了滋味,换了鲜艳颜色,然而我放下了玩具和玩伴,沿着朱色的皇城墙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去瞻仰一位“民国创造者”的遗体。充满在胸中的,一半是对“死尸”的恐惧,一半是对“伟大”的钦仰。我们跨进那座公园的大门时,紫金城角的太阳已经向下沉了。我们喘着气向陌生的大人打听路线,好容易才攀上了一道高大石阶。在花圈与花篮的簇拥中,我们看到安息了的孙中山先生。
我记得,当时我的心一点也没有跳!
我们环着那铜棺走了一个圈子,又蹑着脚走了出来。
抬起头来,紫金城角的太阳已经沉下去了。我似乎打了个冷战,然而,除了模糊的“伟大”,我并没有摸清楚死的是什么人。只是冥冥中有一种超乎孩子胸膛容量的哀戚或尊敬感觉梗塞在我的喉咙间,我去不掉它。
归途中,我们放蚌贝洋画的袋子里,都塞满了传单:有工人发的,有大学生发的,有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说明孙先生的生平和抱负(这些传单我都保留着,直到六年前,一个朋友将我寄存的最珍贵的东西,如小学时代的作文簿,全当作烂纸卖掉了)。当时我们其实一点不懂,但当孙传芳乱批三民主义,张作霖满街捉国民党时,我却私下藏了一本《孙中山传》。
伟大的人格也许有一种潜默的力量,这力量在茫然无识的孩子心灵上往往比成人更深刻,更恒久。
如果鲁迅先生这时醒转过来,我不知道他将怎样热烈地抱起那个微跛的孩子。
(一)那微跛的孩子所表现的唤起了作者幼年的经验,彼此情形相类,所以串在一块儿说。
(二)最怕死人的人却有例外,对于“三位死人”没有觉得害怕”,那是敬慕心切,把恐惧心消除了。在“三位死人”中,对于母亲没有说到什么,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