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遗忘(1)
1
熏子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喝完时,身穿黑色衣服的侍酒师走了过来。
“请问接下来要喝什么?”他轮流看着熏子和坐在她对面的榎田博贵后问道。
“接下来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既然这样,”榎田看着熏子提议说,“那就来两杯适合鲍鱼的白葡萄酒,好吗?”
“嗯,好啊。”
榎田笑着点了点头,对侍酒师说:“那就这样。”
“好的,那可以挑选这几个种类的酒。”侍酒师指着酒单说道。
“嗯,好啊,就这么办,麻烦你了。”
侍酒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离去,榎田目送他离开后说:“不知道该点什么时,最好还是请专业的人来。不懂装懂地自行挑选,万一口感很差,不知道该对谁发脾气。”
熏子微微偏着头,望着对面那张白净端正的脸。
“医生,你也会对别人发脾气吗?”
榎田苦笑着说:“当然会啊。”
“是哦,真意外啊!”
“准确地说,是想要对别人发脾气。我认为最好应该避免这种事,重要的是,因为无法对别人发脾气,所以等于一开始就丧失了这个选项,这样很不利于精神健康。任何人都需要有退路,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样。”
榎田低沉却洪亮的声音在熏子听来觉得很舒服,内心深处也觉得很舒服。
熏子很清楚榎田想要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就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嘴角露出适度的笑容,微微收起下巴而已。榎田也对她的反应感到心满意足。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和鲍鱼相得益彰,榎田似乎不需要发脾气。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搭配主菜,但这次是他亲自点的酒,因为据说刚好有他很熟的品牌。
“有自信的时候就要积极主动,这是活得积极正面的重要原则。”榎田调皮地笑了笑,嘴唇的缝隙中露出的牙齿很白。
吃完主餐的肉类后,甜点送了上来。熏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吃着盘子里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谈论的有关甜点的历史让她很感兴趣,也很有趣。因为他精通说话之道。
“太好吃了,我吃太多了。明天要去健身房多游几圈。”熏子隔着衣服按着胃说道。
“摄取之后,充分燃烧,这很理想。你的气色也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榎田拿着咖啡杯说道。
榎田医生,这都是因为你。熏子想要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觉得一旦说了,就会让愉快的谈话变得很廉价。
走出餐厅后,他们一起走进经常去的酒吧,并肩坐在吧台角落的座位上。熏子点了新加坡司令,榎田点了琴汤尼。
“今天晚上,孩子在哪里?还是像之前一样,送回娘家了吗?”榎田拿起威士忌酒杯,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他的呼吸让熏子感到耳朵发痒,轻轻点了点头:“我说今晚要和几个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
“是这样啊,我可以顺便请教一下,是只有女生的朋友吗?”
“是啊,原本是这么打算……”熏子斜斜地瞥了他一眼说,“也可以将设定更改为有男生的朋友,因为我并没有对我妈说得很清楚。”
“这样比较好,可以大大减少我内心的愧疚。当然,我并不是你学生时代的朋友,而且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其他人。”榎田喝了一大口琴汤尼,“所以,小孩子今天晚上会睡在你娘家吗?”
“是啊,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榎田点头表示理解。
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对话,相反,他问这个问题有明确的意图。熏子也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差不多该走了吧?”榎田看着手表问。
熏子也看了下时间,晚上十一点多。“好啊。”她回答。
结完账,走出酒吧,榎田再度看着手表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还想再喝几杯。”
“哪里有不错的酒吧吗?还是你有私房酒?”
听到熏子这么问,榎田窘迫地抓了抓头。
“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只是刚好有一瓶难得的好酒,已经冰好了,所以想邀你一起喝。”
那瓶酒应该在他家里。从今天晚上的谈话,可以感受到榎田想要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熏子还没有去过他家,也还没有和他发生过肉体关系。
熏子迟疑了一下,但立刻做了决定。
“对不起。”她对榎田说,“因为明天一大早要去接孩子,只能请你独自享用那瓶美酒了。”
榎田完全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笑着轻轻摇着手说:“我不会一个人喝。既然这样,我就留到下一次机会,也会找一些搭配那瓶酒的开胃菜。”
“真让人期待,我也会找一下。”
来到大马路上,榎田举起手,为熏子拦了出租车。熏子独自坐进了后车座。这是为了避免左邻右舍议论“有男人用出租车送播磨太太回家”。
晚安。熏子动了动嘴巴,无声地向车外的榎田道别。他点了点头,轻轻挥了挥手。
出租车开出去后,熏子吐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果然有点儿紧张。
不一会儿,智能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是榎田传来的:“难得有好酒,我会准备新的葡萄酒杯。今晚也很开心,晚安。”他应该以为熏子今天晚上会去他家,所以事先应该做了不少准备。
其实去他家也无妨——
但是,有某种因素阻止了她。只不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素。
她的右手摸向左手无名指。无名指上戴着婚戒。结婚之后,她在外出时从来不曾取下婚戒。她决定在正式离婚之前,暂时不拿下婚戒。
2
根据数据,第七号实验对象今年三十岁。她身穿黄色洋装,裙摆下露出的脚踝很纤细,脚上却穿着和洋装很不搭配的白色球鞋,只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鞋子,而是研究小组准备的鞋子。虽然她穿来这里的包鞋的后跟很低,在安全性上并没有问题,但在做实验时,规定都要换上球鞋。
七号女人在研究员的带领下,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上并没有拿视障者平时使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预防她在移动时了解不必要的信息。对视障者来说,白杖就像是他们的眼睛,她内心必定备感不安。
播磨和昌巡视着实验室,二十米见方的空间内堆放着纸箱和泡沫塑料做的圆柱,配置没有规则,有些地方的间隔特别狭窄。
七号女人来到起点。研究员交给她两样东西,其中一件外观很像墨镜,但功能完全不一样,镜片部分设置了小型摄影机,研究员都称之为风镜。另一件是头罩,乍看之下,和普通的安全帽无异,但其实头罩内侧装了电极。女人接过那两样东西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多次参加实验,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她熟练地戴上头罩和风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员问七号女人。
“准备好了。”她小声回答。
“那就开始吧。预备,开始。”研究员说完,离开了那个女人。
七号女人戴了风镜的脸左右移动,战战兢兢地迈开了步伐。
和昌打开了手上的资料。资料显示七号女人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每天早上八点搭电车通勤。虽然她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但应该很习惯在街上行走。
她接近了第一个难关,纸箱挡住了她的去路。女人在纸箱前面停了下来。
光是做到这一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她眼睛看不到,但即使没有用白杖触摸,也可以察觉到前方有障碍物。关键就在于风镜上装的摄影机和附有电极的头罩。计算机用特殊的电力信号处理摄影机捕捉到的影像,透过电极,刺激女人的大脑。虽然她无法直接看到影像,但似乎可以在一片白色雾茫茫之中,感受到出现了某些东西。对视障人士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女人再度迈开步伐。她小心谨慎地走过纸箱右侧。一名研究员做出了胜利的姿势,和昌认为高兴得太早,瞪了他一眼,但当事人并没有察觉到董事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女人接二连三地闪过纸箱和作为电线杆的筒状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上。然而,她在即将到达终点时停下了脚步。她的前方有三个足球斜向排列着,彼此的间隔并不狭窄。
她在那里停了片刻后,终于摇了摇头。
“没办法分辨。”
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研究员走向她,为她拿下风镜和头罩后,把白杖交给了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整个实验过程的男人回头问道,他的脸上同时带着自信和不安。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个点无法完成,但比上一次的结果大有进步。”
“还不错。她的训练时间有多长?”
“每天训练一个小时,总共持续了三个月。这是她第四次进行设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言下之意是效果十分理想。
“几乎全盲的女人能够不依赖白杖走那么复杂的路的确很出色,我认为她是优等生,但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时不出门的视障者,到底能够发挥多少功效。”
“你说得对,但这样的结果足以应付下周在厚劳省举行的公听会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实验,只是为了让那些官员满意吗?不是吧?希望你可以把目标设定得更高,恕我直言,目前的状况离实用化还差得很远。”
“是,我当然知道。”
“今天的结果算是合格,但你转告组长,把目前的问题归纳总结一下,写一份报告给我。”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知道了”之前,和昌就转身走了出去。他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一旁的铁管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大楼,他回到了董事长室所在的办公大楼。当他独自搭电梯时,一名男性员工中途走进电梯。对方看到和昌有点儿惊讶,立刻鞠了一躬。
“你是星野吧?”
“是。我是BMI团队第三组的星野佑也。”
“我之前听了你的简报,研究项目很独特。”
“谢谢董事长。”
“我好奇的是你对人体的执着。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通常都是借由大脑发出的信号,让因为大脑或颈椎损伤,导致身体不遂的病患能够活动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但你的研究项目不一样,而是借由机械将大脑发出的信号传递到脊髓,让病患活动自己的手脚。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式?”
星野直直地站在那里,挺起胸膛说:“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认为任何人都不想透过机器人,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
“是这样啊。”和昌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有什么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我的祖父因为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我看到他过得很辛苦。虽然祖父努力复健,但到死之前,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自由活动。”
“原来是这样,你的想法很出色,但似乎没那么简单。”
年轻的研究员听了和昌的话,露出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很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器人复杂数百倍。”
“我想也是,但不要气馁,我很欣赏有不同想法的人。”
“谢谢董事长的鼓励。”星野再度鞠了一躬。
星野先走出电梯。和昌来到顶楼。董事长室位于顶楼。
他在办公室内坐下时,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一看手机屏幕,果然是熏子传来的,主旨是“面试的事”。他的心情更忧郁了。
“上次已经说了,下星期六要预先练习面试,我会请我妈照顾两个孩子。预练从下午一点开始,地点我之前已经通知你了,绝对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在桌上,嘴里变得苦苦的。
他转动椅子,面对窗户,前方是东京湾的一片景象,货船正缓缓行驶。
播磨科技株式会社在他祖父创立时,是一家事务机制造商,当时的公司名字叫“播磨机器”。父亲多津朗继承这家公司之后,进军了计算机界。当时正值计算机普及到家庭的时期,这个策略奏了效,让这家中坚企业在业界也成为不可忽略的存在。
但公司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随着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播磨科技也面临着经营困境。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由于没有抢先进入市场,所以无法和外国公司抗衡。多津朗借由裁撤亏损的部门和裁员,总算让公司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接下公司董事长一职,感受到公司正面临巨大的转换时期。他冷静地分析后认为,以目前的情况,很难在生存竞争中获胜,如果想要生存,企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他对自己担任技术部长时致力研究的脑机接口技术(简称BMI)充满期待,希望能够成为公司经营的强心针。因为他深信,利用信号连接大脑和机械,大幅改善人类生活的尝试,一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虽然BMI技术可以运用在任何人身上,但支持残障者的系统能够最清楚地呈现效果。因此,公司目前特别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刚才进行实验的人工眼研究也是其中的项目之一。虽然有很多企业和大学都在研究相同的项目,但播磨科技的研究领先一步,也因此成功获得了厚劳省的补助金。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
播磨和昌在工作上正春风得意。
然而,在家庭方面呢?
和昌拿起手机,确认了这个星期的安排。看到星期六下午一点写了“面试游戏”几个字,忍不住撇了撇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写法太幼稚。熏子一定也不想预练面试,更何况还要与和昌伪装成感情和睦的夫妻,光是想象一下,心情就会格外沉重。
和昌与熏子在八年前结婚。在结婚的两年前,因为雇用她来担任同步翻译而相识。结婚后,和昌搬离了之前居住多年的大厦公寓,在广尾建造了一栋独栋的房子。这栋模仿欧式建筑的大宅庭院内种了很多树。
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为大女儿取名为瑞穗,瑞穗健康长大,喜欢游泳、钢琴和公主。今年夏天,她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
第二个孩子和长女相差两岁。这次是个儿子。他们希望他以后成为具有生存能力的人,所以取名为“生人”。生人的皮肤细嫩,而且有一双大眼睛。虽然给他穿了男生的衣服,但在两岁之前,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