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程
1993年11月13日
我踏上了去往巴塔哥尼亚的旅程。时隔4年,在临近午夜的时候,再次抵达蓬塔阿雷纳斯。蓬塔阿雷纳斯是在所有人口达到10万人的城市中,位于地球最南端的。因为飞机在纽约、圣迭戈经停很长时间,所以从成田机场出发到最终到达,一共花了48个小时,真是一段漫长的行程。飞机上坐满了人,我们缩在狭窄的座位里,像养鸡场里的小鸡等着一次次喂食那样坚持到终点,这样的旅途要比坐在大卡车后面的旅行更为辛苦。为了减少托运行李,以降低因超重而产生的托运成本,我背着好多行李上了飞机,放在自己脚下。这样一来,我在整个旅途中就被卡在那里,动弹不得,膝盖和腰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疼痛不堪。下了飞机,人们纷纷散去,只剩下背着一大堆行李的我们站在机场外。这是巴塔哥尼亚初夏的夜晚,冷风掀起我们的衣襟,拍打着我们的脸颊。看着机场四周萧然的风景,让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我,到了巴塔哥尼亚。
整个旅行的目标是在21世纪的第一个新年抵达东非大裂谷。不过,我也做好了“在80岁前能完成旅行,到达终点就不错了”的思想准备。在这次旅行中,我会选择地球上那些从远古至今自然形态相对来讲保存良好、仍然有人类生活着的地区行进。这样的地区,注定不像我们的社会一样事事讲求效率,很多事肯定不能完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这样的估算我最初就有,而最后的结果也没有出乎我的预料—旅程一再因错误地估算而被拖后,与计划相比差别很大。在巴塔哥尼亚,我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就是比格尔海峡和麦哲伦海峡。过这两个地方需要用皮筏子,但我们从北美用船托运的皮筏子还没有到蓬塔阿雷纳斯。就这样,我们在蓬塔阿雷纳斯整整待了10天,不能出发。
皮筏子的出发地点是位于火地岛南端的纳瓦里诺岛。那儿住着蒙古人种的子孙,他们的祖先是到达了地球最南端的人类。我们必须找一条渔船把皮筏子运到纳瓦里诺岛。让渔船拖着皮筏子,摄影师就坐在皮筏子上进行拍摄。
12月1日
晚上7点,趁着天还亮,我们把皮筏子等各类器材、装备装上了列昂蒂娜号。列昂蒂娜号是一条仅有13米长的、破破烂烂的木质渔船,甚至都找不到一丝牵强的理由能让我觉得这条船靠得住。要是有可能,我们当然想找一条既安全速度又快的船,但是没有找到。列昂蒂娜号的发动机舱里安装着日本生产的、年代久远的柴油马达,只有55马力,连外壳也没有,被光秃秃地安置在机舱中央。
从蓬塔阿雷纳斯到威廉斯港,坐飞机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要是坐海军军舰走水路,就需要30小时。我们的船长估计,列昂蒂娜号得走40个小时,结果则用了将近三天—整整51个小时。
在又湿又冷的航行中,大家都很沉默。机舱室总是积水。现在的船大多都用电动马达抽水,而我们的列昂蒂娜号里只有简陋的手动马达,三名船员轮流用手抽水。我们看着,心想这对划皮筏来说也算是一项锻炼,就主动帮忙抽水。每隔两个小时,我们就钻进机舱室帮忙抽出海水,结果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船员们就再也不来抽水了—抽水完全变成了我们的工作。这样一来,机舱室里的积水量就开始激增,变成了每隔30分钟就不得不抽一次水的状态。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旅行开始前就人船淹没啊!到最后,我们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抽水上。海面呈现出很深的蓝黑色,一如冬日里的日本海。
当我们经过著名的从火地岛达尔文山脉流下来的冰川时,天空晴朗。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长途旅行的疲惫不翼而飞。第三天晚上,我们一直没睡,因为要是不去抽水,我们这艘破破烂烂的船就会沉入海底。在我们的左侧,阿根廷小城乌斯怀亚的灯光闪闪烁烁。凌晨4点,终于抵达威廉斯港。时间太早,没办法办理入关手续。无奈,就在栈桥上把浸湿了的睡袋铺开睡了一觉。
在介绍南美洲的旅行手册中,往往会把威廉斯港记为南美最南端的乡镇或者是距离南极最近的镇子。这里是南极郡的政府所在地。在村子的中心地带,驻扎着海军、相关部门以及他们的家属。镇子东侧往外,有一个名为乌奇客村的村落,住着人类伟大远征中走得最远的部族—雅马纳族。乌奇客村就是雅马纳族的后裔们的部落所在地了。
当地人把纳瓦里诺岛和奥斯特岛中间的水路叫作“亚呷些呷”。100多年前来到此地的英国人把发音简化成“雅甘”,从此就成了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土著人的称呼了。不过,乌奇客村的人都称自己为“雅马纳”。
由于不断地联姻、混血,使得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纯正的雅马纳人了。能说雅马纳语的,也只剩下三个老太太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整个美洲大陆,截止到大航海时代都生活着与我们一样的亚裔人。加上欧亚大陆、大洋洲和南太平洋地区,那时候地球上2/3的地区住的都是亚洲人的后代。
直到有一天,白人从欧洲来到这里。最早光顾的是由被称为美洲大陆“发现者”的哥伦布率领的船队。
哥伦布为了寻找从欧洲到印度的新航路,自西班牙向西航行。1492年,他到达了一块大陆,却不是印度,而是浮在加勒比海上的西班牙岛—今天的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所在的海岛。哥伦布以为自己到了印度,并把这里的原住民称为“印第安人”。从此,美洲大陆的原住民们开始了他们的噩梦。
步哥伦布后尘的征服者们不仅夺走了原住民们所有的财富和资源,他们从欧洲带来的疾病更为凶猛。对于从未接触过的细菌和病毒,原住民们没有多少抵抗力,纷纷病倒。自哥伦布来到美洲大陆的500年间,有些民族已经彻底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至今仍能讲雅马纳语言的只剩下三个人了,68岁的乌鲁斯拉·卡路和65岁的克里斯蒂娜·卡路姐妹是其中的两个。她们说:“以前的生活好是因为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墓地旁的梅吉龙。那里有大片的平地,可以养羊、养牛。但是后来,海军让我们集中到乌奇客村居住,村子后面就是陡峭的山,只能养一养鸡之类的家禽。在乌奇客村,只能在温室里种生菜,而在梅吉龙,我们还能种些土豆。最近海里闹红潮,打上来的海货都卖不出去。”
威廉斯港所在的纳瓦里诺岛属智利海军管辖范围,普通人不能随便移居、入居。最近,雅马纳人开始行动起来了,他们提出想要搬回到梅吉龙去,但是海军、当地政府那边还没有任何回信。我们把位于梅吉龙的雅马纳人古墓地作为旅行的起点,放下皮筏出发。只有从遥远的非洲大陆一路而来的人们的墓地,才是我们的“伟大的旅行”的最佳起程点。
12月5日
下午1点50分,在警察署长、小旅店主人父子的目送下,我们踏出了“伟大的旅行”的第一步。6.8米长的皮筏从前往后依次是山主文彦、我和新谷晓生,皮筏轻快地离岸,离开了雅马纳的古墓地。新谷君在北海道从事海上皮筏及登山向导的工作,还经营着自己的小旅店。山主君则是有着丰富远征经验的电视技术工程师。他们二人与我将先一步划过比格尔海峡。
航行者们用“南纬的狂呼40度,惊叫50度”来形容巴塔哥尼亚海域的惊险恐怖。在只有帆船的航海时代,无数的船只沉入了这片海底。比格尔海峡是位于南纬55度的一条东西走向的水路,但是迎接我们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像镜面一样平稳的大海。不过好景不长,海上很快便狂风大作,掀起了巨大的白浪。我们三个人都拼命地划桨,皮筏却不见前行,岸上景物毫无变化。这样拼命地划了30分钟后,我们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只好逃向岸边。稍稍退回去了一些,有一个小小的入海口。当我们试图让皮筏转向的时候,皮筏曾一度打横。后来虽然打了个转,但好在调整了方向,算是顺利靠岸了。
在列昂蒂娜号穿过比格尔海峡时,我们没赶上海上的风暴。虽然那时海面也有一些轻微的摇晃,但是这一次的狂风确确实实让我们吃惊。巴塔哥尼亚海域的风真是说来就来。
因为无法判断风是暂时性的还是会长时间刮下去,我们决定先等到下午6点,看看情形再做打算。比格尔海峡中白波翻腾,浪头不断拍打海岸。我们三个人守着皮筏,并排坐在岸边,披着塑料布,只把脑袋伸出来注视海面。在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变成了雅马纳人,但三个人也异口同声地说:“这样的天气,就算雅马纳人也不会出海了吧。”在强劲的西风中,南极榉树林齐刷刷地向东侧歪倒,为我们展示风的力道。到了晚上6点,风不仅没停,反而更厉害了。我们彻底死心,今晚只得在此停留。离岸边远些深处的树林中有一小片池沼,风吹不到,而且到处都是柴火。可是,池沼上漂浮着大量的水虱,池中更沉积着很多牛粪,臭气熏天。
身上穿的潜水服的里面都湿透了。虽然没有漏雨水,但是汗水积了下来。看来,只要不是那种快要把人冻成冰块的低温,那么还是不穿潜水服的好。大家的脸都变白了—出汗加上海上的潮气,干了以后在脸上结了盐霜。我们决定从明天起不再穿潜水服了,改穿从北海道的捕鱼行业会拿到的渔师们穿的防雨作业服。
12月6日
海面奇迹般的一片风平浪静,只有一小股向东的暗流。我们神清气爽地继续前行。再次经过昨天遭遇激流的地方时,也没出现任何风浪,顺利地通过了。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群岛。我们钻入群岛,在其中一个小岛上岸,飞快地吃了早饭。
我们计划经过纳瓦里诺港,走默里海峡。吃早饭的时候海面还是平静依旧,我们还以为这下就可以很顺利地按计划前行了,结果没多久就又开始刮起了狂风。皮筏的前进速度大大下降,刚才还不用费力就可以划得很快,现在却是拼了命地划也不动一下。
在远处的一个大海湾中间,纳瓦里诺港的宿舍依稀可见。不过,要是我们顶着巨浪划到海湾中间就太危险了。虽说是绕了点儿远,可总算安全地靠了岸。风还在刮。岸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巨大的马尾藻,缠绕在划桨上,甩也甩不开。我们三人的节奏被彻底打乱,速度更慢了,但最后好歹还是到了纳瓦里诺港。
在这个人类过着正常生活的、位于地球最南端的岛屿上,驻扎着5个国家警官以及由三名海军士兵组成的部队。他们的职责都是边境警备。海军驻地的负责人麦克·维加嘴里说着“这个地方,一般是不允许外国人参观的”,然后冲我们挤挤眼,把我们带到了被灌木丛包围着的瞭望台上。正对面可以看到阿根廷最南端的城镇乌斯怀亚。瞭望台上有一个巨大的望远镜,但是年代久远,只是个头大,要说清晰度还比不上日本产的微型望远镜。
“过去巴塔哥尼亚可是智利的地盘呦!后来,趁智利和秘鲁、玻利维亚打仗的时候,阿根廷就把手伸进来了。以前阿根廷就抢走了巴拉圭的好多土地。那时候还不知道巴塔哥尼亚有石油,也不知道这儿适合喂养小母羊。智利政府觉得为这个地方浪费一兵一卒不值得,就割让了。”麦克说话时表情丰富,好像这些都是眼前发生的一样。
麦克继续说:“阿根廷呢,因为在和英国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时候打输了,所以就又琢磨着向智利伸手抢土地。他们的对手巴西的军队太厉害了。嗯,他们肯定会来进攻智利的。”他边说着,边做了个拳击的动作。老兄,你不会是要赤手空拳地上战场打仗吧?
麦克于11年前加入海军。一般在这样偏远地方执勤的人不超过一年就会被调到别的地方去。通常都是由单身的士兵,或者是孩子还在学龄前的士兵来赴任。麦克的儿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所以这个星期是他在这里执勤的最后一周,从下星期起他就要调到威廉斯港去了。
12月7日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早上4点起床。天已经有些蒙蒙亮。悬挂在海军驻地前面的智利国旗昨天还被风卷得上下翻滚,今天早上则安静地悬垂在旗杆上,只是偶尔翻动一下。这个海湾很深,不走出去是不知道海风的强度的。我们要快点儿上路!
出了海湾,如我们所料,海上刮着风。但是今天必须要渡过默里海峡。比格尔海峡与默里海峡的暗潮在这里交错,形成复杂的涡流。从我们进入默里海峡起,天就开始下雨,雨滴从正面打到脸上,很疼。不过与刮风比起来,下雨几乎不会影响皮筏的航行。只不过暴雨伴着汗水流入眼里,视野变得不够清晰。
在划过默里海峡后,我们发现比格尔海峡已是白浪滔天了。现在我们对比格尔海峡的天气、刮风规律算是有了一点儿了解:早上的海面一般比较平静,到了下午则一定会开始刮风。
我们抱着今天一定要横渡比格尔海峡的决心,沿着奥斯特岛的北岸向东前行。一路的天气让我们目眩神迷。气压从990帕下降到970帕,下午开始下起雪来。基本上每隔15~20分钟天气就会变一次,而且是晴—雨—多云—晴—雪—多云—晴—雪这样变幻莫测,反反复复。
12月8日
马上就要成功横渡比格尔海峡了。昨天下的一场雪为周围的山脉披上了一层银装。有微风。要渡过比格尔海峡,时间越早越好。我们把昨天吃剩的食物煮在一起,随便吃了点儿就赶紧上了皮筏。在比格尔海峡对岸的地方,有一个亮着灯塔的岛。虽然有点儿走回头路,但我们还是稳稳地朝着那个方向划行了。
一划出岸,风还在刮。海上的浪不小,涡流也比较厉害。从诺瓦里诺岛出发到现在已经4天了,我们三个人的配合日渐默契,划桨、呼吸都很合拍,行进稳定。起初我们只用八成的力气划桨,过了有灯塔的岛后就开始全力划行。风、浪、涡流都越来越凶猛。过了岛后,我们朝着稍微偏西的方向行进。90分钟后,早上7点35分,我们终于成功横渡比格尔海峡,到达火地岛。我们三个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随后,我们绕过一个小海岬,进入了印第加亚的运河。
连海上皮筏运动的专家新谷君都跟我们说:“比格尔海峡的风太厉害了。我的手一般是不会起茧子的,但是这次可是满手茧子了。”边说着,还边给我们看他的手。
进入运河后,马上就到了位于右侧的国家警察驻地。我们上前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护照号,办完了手续。进入运河后,也风平浪静了。水是淡淡的蓝绿色,有一点儿浑浊。
米盖尔·塞尔卡替我们安排接下来翻山需要的马,还负责帮我们找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