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草叶集(13)

181 如何告别青春

要愉快地告别青春。不要哭天抢地、感性悲伤，迷茫得像个脆弱的爱哭鬼那样，垂头丧气、热泪盈眶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青春，摆手向它挥别，用充满自怜的感性而颤抖的嗓音哀怨道：“哎哟，青春啊！你消失了，快乐的青春啊。”不准这么跟青春道别。要愉悦地、精神饱满地欢笑着与青春告别，就像同一位不靠谱的同伴告别那样。应该说：“你走吧，青春。看着你离去，我不会悲伤。曾经这么年轻也不见得有多好。年轻充满了混乱、朦胧、渴望、懵懂、虚幻的概念，甚至有更虚假的幻想、欲望和恐惧，使我们在激烈的竞争中落后。当我们与某个人挽手结伴时，会产生多少误解啊！而恐惧，使我们错过了更真实的他者！年轻时渴望的名声，当它真正来临时，早已改变了模样，变得更为可疑而多变。而当世间的美好闯入生活时，又会无可救药地沾染上人类忌妒的恶习。不，应该不留遗憾地告别青春。曾经头脑发热，处于兴奋与脆弱的妄想状态。而现在，当青春离开时，我要欣然转向另一片开阔的大地。如今，我就是我，从头到脚都是。不完美、不聪敏，也并非完全正确：但我已开始怀疑，什么才是真理？我的肾已不比从前；但我的思想却更为犀利。不会再有失望，更多的是惊喜。”你应该说：“感谢上帝，青春期终于结束了。”

182 不公与干涉

生活中经常会遇到不公平或残酷之事——有人折磨小孩、虐待动物、侮辱他人，或是没有按照天赋人权的原则对待别人。有一个问题总是一次次地困扰着你：你是否有权、有义务干预陌生人的争吵，多管闲事，扮演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或者只是走开，不受一丝良心的谴责？

要知道，只能在没有他人或政府干预的情况下，你才有权插手陌生人的事情，并且只能对你亲身经历的不公平、不正确或不仁慈的境遇出手相助。因为一个合理的愤怒者会将帮助转手他人，以“引起”当局或他人对其所见的关注，那么他已经在人类的痛苦上做了“文章”，在悲痛和帮助的过程中扮演了某种角色，欺骗了自己和全世界。你要与人类的痛苦独处，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若你能擦掉一个孩子脸上的泪水，减轻一匹病马的痛苦，施舍穷人，把衣服捐给无家可归者，以具体的建议和实际行动提供帮助——那么，只有这时，你才有权干涉。但每个在这种情况下报警，或是写信给报社，或是征集肇事现场目击者的人，都很可疑，总之，他是为了自己才扮演这样的角色。你的痛苦和悲伤是属于个人的，帮助只能独自进行。其他一切行为都是浮云。

183 世俗权威

世俗的权威皆为缥缈的金烟和虚假的钱币；但人的尊严却是真实的足金。当上帝在你口袋中塞满了真金白银时，你为何还要为了假钞而奋斗呢？

184 正直

你要知道，除了那些头上顶着真理光环的大人物以外，你能够与所有人对立。

无所谓别人说什么，知道什么，或有什么样的地位？只有当他战胜了自身的虚荣、欲望、自大和贪婪，在他谈论的关于你的或是世界的事物中，坚持真理，他才有权被你视为人。尽管其他有些东西可能显得华丽而诱人，也不要被威吓或被诱惑。

185 无人能助

你要承认，谁都无法提供帮助。这样的女人或是朋友也并不存在。或许你根本不需要帮助。这是一种挣扎，是绝望，只能治标，而无法永久地解决人的根本问题。但这也正是人类之所以能够长存于世，并以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基础。

186 远距离

事物不只存在于其内部：它们也需要进行远距离观察。所以永远不要评价一个现象为：“这样或是那样的。”而要说：“从这儿或是这个距离看，是这样的。”

187 卑劣与尊严

人的本性都是骄傲而恶意的，并极尽所能地展现；更有像孩子般独特的残酷性。但你在保持着卑劣本性的同时也保存了尊严。

因为这二者只能同时存在于你身上。若你的人性尊严背后那容易堕落的灵魂缺少自觉卑劣的意识，那么你的人性尊严也是扭曲的；若从你卑劣行径的背后无法感受到你作为人的层级，那么它将会映射成缺乏骨气的懦夫行为。你既不是美洲貘，也不是秃鹰，如果你需要在人群中生存，你又能去哪儿呢？你既需要控制力，也要学会顺从；要保持不卑不亢，也要谦逊有礼；要庄重严肃，也要和蔼可亲；要恭顺谦良，也要尊贵威严。否则你就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可怜虫、悲哀懦弱的奴才。但实际上，埃皮克忒图斯也是个奴才：他卑微地承受着这样的命运，统治着人们。

188 绝不要惊叹

残暴就像蟾蜍身上分泌的毒液一样，从某个人的口中喷涌而出，这很奇怪吗？请你思考一下，这是个怎样的人？他多么纠结、多么无力，他的力量中充满了憎恶与忌妒。

擦掉喷溅到你脸上的污物，不要去踩这只蟾蜍，因为你的鞋子会沾染上它的血和脓。

189 贪欲和淫欲

刻意炫耀卖弄，不厌其烦地证明都是对内心深处懦弱的贪念和淫欲的掩饰。

190 虚荣

对于男人来说，最具杀伤力的诱惑不是女人，而是虚荣。外部世界的欲望会铺天盖地而来：你渴望官阶、社会地位、头衔和荣誉，你渴望一切光芒闪耀、挂在胸前引人注目的勋章，一切印在名片上的空洞而浮夸的吹嘘。当别人在街道上、城市广场上赤脚推搡时，你却在打着扶手椅的主意。当生活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变成痛苦的荒漠，大多数人只能抛开作为人的尊严时，你却奢求荣华富贵。

这是一个男人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很多人在这样的时刻失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只有懂得在痛苦面前低头，承受一切所能承担的工作意愿、对人类有所裨益、拥有合理的耐心并懂得拒绝外界强加于你的一切廉价的称赞时，才能称其为人，或是男人。要知道，这种时候，一个享有崇高头衔和地位的人是多么无耻！他们在炫耀荣誉！请做一个一穷二白、两袖清风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立足于人群中。否则你只是一个比较尊贵而仁慈的先生——你真的只能如此吗？我相信，你渴望的比这更多。

191 身体

作为身体，无非犯下两种罪孽：放荡或是懦弱、虚荣、悲哀的禁欲。它顽固而绝望地抵抗着，无法承受任何一种伤害。身体只能承受真诚。

192 永远在路上

你认为，你建起了房子，便能站在生命骄傲的顶峰满足地打量这世界？你却不知，你永远都是一个行者，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过路行者的举动。你永远在城市、目标、年龄与变化中行走，即便休息时，你也无法歇得坦然而从容。你就像个行者，在路边的苹果树荫下驻足半小时。这些是你在做计划时便要清楚的。路途的意义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行走的过程。你不是活在各种状态中，而是活在路上。

193 契约

你与专属于你的、无法也无权逃避的工作缔结了契约，它是你的使命：这不仅需要意愿、能力、知识、经验；不，工作不仅需要动力和仁慈、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工作需要这一切，但仍然不够。

工作需要神圣的品格。这种品格就是耐心。不放弃、不退缩、不逃避。要耐心地承受上帝赐予的一切，就像忍受某种神秘的疾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穷尽一生与之共存，就像警察之于强盗，病人之于疾患。

耐心绝对不是人类的品行。如果他最终将工作承担下来并投入精力，那么这时，也只有这时，他才能与上帝比肩。

194 还是关于契约

世界向你索取的，都是可待商榷的权宜之举。只有你以自我和本性为依据签订的契约，才可作数。这项契约中没有可商讨的回旋余地。

生活就像高利贷，根据每个人的性格，无情地索取利息。你要为牵绊、欢乐、健康付出代价，但最可怕的是，你也要为将个性和工作联系在一起的契约付出代价。对于这样的束缚，你永远不能说：“我头疼！”或者，“我想干点别的。”囚犯都比把自己卖给工作的人轻松。

195 生活与死亡

有时你感觉自己下一秒钟就会死去。这时你不一定非要去看医生。要学会不畏惧，也不抱任何希望。对于垂死者，死亡不是最糟糕的事，不，死亡一点儿都不“糟糕”：死亡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有可能，我们要以人的方式，也就是从容体面、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以人的方式活着，也就是专注地生活，积极寻找万事万物的意义，审视真实的大自然。若你在这种危急时刻去看医生，你能怎么跟他说？让他随意探听你不舒服的缘由？你的意识在运转，也就是说，你知道与你的身体相关的一切。如果你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就会惊讶于现实的复杂：所有的事件都有数不清的原因，一切万物间的相关性都将体现在我们的生命或身体中，而我则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存在的实质。这个“原因”，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表象之下。这个原因能自动终止，但绝不可能完全消散，也无法解释，无法理解。

196 真理及其深层含义

你要热爱、言说、宣扬真理，不论其大小，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生命的最后一刻，要勇敢无畏地坚持真理。但如果你同时也安详地面带微笑，对你自己、对真理都无甚害处。

因为真理就像大自然的法则一样，永恒不变。但信仰并言说真理的你，作为人类，则是善变的。天气会改变你的心情，大雪能覆盖上天指明的道路，一个女人也能对你施加影响：你如此阴晴不定。还能指望自己什么呢？宣扬真理吧，如果你同时面带微笑，当然也不会有害处。

197 人的感受

人的感受力，实在很神奇。就像一朵玫瑰，一株报春花。它们旁若无人地紧紧盯住每一个足以伤害人类虚荣的词汇。一次就能置人于死地，是的，当某人等待你赞扬或是赞同时，你却沉默了，后果也一样：此人就这样永远地成为了你的敌人。同样是那些警觉地聆听着一切与自身有关之事者，那些能通过一次握手的含义，一通电话中的声音感受到针对其个人的态度或事实的人，这些比含羞草还脆弱、敏感的人们肆无忌惮地犯下了赤裸裸的劣行，冷血地施暴，时而冷漠，时而雀跃。人类内心的这种多变性不值一评；只需知道就好。也不要对任何现象表示惊讶，永远都不要。

198 礼貌

一般来说，如果人们太过有礼貌或是正好相反，都会受伤。我指的是欧洲人和美国人。只有中国人能忍受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彬彬有礼，他们的一生都全身心地浸淫在这种礼貌的氛围中，不论是对正在清肠的人，还是一位王子，都一样。此种礼貌，作为人民所认同的生活方式，是人与人相处时最高尚的表达形式。

但我们的礼貌都是相当表面的。在法国，只有文学和宣战书能体现礼仪：餐厅、商店和沙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当我们踩到别人时，光说“不好意思”是不够的。应该同时也感到“不好意思”——这样更困难。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最文明的时代。中世纪的刽子手还需要跪在受刑者面前乞求原谅，因为他被迫砍下了受刑者的脑袋：玛丽·安东奈特在断头台上对刽子手桑松说：“抱歉。”但现在，刽子手和受刑人都不再向对方道歉了。这太可悲了。

今天，如果有人真的非常有礼貌，旁人也只会对此表现出毫无热情的冷漠。今天，每个人都咄咄逼人，仿佛礼貌已成了虚假和背叛。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也只是一种体验。别无他法。当每个人都怀着炽烈的爱或疯狂的恨，在私下里细细琢磨时，你一定要保持礼貌。

199 形式

直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住形式。吃饭时、社交时；在床上、在桌边。当人际交往一次一次变得毫无形式感时，你也要坚持致意、鞠躬、握手、表达、得出结论的高尚形式。有时候，当所有人都要求你穿制服时，你也要一直穿着夹克；晚上，若恰好受邀参加聚会，你就要穿上黑色礼服。在乎的不是衣服，而是形式。

文明不是被书本拯救的。文明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得到延续。当一个时代张牙舞爪地向你走来时，你要向它致意，平静而礼貌地摘下你的帽子。

其他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200 祖国

不论谁以你祖国的名义发声，都无所谓吗？而那些自认为有权代表国家的人，说了什么也无所谓吗？

你要顺从祖国。

永远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祖国。若失去了祖国，世界上任何事物对你来说都毫无意义。若有人以祖国的名义伤害你，不要悲观，也不要抱怨。这一切都毫无价值。你根本不用对祖国有任何期待。只要付出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

这是最崇高的要求。不知道这条要求的人，就是玩忽职守。

201 世界

永远不要忘记，你曾是世界之子。是非洲黑人和大猩猩的亲戚。两栖动物与达·芬奇、北大西洋暖流与马来女人、地震与老子都和你有亲缘关系。一切都与你有关，你们是由一种物质组成的，由一个灵魂打造的，同样也是这个灵魂接纳了你。这是完全可以确定的。

202 我自己

即使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感谢命运，让我成为了一个人，让我的思想火花照亮了昏暗的灵魂。我看见一方土地，一片天空，还有四季。我遇见了爱情，真实的碎片，以及各种欲望和失望。我生活在土地上，渐渐明亮清晰。有一天，我会死去：这是多么神奇的规律，很简单！其他更美好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不可能。我体验得最完整、最完美的，就是人的命运。不可能再有什么更美好的事情了。

注释：

[1]《草叶集》的匈牙利语为Füve könyv，原写为Füveskönyv，意为“本草之书”。成书于公元1175—1195年间的著名德国古籍《罗尔施抄本》（Lorscher Codex），在匈牙利语中被称为Lorschi Füveskönyv。此书虽为罗尔施当地教会的珍宝藏名录，却也介绍了不少具有药用价值的草本植物知识和一些治疗疾病的手段，堪称一部中世纪药典。马洛伊使用这一具有药典意义的词汇作为书名，寓意《草叶集》具有疗愈人类灵魂的神奇作用。

[2]此处为拉丁文：Ars beatae moriendi.

[3]轮刑：19世纪初，欧洲用来执行死刑的一种方式。

[4]福林：匈牙利货币单位。

[5]匈牙利北部小城，距离布达佩斯一小时左右车程。

[6]原文指的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穿长裤而不穿及膝裤的人。他们是资产阶级革命忠实的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