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亨德尔的复活
音乐大师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在1737年4月13日大动肝火,他从排练场回到家就满脸通红、怒气冲冲,脖子上的青筋绷得老高,上了二楼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随后就是脚步踩在地板上“嘎嘎”的声音。仆人吓坏了,本来备好的茶叶已经用完,只要到两条大街外女友的小杂货铺绝对就能搞到新鲜茶叶。但仆人此时不敢离开这栋布鲁克大街的房子,因为主人正在发脾气,这时候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仆人没有办法,只得随便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开始从嘴里喷出蓝色小圈的烟雾,随后就从陶瓷烟斗里吹出圆圆的肥皂泡。为此,仆人特地弄了一罐子肥皂水,随后一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就从窗户慢慢飘了出来。路上的行人看到美丽的肥皂泡都停下了脚步,高兴地拿起手杖戳破了它们,随后笑一笑挥手离开,一副很正常的样子。因为布鲁克大街上的居民都习惯了,这栋房子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深更半夜忽然会传出吵人的羽管键琴[7]声,或是忽然会有女歌唱家大哭或者抽泣的声音——这是暴躁的德国主人正在为女歌唱家唱错了音符而大发脾气。人们都感觉这栋房子有点像疯人院。
仆人依然在不停地吹着肥皂泡。他的本领也在不断增强,肥皂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还有一些已经飘到了大街对面的二层楼上。这时,忽然“砰”的一声把沉浸在玩乐之中的仆人吓了一大跳,他确定是从楼上传出的。沉闷的响声震动了整座房子,玻璃窗颤动了,窗帘也在晃动,肯定是楼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仆人马上放下手里的玩具,飞身上楼,直奔大师的工作室。
可打开工作室的门一看,里面没有人。他正要走向卧室时,这才看到亨德尔躺倒在地。亨德尔睁着两只目光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这位壮汉仰面朝天躺着不断喘着粗气,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似乎越来越微弱。
仆人惊呆了,直愣愣地听着亨德尔喉咙里不断发出沉闷的喘息声。他马上断定主人是不是要死了,赶忙跪下来抱起半昏迷的主人,尽力想把亨德尔扶起来,然后抱到沙发上。但亨德尔身材高大,仆人根本挪不动他。仆人急中生智,马上松开了亨德尔脖领的领结,这么一来,亨德尔的呼吸似乎顺畅了。
大师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也从楼下赶了上来,他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来到这里,刚才的响声也惊动了他。现在二人齐心合力将亨德尔抬起来,将头部垫高。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亨德尔的胳膊正在像死人一样下垂,没有一点活力。“你脱下他的衣服。”施密特命令仆人,“你给大师喷点冷水,等他苏醒。我马上去请医生。”
施密特没顾上穿外套就跑了出去,因为时间非常紧迫。他沿着布鲁克大街走到邦德大街,边跑边向旁边的马车挥手。但是,那些马车只是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辆肯为这个只穿了一件衬衣的胖男人停下。终于有马车停下来了,那是钱多斯公爵的马车,原因是施密特被他认了出来。此刻,施密特顾不上礼仪,他一把拉开车门,随后对车里的公爵大喊:“快带我去找医生,亨德尔马上就要不行了。”施密特知道这位公爵平时最喜欢音乐,为此还赞助过音乐大师,也是音乐大师的好朋友。公爵没有说话,马上让施密特上了车,随后马车加快了速度。詹金斯医生正在舰队街的小屋里化验病人的小便,施密特和公爵就把他请了出来,随后上了双轮双座马车往布鲁克大街飞奔。路上,施密特绝望地说:“大师肯定是因为过度忧虑才弄垮了身体,很多人都在折磨他。那些该死的歌唱家、歌手、评论家……他们都是害人精。大师为了拯救歌剧院创作了四部歌剧,而其他人都躲到了女人后边。我们善良的大师为此遭了很大的罪,还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整整一万英镑!那些人还拿着债券逼他……自古以来没有人能取得像大师这样的成就,从来没人像大师这样辛苦创作。我们敬爱的大师,他是伟大的天才,是高尚的男人……”詹金斯医生冷静地听着施密特的话语,始终没吭声。在进房门之前,他吸了一口烟,随后将烟斗里的烟灰敲掉,然后问:“多大岁数?”
施密特回答:“五十二岁。”
“这个年龄段非常危险,他居然还像牛一样玩命工作。尽管他的身体壮得像牛,可……我们马上就能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施密特抬起亨德尔大师的手臂,仆人在旁边端着碗,医生随后对准亨德尔的血管就扎了下去。淡红色、温热的血液喷了出来,病人紧闭的嘴唇终于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亨德尔睁开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依然非常困乏而没有意识,往日的光辉似乎看不到了。
包扎好手臂,医生感觉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刚要站起身来,只见亨德尔嘴唇在颤抖。医生弯腰轻轻地凑上前,就听见亨德尔吃力地喘着气说:“我完了……我实在没有力量了……我不想活了……”医生的腰弯得更低,仔细地看着病人。亨德尔右眼失去了光辉,但左眼有精神。医生想提起他的手臂,可一松手手臂就会垂下去,只有左臂能保持新姿势。詹金斯医生什么都清楚了。
医生向外走,施密特马上跟了出去。来到楼梯口,施密特有些忐忑不安地问:“怎么样?”
“中风了,右侧身体已经瘫痪。”
“这……”施密特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能恢复过来吗?”
詹金斯医生不喜欢这一类的问题,他捏起一小撮鼻烟慢慢说:“或许。不过,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大师不会永远瘫痪下去吧?”
“有可能。”医生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
施密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他甘愿为大师做一切事:“大师……将来还能继续工作吧?大师离开创作是绝对不行的。”
走到楼梯口的詹金斯医生回过身来:“艺术创作就算了吧!或许,我们通过努力能保全他的性命。但是,音乐家,我们将会永远失去。大师是脑中风!”
发呆的施密特非常绝望地看着医生,让医生不得不重复一遍方才说的话:“是的,除非出现奇迹。当然,目前这种奇迹我还没有见到。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亨德尔大师非常无力,他非常艰难地生活了四个月:右半身已经没有知觉,无法行走,无法写字,右手根本不能按琴键,更不用说发出音响了。他不能说话,一条无形的裂痕穿越了他的身体,裂痕一侧的嘴唇耷拉下来。大师说出的字音模糊不清。当朋友为大师演奏乐曲时,大师眼神会出现光辉,并且沉重的身体居然还会扭动,有点像病人做梦。大师想随着音乐节拍做运动,但四肢僵硬根本无法听从指挥,无能为力。等乐曲终了时,大师眼皮马上就会垂下去,又恢复成死尸一样了。医生表示出了无奈:大师已经无法治愈了。不过医生提议大师应该到亚琛去,或许,那里的温泉能够让他的身体得以恢复。
正如地下神秘的温泉一样,能够在坚硬的地壳下保存令人类难以捉摸的活力。亨德尔的意志,以及他并没有被彻底毁灭的原始生命力在濒临死亡的身体中依然不愿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大师还需要创作,他不肯认输。这种意志就是最终战胜自然的动力。到了亚琛,医生叮嘱亨德尔:在温泉中不要超过三个小时,否则心脏将会难以承受,导致丧命。亨德尔为了恢复健康,为了狂野的艺术生命,他决心冒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腾腾的温泉里的时间达到了九个小时,这远远超出医生们的预料,但亨德尔的力气和意识却明显增强了。一周后,亨德尔居然能够移动了;又过了一周,亨德尔的手臂可以活动了。这绝对是意志力和信心的胜利,亨德尔将要摆脱瘫痪的束缚,大病初愈的幸福感洋溢在他的身上,他要再次拥抱幸福的艺术生命。
在离开亚琛的前一天,亨德尔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来到教堂前停下脚步,尽管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人,可如今他居然能够意外地恢复健康,能够再次登上音乐的殿堂,心中感到世事难测。亨德尔开始努力用左手按琴键,管风琴的琴声清亮而明净,让此前僵硬的右手也试一下,琴声居然也像泉水一般流淌开来。亨德尔逐渐进入到了音乐世界,他开始即兴演奏起来,音乐将他带进了奔流不息的江河,带上了高山峻岭。他天才的艺术楼阁逐渐升高,升华,音乐的光辉终于洒向他的听众。台下,很多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都在静心聆听,他们感觉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欣赏过这么美妙的乐曲。亨德尔忘我地演奏着,他感觉似乎又寻找到了人生,寻找到向上帝倾诉的语言了。他又能演奏和艺术创作了。亨德尔彻底康复了。
“我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起胸膛,伸出有力的手臂非常骄傲地对医生说,医生对这项医学奇迹惊讶不已。亨德尔马上精力充沛地投入到了艺术创作中,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工作热情和大病初愈倍增的艺术欲望。这位五十三岁的音乐大师心中再次激荡起昔日的创作豪情,他完成一部歌剧之后又写了两部,并创作了大型清唱剧《以色列王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和《诗人的冥想》。亨德尔的艺术创作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没有尽头。然而,厄运再次降临:卡洛琳王后的逝世致使演出中断,随即西班牙战争爆发,广场上到处是呐喊的人群,没人到歌剧院里,以致剧院负债累累。冬天来到了,伦敦被严寒笼罩,泰晤士河被封冻了。在叮当响的铃声中,雪橇在河面上飞驰而过。这样的季节里,所有的大厅大堂都关门,因为冰冷彻骨的严寒绝对能驱散美妙的音乐。歌唱演员病了,演出被迫停止。亨德尔的事业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评论家冷嘲热讽,债主横眉竖眼,观众无动于衷,亨德尔逐渐失去了勇气。一场义演下来让他偿还了不少的债务,但境况依然没有改观。他需要依靠乞讨度日,对一名音乐大家来说真是莫大的耻辱。他越来越少出门,心境也越来越郁闷,和此前的瘫痪相比,时下的境况更令他痛苦。亨德尔在1740年感觉自己已经被命运征服了,变成了失败者。这段时光他只能从自己以前的作品中找点小玩意度日。奔流不息的艺术创造似乎已经干枯,体内的艺术生命力也在消失殆尽,这位高大的汉子在人生路上第一次感到了失败的滋味。完了,真的完了!亨德尔心中比谁都清楚,永远完了!他有时候自己搞不懂:既然世界要重新置自己于死地,上帝为何又让重病缠身的自己康复?时下自己在寒冷世界的这种生活,真是不如死了。有时候,亨德尔就效仿耶稣说过的话:“你究竟为何要抛弃我,上帝?”
亨德尔心灰意冷,夜晚时常在伦敦四处游荡,失望的情绪充满了他的脑海。白天债主不停地堵在门口要抓他,他被迫选择在晚间出去。世人冷漠的眼光让亨德尔有时候忽然想自己是否应该去爱尔兰,说不定那里的人还相信他的艺术和荣耀。这个念头瞬间融化了他冰冻的心灵:或许其他地方的人们不知道自己艺术创造力已经筋疲力尽,德国,意大利……南风吹拂下,优美的旋律将会再次活跃在人间的舞台。谢绝艺术创作是亨德尔无法忍受的。亨德尔被征服,这更让自己无法接受。他有时站在教堂前,可心里清楚,要得到安慰不能依靠只言片语;他到小酒馆,可伟大的艺术家纯粹的心灵创作和烧酒是不沾边的;他有时在泰晤士河边凝视夜间的河水,想到跳下去一切就会升华,就能失去孤独,失去被人遗弃的感觉……
不断在伦敦游荡的亨德尔熬到了1741年8月21日,那天天气很热,伦敦热气低垂。夜里,亨德尔终于走出家门来到绿园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在那谁也看不到、谁也无法折磨他的树荫下坐了下来。疲倦困扰着亨德尔,他不愿意说话,不愿意书写、弹奏、思索、生活……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闭上眼睛睡觉,最好是永远安息。回到自己家中,人们都进入了梦乡。亨德尔感觉自己很劳累,当然,都是这些人逼自己这样劳累的。他慢慢上楼,每一步似乎都震得地板“嘎嘎”响。来到自己房间,点亮写字台上的蜡烛,所有这些动作都很机械,根本不用动脑子,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从前,他散步回来总要将脑海中浮现的旋律记下来,担心睡一觉就忘了。如今,桌子上已经空了,没有一张纸、一个音符。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做……
其实旁边淡颜色的四方盒子里似乎还有纸。亨德尔伸手拿了过来,居然是一件包裹,里面似乎还有书写类的东西。他打开包裹,里面出现一封信——《以色列王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给他写的信:将一部新的神剧脚本寄过来,希望音乐崇高的守护神能够垂怜作者的词汇,让歌词搭载音乐的翅膀飞翔。
亨德尔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自己是曾经瘫痪过的人,居然还要接受詹南斯的侮辱吗?首先把信撕破,接下来再踏上一脚,恨恨地骂了一句:“流氓!”不机灵的世人捅到了亨德尔的最痛处,似乎要撕开亨德尔的伤口,似乎在向他伤口上撒盐。亨德尔吹灭蜡烛跌跌撞撞地摸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忍不住热泪盈眶,满腔的怒火但无可奈何,被嘲弄,被折磨……这样的世界太可悲了!心灰意冷,筋疲力尽,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呼唤自己的艺术创作?灵魂已经麻木,为何还要让他再谱写新作品?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睡觉,是遗忘,别的什么都没有。
一头倒在床上,但无法入睡。刚才的愤怒引起了巨大的不安,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他辗转反侧,睡意全无。难道应该起来看看歌词吗?但是歌词对自己是没有用的!上帝已经把自己推进了深渊,让自己游荡在生活之外的角落,不会有任何安慰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居然起来了,似乎一种好奇心在驱使他站了起来,回到工作室,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点亮了蜡烛。在奇迹下,他从蹒跚的枷锁中突围。或许上帝已经给自己开了医治灵魂的良方。亨德尔慢慢将烛台贴近文稿。啊!是一部清唱剧。亨德尔马上翻过扉页,开始读了起来。
第一句:“拿出勇气来!”歌词居然这样开头,简直是变戏法。但亨德尔感觉这是上帝给予自己的答案,是上苍正在呼唤自己垂死的艺术心灵——拿出勇气来!读出声,这句话震撼了胆怯的心灵。这句话在脑海中划过,亨德尔似乎听到了歌词已经化作了美妙的乐曲,像松涛和流水一般,太美妙了,太幸福了。亨德尔忽然感觉,心灵的大门已经打开。
颤抖的双手慢慢翻开稿子。亨德尔感觉自己在被召唤,每句话都触动自己的心灵——“上帝就是这么说的!”难道这不是对自己一人说的?难道这不是击倒自己、同时又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那只手吗?——“他让你的心灵更加纯净!”这句话是对的,已经在自己身上应验。亨德尔感到夜色正在消退,光明正在降临,音乐艺术的光辉正在脑海闪现。自己的艰难困苦只有自己清楚,只有自己能让柯伯索尔的三流诗人詹南斯写出如此气势宏伟的诗句——“让他们向上帝贡献牺牲品。”在火热的心中燃起牺牲的火焰直冲云霄,对庄严的召唤做出满意的回答。亨德尔感觉“你矫健的语句在传达着心灵的呼唤”是针对自己说的,并且只对他一人说——要大声宣布,用长号来宣读,加上震耳欲聋的合唱和管风琴雷鸣般的音响效果,让这句豪迈的语句来唤醒还在黑暗中绝望行走的人们。这些人们还在黑暗中摸索,他们还不知道召唤带来的巨大幸福,亨德尔已经感觉到了。亨德尔读完歌词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伟大的天主,人类的引路人,是你创造了人间奇迹”的合唱已经变成了美妙的乐曲。他感觉,得到这种赞美的,就应该是创造一切人间奇迹的天主,因为天主了解怎么给人间的苦难者指引道路,而那一刻,天主已经给予了亨德尔让破碎的心回归平静的良机。“天主的使者正在向他们走去”,这绝对错不了,亨德尔似乎看到了天主派来的使者正在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亨德尔的房间,已经接近他了,他得救了。尽管此刻没有听到人们的欢呼声、“一切归功于天主”的感恩声,但亨德尔的想象中已经感受到了。
在书桌前,亨德尔慢慢地翻阅着歌词,感觉自己已经进入到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之中,身上的一切疲惫都被猛烈的雨水洗刷干净了。精力充沛,忘我的艺术创造力,亨德尔似乎找回了从前的信心。有点像融化冰雪的阳光一般的歌词不断在亨德尔身上撒播,它们仿佛具有无穷的魅力,居然让亨德尔开阔了久违的胸怀。当“祝你快乐”出现在亨德尔视野中时,他居然张开了双臂,向天空慢慢抬起了低着的头。“真正的救世主来到了。”亨德尔决定向人们证明这一点,他要高举自己的证明,准备在人世间竖起一座永世的丰碑,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人这样做过。人生就是这样,了解快乐的人只能是历经苦难的人们,而得到最后幸福的也是历经磨难的人。亨德尔经历了死亡,他已经获得了新生,这一点必须在人们面前得到证明。一句歌词进入了亨德尔的视线:“鄙视的目光曾经在他身上划过。”亨德尔马上就回忆起往事,低沉而压抑的音乐开始在他的耳边响起。失败时刻那些曾经鄙视过亨德尔的人,他们曾经要埋葬亨德尔鲜活的身体,还发疯一样讥笑亨德尔。“他们投来的是讥笑的目光”“没有表现出对深受苦难人们的丝毫怜悯”这句话太对了!在亨德尔的事业正无路可走时,安慰和帮助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支持他的永远是一股神秘的力量。“上帝是他唯一的信仰”——是的,亨德尔就是信仰伟大的上帝,从坟墓中将亨德尔拉出来的也正是他信奉的上帝。“不允许在地狱里留下他的灵魂。”——上帝并没有将亨德尔的灵魂留到地狱里,而将这个心灰意冷的人一次次唤醒,把快乐使者的重任放在亨德尔身上。“昂起你高傲的头来。”亨德尔感觉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灵深处,他感觉似乎是上帝在给自己下命令。亨德尔心潮起伏,精神振奋,他随后看到了作者的一句话:“这些话是上帝讲给你听的。”
一个平凡的人居然能准确地说出这样的话,并且还是上帝要给亨德尔说的,亨德尔真的有点想象不到。“这些话是上帝讲给你听的。”——亨德尔感觉这句话非常正确,这难道还有错吗?上面的这些话就是上帝给自己说的。亨德尔感觉,自己必须将这些声音传达到上帝那里,因为艺术创作的心灵一定会掀起音乐的波澜诉说给神圣的上帝。作曲家的任务本身就是要称颂上帝,赞美敬爱的主。必须要扣紧这句话,亨德尔想,一定要将这句话延伸到全世界人们的心中,让所有的赞美都围绕这句话,让这句话像上帝一样指引世界上的人们,用激情和优美的旋律将它推到永恒的境界。“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亨德尔看到了稿纸上的这句话,他感觉应该用最优美的乐曲来演奏,在配上世界上甜美的嗓音来唱诵。柔美的女声,刚毅的男声,低沉的,高昂的,都应该在这里表现。亨德尔感觉应该在充满节奏的合唱中回旋上升才能表现“哈利路亚”这句话,必须还要像天空的白云那样富于变化,然后沿着音乐的声调上下起伏,伴随优美的小提琴婉转悠扬,加上热情奔放的长号,还有雷霆一般的管风琴,这样才能表达出效果。“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个感恩词句创造的优美必须要回到上帝那里。
泪水慢慢从亨德尔的眼里浸出,亨德尔眼睛模糊了。亨德尔尽管还没有读完这部清唱剧的第三部分,可在这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实在无法再读下去了。亨德尔感觉使用元音唱出的赞美音乐像喷出的火焰一样,不断向四处蔓延,一直到亨德尔的心中。然后,亨德尔像一艘鼓满风帆的船只开始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亨德尔再也忍不住了,他马上拿起笔,飞快地记录下心里迸出的每一个音符。此刻,万籁俱寂,伦敦正被黑沉沉的夜色所笼罩。这时候,一片光明照亮了亨德尔的心境,所有美妙的音乐正在他的书桌上谱写,只是还没被听见而已。
直到第二天早上,当亨德尔的仆人走进书房时,亨德尔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笔。亨德尔的助手施密特上前询问是不是需要帮助,亨德尔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又低下了头。就这样,亨德尔一直在那个房间待了三个星期。即便是仆人送饭进来,亨德尔也只是用左手撕下一点面包。亨德尔的右手不停地将心中的乐曲写出来,根本不能停下来,他完全沉浸在音乐的艺术海洋里。不过,亨德尔有时候会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里是异样的目光,随后开始在房间里走动,随手还打着节拍想要歌唱。亨德尔的仆人受苦了,因为这段时间亨德尔完全沉醉了,似乎又是刚刚睡醒,别人和他说话,他含糊其辞。这样一来,债主、请求参加节日大合唱的演员们、白金汉宫派来邀请他的使者都要被仆人挡在门外。仆人这时候不能打搅正在埋头创作的亨德尔,担心招来不必要的痛骂。亨德尔已经没有时间观念,没有昼夜,没有礼拜天,他的身心全部被心灵喷出的音乐急流充斥着,越到结尾的时段,音乐就会越发奔放。亨德尔在心灵的指挥下,随着节奏,脚步踏遍所有的角落。他有时坐在羽管键琴旁边演奏,有时来到书桌旁谱写曲子,以至于他的手指累得钻心般疼痛。
亨德尔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投入地进行音乐创作,他的创作欲望也从来没有如此旺盛。三周后,也就是9月14日那天,亨德尔完成了这部作品。此前枯燥的歌词已经在亨德尔的乐曲承载下变成了美妙动听的乐章。奇迹再次出现了,正如亨德尔瘫痪的身体遇到温泉水一样获得了新生,亨德尔的心灵再一次被永恒之光照亮了。谱写完成了清唱剧的乐曲,亨德尔自己还弹奏过,美妙的音乐也将歌词装饰好了,唯一没有配上音乐的就是最后的一个词“阿门”。亨德尔此时只要抓住两个连续的短促音节,“阿门”就能变成动听的乐声了。但亨德尔清楚,必须是两个不同的音符才能配上这两个音节,还要配上变换的合唱乐曲。亨德尔准备将两个音节延伸,还要拆开之后再重新组合,这样才能让结尾充满激情。这部清唱剧结尾的歌词倾注了亨德尔巨大的热情,宛如上帝的灵气一般充实了世间人们的思想。亨德尔感觉清唱剧的最后一词似乎跟自己较上了劲,就算是使上浑身解数也要让结尾荡气回肠。“阿”字洪亮的音节是最初的原声,可以起到回旋的作用,最终达到最高音,越来越高,直冲云霄,然后忽然降下来,再次升上去。此刻加入管风琴激烈的配音让声音的强度再次加大,响彻在全部的和声里,响彻在整个天空,和天国天使们吟唱的赞美诗一比高下。亨德尔感觉,这样一来,“阿门!阿门!阿门!”没有休止的声音会将人们头上的房梁震裂。
筋疲力尽的亨德尔终于写完了乐谱,他从座椅上吃力地站了起来,羽毛笔从手中掉到了地板上。亨德尔此时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浑身没有力气,神智也不清醒,像一个盲人一般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卧室,随后一头栽倒在床上像死人一样睡着了。
亨德尔的仆人在上午曾经三次打开主人卧室的门,但亨德尔紧闭的嘴唇、紧闭的眼睛和石头般的身体让仆人望而却步。好容易熬到了中午,仆人故意将门敲响,自己不停咳嗽,但这样依然没有唤醒沉睡中的亨德尔。为了协助仆人,大师的助手施密特也跑了过来,但亨德尔依然静静地沉睡着,像凝固的岩浆一般。有点担心的施密特俯下身体仔细查看大师。此时的亨德尔好像是一位作战英雄刚从艰苦的战场上下来一样,获得胜利但因疲惫死去了。仆人和施密特无法理解亨德尔这三个星期,他们被亨德尔的状态吓坏了,担心他一动不动是不是再次中风。晚上,施密特和仆人感觉无法熬下去了,他们就开始使劲摇晃亨德尔,但依然无法让大师醒过来。已经十七个小时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去请医生。施密特想尽办法找到了在这景色宜人的夜晚去泰晤士河边钓鱼的詹金斯医生。詹金斯因为别人打搅了自己的雅兴似乎不太高兴,嘴里不停嘟囔着。了解了亨德尔的情况后,詹金斯才收拾起钓鱼的兴头,和施密特一起回到诊所取回了医疗器械。詹金斯估计亨德尔很可能要动手术,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最后在一匹小马车的帮助下来到了布鲁克大街。
此刻,亨德尔的仆人正隔着一条马路向他们摆手示意,还在大声向他们喊:“主人起床了,正在吃饭。饭量太大了,几乎抵得上六名搬运工。主人三下两下就吞下了半只约克夏猪肘子,四品脱啤酒还没有填饱他的肚子。”
施密特和詹金斯来到家里,他们果然看到了仆人所说的一幕:亨德尔有点像非常满意的国王一般坐在堆满食物的饭桌前,好像一昼夜的熟睡已经弥补了三周不分昼夜的工作,此时此刻他只剩下胡吃海喝,妄图一下子弥补为了音乐创作而消耗的巨大能量。其实,听到詹金斯来的消息,亨德尔就开始发笑了,并且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整个屋子都能听到。施密特三周来首次听到大师的笑声,此前视线里只有亨德尔的紧张和愤怒。此刻,亨德尔天真开怀的大笑像大海的浪花。的确,亨德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此时的他可能是感觉自己身心已经痊愈,久违的新生活正在向他张开双臂。这个时候,亨德尔居然看到詹金斯医生,他高高地举起啤酒杯并不停地摇晃着向身披黑色披风的詹金斯致意。医生看到这种情况似乎也非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亨德尔大师,究竟是谁请我来看病啊?让你一下子精神焕发的不会是酒杯里的啤酒吧?”
亨德尔一边大笑一边精神焕发地打量着詹金斯,但大师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亨德尔慢慢站起身来到羽管键琴旁边,两只手在琴键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转身对施密特和詹金斯神秘地笑了一下,开始吟诵起咏叹调:“我的秘密很快就会告诉你们,你们可要注意了。”这种诙谐的腔调和台词是清唱剧《弥赛亚》里边的。亨德尔的手指搭在了琴键上,随之整个身体融合了进去,周围的一切已经从他的内心消失。在忘我的音乐世界里,亨德尔沉醉,聚精会神,高声歌唱,几首合唱曲在琴键下飞出。亨德尔此前只有在梦中听到过这几首合唱曲,而现在回到了现实:“毁灭你的痛苦吧!”美妙的生活已经向亨德尔展开臂膀,他的歌声越来越动听,宛如走到欢呼的人群中间。身后是合唱队,四下里到处是欢呼声:“阿门!阿门!”亨德尔感觉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音乐海洋中,房间里四处是美妙的音乐。
这种迷人的音乐引起了詹金斯的共鸣,他看到亨德尔从羽管键琴旁边站起来时,已经不知所措了:“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伙计,你是否中了什么魔法?”
但亨德尔依然站在那里,似乎他也被美妙的音乐震撼了。过了一会儿,亨德尔才有点难为情地转过身,用很轻的声音对詹金斯说了一句:“或许,帮助我的是伟大的上帝。”
这位音乐大师几个月后在都柏林旅居,住在艾比大街的一栋公寓里。有一天,有两位穿着讲究的人来拜访他,他们非常恭敬地向这位来自伦敦的尊贵客人提出了请求。几个月以来,在爱尔兰首府的人们都在为能听到如此精妙的音乐兴奋无比,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音乐。如今,亨德尔要在这里举行清唱剧《弥赛亚》首演的消息已经传出,并且亨德尔是在都柏林奉献自己的新作而没有选择在伦敦,人们感到万分的荣幸。他们估计这部非凡的大型声乐协奏曲肯定会带来很大的利益,所以他们来请求慷慨的音乐大师将此次首演的收益捐献出来,让这里的慈善机构为生活贫困的人们造福。
都柏林曾经给予了亨德尔极大的爱护,让他打开了音乐的创作心灵,他喜欢都柏林。亨德尔友好地看着两位使者,笑着说,他很愿意做这件事,不过应该表明将这笔收入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是一些生活陷入困境的人们,他们需要帮助。”一位花白头发、非常和蔼的先生回答。另一位先生也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那些慈善医院里的病人。”另外,这两位慈善使者还重申,只请求亨德尔捐献首演的收益,亨德尔本人依然还能拥有余下的几场演出收入。
但是,亨德尔对此表示了拒绝。他说:“你们的想法错了。这次演出的所有收入我全部捐献,不会留下一点,因为我不愿意背负别人的债务。这部作品的全部收入我都捐献给那些病人和生活在困境中的人。我自己此前也是病人,正是这部作品将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亨德尔的话使两位慈善使者有些迷糊,他们没有明白过来,只是反复地对亨德尔表示感谢,不停地给亨德尔鞠躬。这个喜讯传遍了都柏林,人们都奔走相告。
1742年4月7日是排演的最后一天,为了节约,在非施安布尔大街的音乐堂大厅只准备了微弱的照明设备,而且只有一小部分人被批准旁听,他们是主教堂合唱团成员的亲属。他们一心等待聆听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里显得有点阴暗潮湿,当合唱声像洪流一般进入低鸣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些零散坐在长椅上的旁听者居然聚到了一起,侧耳倾听的人群开始在排练舞台聚集成了一大片,因为他们感觉音乐的洪流力量巨大,担心自己会被冲走。这些听众越来越紧密地聚集,好像要将心脏聚集在一起,仿佛是虔诚的宗教团体来祷告;音乐的巨大能量向他们奔来,各种乐声交织在一起,并且不断在发生变化。在这种强大的音乐面前,听众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但是又心甘情愿被这音乐所俘获,感受音乐带来的冲击。当“哈利路亚”第一次激烈响起时,其中一位听众忽然站了起来,而其他听众也随之全部站起。他们已经被音乐的力量所统治,似乎站起来更能近距离接近上帝,然后向上帝奉献自己的敬畏。排练结束了,这些听众将自己的感受说给自己的亲友听,人们都在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这部惊人的作品问世。
六天之后的4月13日晚上,首演终于要开始了。音乐厅人山人海,为了使大厅里能容纳更多的听众,女士没有穿肥大的钟式裙,骑士也没有佩带宝剑,最终大厅破纪录地容纳了七百人。乐曲开始后,人们几乎屏住了呼吸,都在侧耳倾听。当具有暴风雨般力量的合唱开始后,人们的心就开始随之颤抖。站在管风琴旁边的亨德尔本来准备亲自监督、指挥这次演出的,可此时他也沉醉在了自己的作品里,好像自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美妙的音乐,再一次被音乐的洪流带走了灵魂。当作品到最后开始演唱“阿门!”时,亨德尔很自然地亮开了嗓音跟着合唱队齐声唱了起来。要知道,亨德尔以前从来没有参与过这样的演出。音乐结束了,人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而此时的亨德尔悄悄地离开了那里。他感觉,人们感谢的不应该是他,而是赐予这部作品的神灵。
亨德尔人生心灵的闸门已经被打开,他感到自己无比坚强,生活中什么样的困难在他眼中都不算什么了。后来,亨德尔在伦敦建设的歌剧院破产了,债权人向他逼债,亨德尔非常坚强地渡过了这次危机。尽管已经年过花甲,可亨德尔照样跟随自己作品中倡导的理念生活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亨德尔双臂变得不再灵活,双腿还患有风湿痉挛,可他依然没有放下创作的笔。在创作《耶弗塔》时,他双目失明了,像失聪的贝多芬一样,亨德尔依然没有停止创作。
尽管亨德尔不断创造人生的辉煌,可在伟大的上帝面前他非常谦卑。他是一位非常严谨的艺术家,从来不称赞自己的作品。作品《弥赛亚》成功拯救了正处在人生道路低迷状态下的亨德尔,因此他很喜欢这部作品,他感觉正是《弥赛亚》让自己得到了解脱。亨德尔长时间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他将每次演出的全部收入——五百英镑都捐给医院。亨德尔感觉自己是康复者,应该对陷入困境的人们实施援助。这部作品曾经和他一起下过地狱,因此亨德尔准备用这部作品辞别人间。1759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已经病入膏肓,可他依然让人把自己领到了考文特花园的指挥台上。亨德尔忠诚的朋友、歌唱家、音乐家,都围着这位盲人。尽管亨德尔什么也看不见,可当乐器声如澎湃的洪流般涌向他时,他马上精神倍增。他熟练地挥动手臂打着节拍,非常虔诚地演唱,像一位站在自己棺木前的牧师,和大家一起为人们灵魂的解脱祈祷。当亨德尔喊“长号响起”,所有的铜管乐器一起吹响时,亨德尔浑身颤抖。他抬头久久凝望着天空,好像是准备去面见上帝去接受审判一般。演出结束了,亨德尔感觉好像完成了上帝交给自己的任务一样,他抬起头微笑着。
他的朋友们都很感动,都意识到这是亨德尔的最后告别。亨德尔随后就非常疲惫地躺倒在床上,嘴唇微微地抖动着,希望到耶稣受难的那天才离开人间。旁边看护亨德尔的医生们都很吃惊,可他们不知道,正是耶稣受难的4月13日,亨德尔曾经被命运击垮;也是在那一天,亨德尔的传世名作《弥赛亚》公演。亨德尔的心灵是在那天死去的,但也是在那天奇迹般复活的。亨德尔希望自己在复活那天离开人间,以此证明自己将获得耶稣那样的永恒。
果然,4月13日那天,亨德尔终于耗尽了精力。他什么也不知道了,魁梧的身躯静止在了床上,变成了一具躯壳。从此音乐和他化成了永恒,他生前听到的、创作的伟大的音乐洪流随他涌向了永恒的殿堂。第二天,在复活节的钟声敲响之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