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银河帝国3:第二基地(6)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驾驶太空船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他们的地面车有没有可能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一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样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的衣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他们是不是每天刮脸?普利吉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似乎由于他比较年长,他们自然而然认为他较为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令人无法抗拒,而他也不会拒绝。
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如下:驾驶太空船并不困难;人员数目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则是微不足道;他们的衣服是硅塑料纺织而成;经过特殊加工,布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料内附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镶的是紫水晶……等等等等。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这根本违反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长老们都会立刻交头接耳一番,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外人很难听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总是恢复特有的口音。由于与主流语言长期隔绝,他们的“银河标准语”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相互间的简短评论,勉强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实际的内容。
程尼斯终于忍不住了,打岔道:“诸位长老,你们必须花点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是异邦人,而且非常希望尽可能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一出口,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刚才喋喋不休的长老一个个闭上嘴巴。他们的双手原本都在拼命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垂了下来。他们偷偷地彼此互望,显然都十分希望由别人来发言。
普利吉赶紧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无恶意,因为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我们见到总督时,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和敬爱。”
虽然没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吁声,长老们的脸色却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拇指与食指缓缓抚着胡须,将微微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对程尼斯的莽撞稍加释怀。虽然他最近感到自己上了年纪,至少尚未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普利吉继续说:“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领主们的历史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他们都是以开明的方式统治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为发言人。他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没有领主的时代。”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吗?”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总督是一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之间没有叛徒。”
“我想,他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而他们都罪有应得。”
那名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此地从来没有出过叛徒,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其他世界却曾经出现过,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处死了。我们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同时每位长老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用平稳的口气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们,如何才能觐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位长老才说:“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一直在等你们,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希望,两位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在等我们?”
那位长老以茫然的目光扫过这两名异邦人。“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星期。”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他们下榻之处无疑是十分豪华的住宅。普利吉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觉得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却又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倘若先去见总督,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但是果真赢了的话,收获却会因而丰硕无数倍。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他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答得很干脆。
“你只会这样说吗?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到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在等我们。想必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是达辛德人在等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这趟任务还有什么用?”
程尼斯抬起头,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以及我们有什么目的。”
“你认为这些事瞒得过第二基地分子吗?”
“也许可以。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或许是我们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置前哨观测站,有什么不寻常的?即使我们是普通的异邦人,我们一样会受到注意。”
“注意到这个程度,足以让总督亲自来探望我们,而不是我们去觐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龇牙咧嘴,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愁容。整个情况变得越来越荒谬。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上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对达辛德怀有明显的恐惧,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看不出有任何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所提到的税赋,我觉得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贯彻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可是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人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简陋,他们的村庄也很原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令我着迷。我从未见过比这儿条件更差的地方,可是我确信人民并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科技进步的世界上,在精明世故的人群中,这种快乐早已荡然无存。”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
“我没有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显然,达辛德人是很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和旧帝国或第一基地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盟’也不一样。其他体制都把机械式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一些无形的价值;达辛德人却带给他们快乐和富足。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受到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有人受过惩罚。仿佛恐惧已经深植他们心中,真正的惩罚反而从来没有施行过。这种精神倾向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所以我能确定,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达辛德军人。这一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等我见到总督后,”普利吉冷冷地答道,“也许就能看出来了。对了,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开始与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答复。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
普利吉问了两次:“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一直在监听。”
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这才坐下来,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在他的故乡,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
一时之间,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真是“回转”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
他并非真的在乎。
他感到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他唯一的随从,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它转弯时动作笨拙,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从它的外型,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而并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
此时,效命于骡的两个人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那位总督五短身材,体格还算结实,但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咒骂自己神经太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旧保持一片严霜,他并未在程尼斯面前丢脸。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干燥。
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缺乏想象力的人,绝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可是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却有办法应付与漠视。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所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年轻人正若无其事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还悠闲地用锉刀锉着不整齐的地方。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强烈的怒意。程尼斯怎么会害怕精神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的过去。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当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为自己定位,无法挣脱将他和骡绑在一起的情感粘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情绪。然而,这也许是发自他内心的自卫行为,因为即使他刚想要重温那些情绪——刚刚开始捕捉当时的心理,尚未体会任何实质的内容——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是不是那个总督在干扰自己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分子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他的心灵隙缝,将他的情感扯散,再重新组合……
当初,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过程都感觉不到。仿佛他始终对骡充满敬爱。假如在遥远的过去——同样短短的五年时间——他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曾经憎恨骡,那也只是可恶的幻觉。想到这种幻觉,他便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后,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效忠骡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会不会与那个信仰“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骡会不会也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
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军,我想这就是了。”
普利吉再度转身。一位长老轻轻推开门,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们的代表,罗珊总督阁下,乐意接受你们的觐见,劳驾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拉皮带,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即将开始。
罗珊总督的外表看来并不令人畏惧。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逐渐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的眉脊高耸,而被细密皱纹包围的双眼则显得相当精明。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却是轮廓平缓、稍嫌窄小,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万一真有状况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他说:“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坐在U形桌前的他,挥了挥布满青筋、五指细长的右手,看来颇有帝王的架势。
一鞠躬之后,两人随即就坐。总督坐在U形桌底端的外侧,他们坐在总督正对面,长老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两旁。
总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包括称赞从达辛德进口的食物——事实上,与长老们的粗茶淡饭相比,即使不算略胜一筹,它也的确很不一样。他又批评罗珊的气候,并且刻意漫不经心地谈到太空旅行的种种。
程尼斯的话很少,普利吉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后,总督吃完一小碗水果盅,用餐巾擦擦嘴,便舒服地向后一靠。
他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查询过你们的星舰。理所当然,我一定要提供最好的照顾和维修。不过我听说,目前它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