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上有很多人把斜眼瞧误会为眉目传情,主人这种偶尔造成的差错也并不奇怪,因此我任凭他去抚摸,并坦然面对。东风君回了一句“对啊”,并悄悄看了看主人的神情。“你们是让一个人朗诵,还是分角色朗诵呢?”“我们已经组织过一次了,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尽全力将同情心赋予作品中的人物,将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还要把一些手势和动作带进来,这是我们所想要的。至于对白方面,最重要的是还原那个时代的人,要把每个角色神情塑造地特别逼真,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这样看来,你们弄得类似于演戏了?”客人回答:“差不多了,只不过没有戏服,没弄背景。”“恕我多一句嘴,你们举办成功了吗?”主人再次问道。客人说:“成功了,对于首次来说,我想应该还算是不错的。”主人问道:“上次你所谓的情死剧,剧目是怎么样的呢?”客人说:“那一场是船老大把乘客送到了吉原[10]。”“那场戏可是相当难把控啊。”主人不愧为教师,对于这些有些担忧。“朝日”牌香烟的烟雾从他鼻孔中喷了出去,从他耳边绕过,横着从脸旁掠过。“没有,不算那么难,只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窑姐、女侍、老鸨和总管这几个角色出场。”看样子,东风先生认为这都是小菜一碟。主人听见“窑姐”这个词,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不过,至于一些术语,如“女侍”“老鸨”和“总管”等,他好像不怎么理解,于是用带有疑问的口吻说道:“‘女侍’是指妓院的婢女吗?”“我还没有认真细致地研究过,但是依我看,‘女侍’就是酒馆的女服务员。至于老鸨,或许是帮忙掌管妓院的人吧。”刚才这位东风先生还说,要想还原剧中人物性格,就要用到假音,但是看起来,他对“女侍”“老鸨”这些人物的特性并不是很清楚。主人又说:“嗯,我知道了,‘女侍’听从酒馆的安排,而住在妓院的是‘老鸨’,没错吧?而‘总管’指的是什么呢?人还是地方?如果是人,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回答:“我认为‘总管’似乎是说男人的。”主人说:“那他是管什么事的呢?”“咳,我还没有研究到这么细致,等我再认真查阅一下吧。”
“就这个水平,还一起对台词,”我心想,“说不定会弄出些滑稽的事,这谁知道呢!”我仰起头看了看主人,没想到主人倒是表现得很认真。主人又问:“那么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参与朗读呢?”“什么样的人都有,法学士K君扮窑姐,他有胡子,对白的时候声音像女人一样娇嫩,可搞笑了。另外还有一个情节,窑姐肚疼发作,要表现出动作,所以……”“肚疼发作在朗读时也一定要表现出来吗?”主人有些担忧,于是问道。“当然,因为表情至关重要啊。”这位东风先生不停装出一副艺术家的样子。主人简短地问了一句,很是微妙:“肚疼发作没有受阻碍吧?”“第一次肚疼发作时出了点问题。”东风先生回答的这一句也很微妙。主人问:“那你的角色是什么呢?”“我是船老大。”“哦?你是船老大?”主人那语气好像在说:“如果你能扮船老大,我怎么也能演个‘总管’吧。”于是,主人毫无顾忌地说道:“你扮船老大不太成功吧。”东风先生回答的语气仍然很平稳,神情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说:“我们上次的聚会本来挺有意思的,就是因为船老大的影响没有搞完。以前有四五个女学生住在我们会场的隔壁,那天有朗读会,也不知道她们从哪听说的,于是跑窗户那儿听。当时,我正用假音朗诵船老大,正在兴头上,心里也觉得没问题,还在得意地继续朗读……可能是我表演地过了头,那几个女学生想笑一直忍着,忽然一起哄堂大笑。我也确实被吓了一跳,也确实觉得不好意思,本来我正朗读地起劲,一下被打断想接上就难了,聚会不得不到此结束。”第一次的朗读会被东风先生称之为是成功的,试想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么什么是不成功的呢,实在是滑稽。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我的喉咙中发出,是我不由自主发出来的,于是主人抚摸我的脑袋时更加温柔了。当然,我受的宠爱是笑话别人换来的,我应该感激,不过我也感到些许紧张。“真是不走运啊。”正值大正月,主人居然说出这种丧气的话。客人说:“下次我打算再认真准备下,弄得更盛大些,今天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到府上拜访,希望先生您也加入,给予我们大力支持。”“我哪会演肚子疼发作那种啊!”主人立即就想回绝,因为他对任何事都不积极。“没事,先生不用去表演肚子疼发作,赞助会员的名单都在这个上边……”他说话的同时从紫绸包袱中严肃认真地拿出一个小册子,把它展开放在主人面前并说:“请您在上边签名盖章。”我瞧了瞧,上边整整齐齐地写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是当今知名人士,如文学博士、文学士等。主人说:“嗯,让我赞助一下倒是也行,但是,有什么义务要尽吗?”看样子,我主人像牡蛎一样害怕露脸,他有点担心。客人说:“为了表示真诚,只要写下您的大名就行了,至于义务,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既然如此,我加入。”主人听到没什么义务要尽,立即就不再紧张了,那样子就像在说:“即使是在造反的联名状上签名我也敢,只要没有义务就行。”除此之外,能把自己的名字列入众多著名学者的名单榜上,当然是无比荣耀的,所以他能爽快答应,这不足为奇。“不好意思,请等一下。”主人边说边起身走进书房,他去拿印章,在他膝盖上的我却被咚的一声甩了下来。东风先生拿起一块蛋糕,直接放到嘴里,被噎得不轻,好长时间还在那咀嚼。这让我想起今天早晨我吃年糕的事情。在主人从书房里取来印章的时候,东风先生吃进去的蛋糕也安稳了。点心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并未引起主人的关注,不然他肯定最先怀疑到我,如果他注意到的话。
主人送走东风先生,回到书房看了一眼桌子,迷亭先生的来信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桌子上。
“恭祝新年万事吉祥如意……”
主人寻思:“这开头语太正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迷亭先生写的信,大多数都是油腔滑调的。例如近些日子,他居然写了这样一封信,开头他就写道:“离别之后,既没有女人让我眷恋,也没有收到任何地方寄来的情书,使我能够安心度日,请您不要为我担心。”和这封相比较,今年这封居然是普普通通的贺岁信,真让人吃惊。
“本来打算到府上拜访,但因兄长处世态度消极,我则截然相反,于是我希望尽量用积极的方式来迎接这宝贵的新年。所以我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望兄长予以体谅……”
主人想:“这倒是真的,新年之际,这位仁兄必定为玩乐而繁忙。”心里开始同情迷亭。
“昨天闲来无事,想邀请东风君品尝‘橡面坊’这道佳肴,没成想原材料缺乏,未能遂愿,真是遗憾极了。”
主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寻思:“又来这一套。”
“某男爵举办纸牌会,邀请明日参加,后天是审美学协会举办的新年宴请,鸟部教书的欢迎会定在后天,大后天是……”
主人想:“真烦人。”便把这段舍弃继续读下边的。
“如上所述到处都是聚会,例如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眼下我的时间都用在了参与这类聚会上,没办法才用这种方式恭贺新春,代替登门拜访的礼节。希望您不怪罪,我就不胜感激了。”主人对着信小声嘀咕道:“你根本就不用来。”
“倘若承蒙您光临寒舍,必然邀您共进晚餐,以庆祝久别重逢。寒舍虽然没有美味山珍,但庆幸的是,至少也能用‘橡面坊’招待客人。”
迷亭又在显摆他的“橡面坊”了,主人有些恼怒,说道:“真是坏透了。”
“不过,如果最近买不到‘橡面坊’的原材料,说不定这个愿望就实现不了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会准备孔雀舌供兄长品尝……”
主人悄声说道:“这样开玩笑真是一箭双雕啊!”他很有兴致,又读了下去。
“正像仁兄所知道的,一只孔雀舌头的重量还不到小拇指的一半,仁兄食量大,为满足您的胃口……”
主人冷淡地说了句:“胡扯。”
“我想必然要捕捉二三十只孔雀不可。不过在动物园或是浅草花园中虽然能偶尔看见孔雀,但在鸡鸭店中可找不到,为这事我正苦恼不已……”
看到这里,主人一点也没有感激之意,小声嘀咕道:“你这属于自寻烦恼。”
“像这种孔雀舌宴,在以前罗马鼎盛时期流行一时,在我看来,此举实属豪华奢侈,平生一直希望尝试,望您谅解我的心情。”
什么“谅解”,全是胡说八道!——主人的态度非常冷漠。
“在十六七世纪的时候,孔雀宴在整个欧洲流行开来,成为盛大宴会上不可缺少的佳肴。记得赖斯特伯爵[11]邀请伊丽莎白女王赴肯尼沃思之宴时,也摆了孔雀舌宴。著名画家伦勃朗在作品《飨宴》上,也绘有孔雀在桌上开屏的画面……”
主人不悦,心想:“你要是真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写孔雀宴的历史呢?”
“总而言之,如果我这一阵频繁参宴,恐怕没有多久就会和兄长一样,患上胃病……”
主人自言自语道:“什么与‘兄长一样’,真能胡说!要比胃病也不要和我比较啊。”
“据历史学家说,罗马人每天必然要举办两三场宴会,即使是肠胃健康之人,也可能患上消化不良之症,这样自然就和兄长……”
真讨厌,又是“和兄长一样”吧。
“不过他们为照顾奢华的同时兼顾卫生,充分研究了对策,于是想出一个好方法,既要大肆品尝山珍海味,又要保持肠胃健康……”
主人寻思:“真是怪了,难道真有什么好方法吗?”他顿时又关注起来。
“他们吃完饭之后必须洗澡,洗澡后则使用某种方式让吃进去的食物如数呕吐出来,这样可以清胃。等胃里的东西清扫干净,就又返回到宴席上尽情享受美味佳肴。吃饱之后再次洗澡,再吐出来,这样就能随便享受美味而不让内脏有损伤。恕我不才,在我看来这种好办法实在是一举两得啊……”
还真是一举两得,主人看起来很是羡慕。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交通越发达,宴会也越来越多,这就不用说了。另外今年国家军事繁忙,正值与俄交战的第二年。恰逢此时,我确信时机已经成熟,我战胜国家的人民已经可以效仿罗马人的作为,研究这种洗浴呕吐的方法。不然,我大国人民在不远的未来,就会和兄长一样患上胃病。这确实是我最为担忧的事情。”
主人寻思:“又是‘和兄长一样’,这家伙实在让人气愤。”
“恰逢此时,我认为,像我这样对西洋情况深为了解的人,如果能对古代的历史传记进行研究,找到废弃已久的好办法,并在明治社会上推行开来,既是一件功德也是一种恩情,不但能防止祸事的发生,也是对平时纵享欢乐与安逸的一种回报。”
主人的头向一旁晃了一下,对于这种怪谈,他似乎感到晦涩。
“为此,我近日来浏览了各门派的著作,如维本、门森、史密斯等,仍然一无所获,深感遗憾。不过正如兄长所了解的,我这个人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成功,所以我深深相信,在不久的未来一定会找到呕吐的方子。只要找到了,我会立即告诉您,请您耐心等待。为此,我上边所提到的邀请您品尝‘橡面坊’和孔雀舌,只好等找到这个方子后再请您光临。这样一来,不仅为我提供便利,也对平时受胃病折磨的兄长大有益处。草草敬上。”
信读完后,主人笑着说:“真没想到,再次被他蒙骗了,我之所以不由自主地相信,一口气读完,是因为信写得很正经。迷亭这人也真是没事闲得慌,大过年的开这种玩笑。”
此后,连着四五天都没什么特别之事。水仙在白瓷盆中日渐凋零,插在瓶中的绿萼梅马上就要开花了。整天看这些,我觉得很是无趣,于是到三姑娘那拜访了两三次,但没看见她。头一次,我以为她出门了,第二次去的时候才知道她生病了。我躲到厕所前洗手盆旁边的叶兰后边,悄悄听见那个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正在纸拉门后和女佣说话,她们原来是在说这样一番话:
女主人问:“三毛吃饭了吗?”“从今早开始就一口饭没吃。已经让她到暖床上睡了,这样她能暖和点。”女佣回答说。这待遇和人简直无二,哪里像猫儿啊。
一方面,我感到羡慕,因为我对比了自己的处境。另外,三姑娘深得我心,她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我当然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女主人说:“真没法子,她什么也不吃,身上更没劲儿。”女佣接话说:“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只要一天不给饭吃第二天就没劲儿干活。”
女佣答话的语气好像是意识到:猫这个动物比她更为高贵。说实在的,猫在这个家里可能比女佣更为重要呢。
女主人说:“你带她去看大夫了吗?”
女佣回答说:“去看了。那个大夫真有意思。您猜怎么回事?我抱着三毛进了他的诊室,他却问我:‘是你受了风寒吗?’接着就要给我号脉。我说:“不对,我没得病,她病了。”我边说边让三毛在腿上好好坐着,那大夫嘴张着不停地笑,还说:‘我可治不了猫的病,别管她了,没几天就好。’您听听,太狠心了。我很不高兴,说道:‘您不给看也没事,但这只猫儿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我又抱起三毛匆匆回来了。”
女主人很不高兴,说道:“可真是的。”她说话的这种口吻,在我家确实很少出现。她一定和天璋院有关系,否则这种高雅的语言肯定不会出自她的口。我很敬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