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史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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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洒满阳光的环礁湖而来(15)

“我不怕自己死去。”她平静地回答道,“我是个老太婆。但是我的两个侄子……难道你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马诺?”

“你就不看看地平线吗?”鲨鱼温和地责备道。

“什么?”

“往左边看。”

她向左边看去,那是一片云,继而是一阵急流卷过灰白色的洋面,接下来是风暴和雨水。“哦,马诺。”她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是雨水来到我们身边了吗?”

“看啊,图拉。”巨大的蓝色鲨鱼笑着说。

“以前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这次跟我来。”蓝色的海兽喊道。她的守护神和救世主闪着光,跃入海中。

她发狂似的喊道:“下雨了!下雨了!”所有人都从房子里冲了出来,那些昏睡过去的人们也醒了过来。暴风雨正向他们袭来。

“下雨了!”他们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暴雨扫过洋面,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来了!”塔马图阿叫了起来,“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但是老图拉只顾狂笑,救命的雨水击打在她的脸上,她看到她的守护神马诺在风暴中心,用蓝色的鳍劈开波浪。

仿佛有人一声令下,濒死的船员们都开始脱衣服,扔掉了塔帕树皮和头上的贝壳。最后,每个人都一丝不挂地站在这场神圣的暴风雨中,用他们的眼睛、晒得起泡的腋窝和干透了的嘴唇贪婪地喝着水。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但是赤裸着的波拉波拉岛的男男女女在四溅的水花中继续狂欢。船帆掉了下来,塔阿若阿的船桅也快倒了。几只狗发出了吠叫,甲板上的男人们都忙着把水灌到嘴里。他们互相拥抱着彼此。暴雨一直下到深夜。独木舟似乎要断成两半,但是没有人要暴风雨停歇下来。他们在雨中挣扎、大口狂饮,清洗着发疼的身体。独木舟驶进了暴风雨的中心。到了早晨,大家由于纵情欢乐而筋疲力尽。他们看着云彩左右分开,看到他们几乎已经在“七目星座”的正下方。他们明白,必须追随这场带来风暴的东风。他们的目的地就在西边的某个地方。

Chapter 7

他们顺风走了很长一段路。东风吹着他们行驶了将近两千英里。大多数时候,一天就可以走完一百五十英里的路程。现在,那颗固定的星星还留在跟原来差不多的高度,位于他们的右侧。他们密切注视着“七目星座”的移动轨迹。日落时,特罗罗会向后倾斜他的椰子壳,以便在“七目星座”升起时捕捉旁边的明亮星星。过上一会儿,那颗被沙漠居民命名为“天鹰座”的星座开始西沉,这时他就根据其中比较明亮的一颗调整船舵,让它位于船只前方,而“七目星座”则在船的后方,这样就能一直保持在航线上了。

在这漫长的西行途中,正是塔马图阿国王早先执意训练出来的纪律保证了旅行的正常进行。现在食物少得可怜,而且说不清是为什么,这片水域的大量鱼类都不肯上钩。图普那解释说,这是因为它们生活在这颗固定星星下面,而波拉波拉岛的鱼钩还未曾根据这一情况进行调整。每个女人和所有不划桨的男人都在海里放出了长长短短的鱼线,然而收效甚微。

椰子没剩几个了,面包树果实还有一点点,芋头已经没有了。即使是那些猪——它们被视为此次旅行成败的关键——也在挨饿。但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下,三十名划桨手还在不停地划着,他们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他们的胃部收缩成拳头大小,在紧实的腹肌下缩成一丁点儿。在整整一个月的繁重劳动之后,他们的肩膀上已经找不到一点点脂肪,似乎就算什么都不吃也能产生能量。没有食物,也没有足够的淡水,所以水手们很少出汗。他们用晒得通红的眼睛不停地在地平线上搜寻着可能出现的预兆。

第一个发现重要预兆的还是老图拉。第二十七天的早晨,她看到了一小段被水流卷至此处的浮木,来自远方的某棵树。特罗罗赶紧满怀希望地驾着独木舟向它驶去。大家把这小段木头拉上船,发现上面有四条陆地蠕虫,于是把虫子喂给了那几只受宠若惊的鸡。

“这段木头在海里不到十天。”图拉说。独木舟比这块浮木的移动速度快五至六倍,所以陆地似乎并不遥远。老图拉进入精神高度紧张的入定状态,她不放过任何一种预兆,并用古老的祷文对预兆做出乐观的解释。

单靠祷文是救不了“西风号”的。训练有素的水手马图在某一天的傍晚时分看到远处有一群鸟儿沿着一条固定线路向西边目的明确地飞了过去。“前方有陆地。它们正朝着那里飞过去。”他喊道。图普那和特罗罗表示赞同。几小时后,星星升上天空,他们备感安慰地看到了“七目星座”,这证明他们确实已经到了旅途的最后阶段。

“只需要几天了。”特罗罗充满希望地宣布。

两天后,饿得肚子疼的马图又发现了一只鸟儿。这只鸟可不是一般的重要,这可是一只塘鹅,它在空中七十英尺的高度稳稳地飞行着。突然,它抬起翅膀,低头朝海浪看去,然后像一块扔出去的石头一样,一头扎进海里。看上去它肯定会撞断头骨,然而这只塘鹅嘴里叼着一条鱼飞上了高空。它飞快地将食物滑进食管,然后又拿出不要命的劲头儿扎进水里。

“我们肯定正在接近陆地!”马图喊道。但是甲板上的很多人认为塘鹅并不意味着陆地,那只是一只会逮鱼、走运的鸟儿罢了。

第二十九天。一大早,十一只体形瘦长、长着神气裂尾的黑鸟从栖息地出发去捕猎,它们居住的岛屿就在比地平线稍远的某处。特罗罗注意到它们前进的方向跟自己的正好相反,这让他感到欢欣鼓舞。他注视着这群急吼吼的鸟儿开始进攻一群正往水里俯冲的塘鹅。这些捕鱼高手们带着猎物飞向空中,而裂尾鸟则向它们发动突袭,迫使它们丢掉口中的鱼,进攻者们在半空中接住掉下来的食物,然后便飞走了。凭这些鸟儿的出现,可以推断出陆地就在不超过六十英里的地方。图拉和图普那通力合作也有了同样的发现。他们看到海浪中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波纹,这说明附近的海水碰到了暗礁,将回声波传了回来。然而很不幸,一大块厚重的云层挡住了西边的天际线,甚至挡住了海面,没有人能确切看到陆地在什么地方。

“不要着急!”图普那安慰着大家,“云层散开的时候,注意看它的下缘。日落时,你们会看到它们在海岛之上变成绿色,那是环礁湖的反光。”图拉十分确信他们正在靠近某座跟波拉波拉岛一样也有个环礁湖的小岛,她甚至确定了一个地点,回波好像就是从那里产生的。图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

不出所料,黄昏时分云层开始消散。图拉第一个看到那座小岛渐渐在前方显出形状。她喘着粗气喊道:“哦,伟大的泰恩!这是什么?”

“看哪!看哪!”特罗罗喊道。

就在那里,就在他们的眼前,海中高耸着一座巨大的山峰,这庞然大物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那山峰仿佛一只海怪,峰顶呈现奇异的白色,壮观地直指傍晚的落日。

“我们找到的是什么样的陆地啊!”特罗罗轻声说道。

“这是泰恩的土地!”塔马图阿国王悄声宣布,“它直接通向天堂。”

独木舟里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这座圣洁、伟岸的山峰,大家默默无语地向它致敬,突然,帕喊了起来:“看!它在冒烟!”接下来,夜幕降临,波拉波拉岛的男人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这座悬挂在天际的庞大山峰的顶端冒出了滚滚浓烟。

这幅景象令船员们惊骇万分,他们知道这一定是某种重大的预兆。那天夜里一片沉寂,老图拉做了噩梦,尖叫着醒了过来。国王忙跑到她那边去,她轻声说道:“我知道咱们忘记带什么了。”

她带着侄子走到船后一个谁也听不到的地方,将一切和盘托出:“那个梦又回来了。我听到这个声音叫着:‘你把我忘了。’这一次,我认出了这个声音。我们忘掉了一位应该带过来的女天神。”

塔马图阿国王感到心脏可怕地战栗起来,他问道:“哪位女天神?”他知道,要是哪位女天神觉得受到了侮辱,她报复起来将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威力无边无际。

“是佩丽的声音,波拉波拉岛上古老的女天神。”老妇人回答道,“告诉我,贤侄,当你梦里那些四处游荡的星星在天空中搜寻时,旁边可曾有点点火光?”

国王努力地回忆着那个令人无法忘怀的预兆之梦,梦境魔术般地重现了,一切都异常清晰,他说:“有火光。在北边的那些星星中间。”

他们叫来了图普那,把压在他妻子心头的那个梦说了出来,他说这一定就是女神佩丽,她想要加入这次航行。他的侄子问:“但佩丽是谁呢?”

“古时候,”老人说道,这时残月细细的月牙儿正在东方的天空升起,“我们的岛上曾有一座冒烟的山,佩丽就是火焰女神,她为我们的生活指明方向。火焰熄灭后,我们以为佩丽已经离开,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祭拜过神庙里的那块火红色石头。”

“我已经忘记了佩丽。”图拉承认,“否则我会认出她的声音。但是今晚,看到那座冒着浓烟的山峰,我又想起来了。”

“她生我们的气了?”国王问道。

“是的。”图拉回答,“但是泰恩和塔阿若阿跟我们在一起,他们会保护我们的。”

两位老观星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留下国王一人笼罩在阴影里,他的新领地在雾气蒙蒙的月光里若隐若现。想到自己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神明,却仍然可能遭遇失败,他不禁心烦意乱起来。他本可以仔细观察那些预兆,向神明的意志屈服,唯天命是从,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琐事横生枝节。老太婆没能认出一位女神的声音,于是整个探险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他知道佩丽女神之石。那块石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放在神庙里,石头的名字和用处早已被人们遗忘。石头上甚至没有装饰羽毛。把那块石头带上船本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但是他被蒙蔽了双眼,如今只好落入这位感到受了奇耻大辱的复仇女神的手里。他用双手拍打着草屋的柱子,喊道:“为什么我们怎么做都不对?”

如果说国王因为即将到达新的领土而感到困惑不解,那么其他的乘客则被吓坏了。在左船壳的后部,奴隶们在黑暗中挤成一团窃窃私语。四个男人告诉那两个女人自己爱着她们,希望她们已经怀孕并生下孩子,即使这些孩子将来同样是奴隶。他们回忆起在波拉波拉岛上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在那些值得一再回味的日子里,有一天,他们撞上一头属于国王的走失的猪,于是就将它偷偷吃掉了,要是公开吃就意味着他们将被立即处死。还有几天,贵族们不在岛上,于是他们自由自在地呼吸。夜色渐渐退去,巨大的恐惧即将开始,他们悄悄地谈论着爱情、亲人和消失殆尽的希望。四个男人都知道,独木舟到达陆地后将建起一座神庙,当神庙四角挖出四个又深又结实的柱坑时,他们就会被分别活埋在里面,他们的灵魂将使神庙永远安稳。这些注定要死去的男人们仿佛已经尝到了鼻孔里泥土的滋味,仿佛已经在承受着神柱的重压,他们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他们的两个女人很快就会被抛弃,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惩罚将更加难以忍受。她们已经爱上了这四个男人,知道他们多么温柔,对孩子们多么慈祥,他们对这个世界上的美好有着多么敏锐的感受。很快,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几个将会被当作贡品杀死,而女人们将作为边缘人在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她们已经怀孕并生下儿子,婴儿将被扔到独木舟下面,被船身压得粉碎,以祝福神圣的木料。如果她们没有怀孕,船员们就会在夜晚蒙上脸,粗鲁地闯进奴隶居住的房间与她们同床共枕,然后匆匆离去。如果头领和女奴接触的事传扬开去,头领将受到惩罚。但所有的人都干过这种事。头领和女奴生下的孩子还是奴隶。如果长成男子汉,也会被扔到独木舟下压成齑粉,或者被挂上天神的祭坛。倘若孩子们长成了美丽的女人,则将在夜晚遭到肆意蹂躏,而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男人是谁。循环往复,世世代代永无止境,只因他们是奴隶。

透过晨曦,人们清楚地看到,那冒着浓烟的山峰和旁边的岛屿远比人们之前推断得更远。划桨手们迎来了最后一个饿着肚子拼命划船的日子。他们的目的地近在咫尺,这让饥肠辘辘的男人们再次斗志昂扬。入夜,人们确信漫长的航行将在第二天清晨结束。在最后一个柔和的热带夜晚,发着光的山峰就在前方。“西风号”上的船员以稳健的节奏继续前进。

近五千英里的艰难跋涉终于要告一段落了。至此,有必要将他们的成就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航海者作一番比较。在地中海,盛极一时的腓尼基人的后代即使在全盛时期也很少探索陆地之外的地方,他们现在沿着繁荣兴盛的海岸线居住,偶尔有“勇士”来到波澜不惊的海面航行大概两百英里的路程。葡萄牙人已经开始收集关于海洋的大量信息,但还没有做好实地探索的准备,就连马德拉群岛和亚述尔群岛这些近在咫尺的岛屿也要再过六百年才会被人发现。当地人确信,穿越赤道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北极星,那意味着将被炎热折磨致死,或者从世界的边缘掉下去摔死,或者两种死法一起来。

在地球的另一端,中国的平底帆船已经在亚洲地区穿梭往来于南部海域中那些看得见的岛屿之间,并谓之“英雄壮举”。从阿拉伯国家到印度,商人们进行了大量的航海活动,然而他们从未远离人口稠密的海岸线。而在欧洲西部那些未经开发的大陆上,还未曾有人离开过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