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信使(3)
典礼官手持饰着金穗的手杖,咚咚地叩击拼花木地板,天鹅绒包裹的门扉顿时悄无声息地开启。大厅正中央自然地闪出一条通道,今夜的六百余名嘉宾,一齐屈身行礼。王室成员从半裸玉背的贵妇人们的颈项间、从军人们金丝刺绣的衣领间,以及从金发高髻间,款步而来。最前面的,是两名戴着古典大卷发套的近侍,引导着国王和王后两位陛下,后面是萨克森-梅宁根的王储夫妇,魏玛和勋伯格的两位王子,以及重要的女官数人。都说萨克森宫中的女官相貌丑陋,果然所言非虚,每位女官都其貌不扬,而且早已青春不在,有人衰老得胸部皆是皱褶、肋骨历历可数,但因为典礼的缘故,也不能藏而不露。我隔着人群张望,眼见一行人即将过去,心中期盼的那人却始终未露面。就在这时,队伍末尾有一位妙龄女官,步态从容,缓缓而来,不知是不是她。我抬头观望,果然不错,正是我的艾达小姐。
王族们走到大厅尽头的上座,各国公使及夫人围了上去。早在高廊上等候的狙击营军乐团一声鼓响,开始演奏波罗乃兹舞曲。这支舞只需用右手握住女伴的手指,在厅里旋转一周即可。为首是身着戎装的国王,引领着一身红裙的梅宁根王储妃,随后是身穿黄缎曳地长裙的王后,舞伴则是梅宁根王储。这一轮舞只有五十对,转完一圈后,王后在有王冠标记的椅上落座,请公使夫人们坐在自己身边。国王则移步到了对面客厅的牌桌旁。
这时,真正的舞会开始了。众多宾客在狭窄的厅堂里,巧妙地旋转起舞,大部分是青年军官,以宫中的女官为舞伴。先前我还纳闷怎不见我的朋友梅尔海姆,后来发现,只有近卫军官才在被邀请之列。再说,艾达小姐的舞姿如何呢?仿佛欣赏戏剧中自己喜爱的演员似的,我凝神去看艾达小姐。只见她身着浅蓝色缎裙,只在胸口别了一枝连着枝叶的玫瑰鲜花,再无多余的饰物。她在狭窄的舞池中翩翩旋转,裙裾始终舒展成一个正圆形,令其他华服沉重、钻石光芒熠熠闪烁的贵妇人相形见绌。
时光流淌,黄蜡烛烟气升腾,火苗渐渐暗淡,滴落下长长的烛泪。地板上散落着细碎的轻纱、飘零的花瓣,越来越多的宾客移步去前厅的冷餐处。有人经过我面前,微微侧过脸,半开的舞扇托住下颌,对我说道:“您已经忘记我了吗?”正是艾达小姐。“怎么会?”说着,我上前两三步。“您不到那边的瓷器间看看吗?那里的东方花瓶上,画着我没见过的草木鸟兽,只有您才能讲给我听。请吧。”说着,小姐将我引了过去。
房间四壁装嵌着白石架子,摆放着历代喜好美术品的国王收集来的各国大花瓶,琳琅满目,数不胜数。有的白如凝脂,有的碧如蓝宝石,还有的五色斑斓,灿烂如同蜀锦。在后墙背景的衬托下,真是美不胜收。只是,惯常出入宫廷的贵宾们,今夜自然是无心观赏这些,去往前厅的人们只是偶尔投来一瞥,几乎无人驻足停留。
长椅子上,浅红底色上织着深红的花草纹样。小姐浅蓝的缎裙上打着优雅宽大的衣褶,舞蹈之后,衣褶仍未走样。她侧身坐到长椅上,用舞扇斜指着架上的花瓶,开言道:
“竟然已是去年的事了。没想到会请您做我的信使,一直没有机会道谢,不知您是否会见怪。不过,我心里没有片刻忘怀,是您将我从烦恼的黑暗中拯救出来。”
“最近,我让人买了一两本有关日本风俗的书来看。据说贵国中,还遵从父母之言成婚,许多夫妻根本没有真爱。写书的乃是西方的旅行家,语气中不无轻视。但我认为书中的说法有欠考虑,这种情形欧洲又何尝没有?订婚前经过长久的交往,彼此深入了解,为的就是对婚事有所主见,既可以允诺,也可以拒绝。然而,贵族社会却依然有种风俗,早早由长辈定下亲事,纵然性情不合也无法拒绝,每天见面,厌恶之情与日俱增,即便如此还得结婚。多么不合理的世道!”
“梅尔海姆是您的朋友,我若说他不好,您一定会为他辩护。不,其实我并非不晓得,他心地正直,相貌也不差。可是我与他交往多年,心里却无法产生哪怕一丁点儿火星般的热气。我愈是厌倦,便愈发觉出对方的亲切。父母同意我们交往,表面上,我有时挽起他的胳膊,可是等只有我们两人相对时,无论在房间里还是庭园里,我都会心头郁闷,无法排解,不知不觉发出深深的叹息,只觉头昏脑热,难以忍受。您不要问我为什么。谁能知道呢?有人说,爱是因为爱才爱,厌恶大概也是同样吧。”
“有时,我见父亲心情愉悦,想趁机诉说我的苦闷,但父亲看出我的神色,话到一半就不让我说下去。‘身为贵族生于世间,想要像贩夫走卒之辈那样任意而行,岂不荒谬至极。奉于血统特权的祭品,就是个人的权利。我虽已年老,但你莫以为我忘记了人情。看看对面墙上你祖母的画像。她的心就像她的面容一样庄严,她不允许我有轻浮之心。虽然我失去了世间通常的乐趣,却守住了家族的荣誉,数百年间,这个家族没有掺杂一滴卑贱的血。’父亲的语调温和,完全不像他平常生硬的军人口吻。我此前还想着怎样说、怎样答,此时也只有将诸般思虑都藏在心里,全然无法施展。只不过,我的心却越来越疲惫。”
“母亲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我纵然向她表明心迹,又有什么用?只是,我虽然生为贵族之女,但我也是一个人。可恶的门阀、血统,无非是妄信的土偶,我既然看透了这些,便不会再受它左右。为了卑下的恋情而身心憔悴,是名门小姐的耻辱。可是,我纵然想突破这些习俗,又有谁会支持我?若在天主教国家,还可以当修女,但萨克森是新教国家,这也无法实现。于是,这与罗马教堂如出一辙、只知礼节不晓情意的宫廷,才是我此生的墓穴。”
“我的家族在本国颇有名望,又与如今炙手可热的国务大臣法布里斯伯爵一族结为姻亲。如果我正式提出请求,或许很容易得到允准,只是我父亲的心意难以说服。不仅如此,以我的性格,不喜欢与人同叹同笑,不愿意被人以非爱即憎的眼光长久审视。一旦我的心愿传扬出去,耳边便会物议纷纷,劝阻的、建议的,实在不堪其扰。而且,梅尔海姆见解肤浅,若他以为艾达是因厌恶他才躲避起来,以为我这般举动全因他一人而起,那就太遗憾了。我左思右想,希望找到一个方法,不被人知晓就能进宫,此时恰巧遇到了您。您只在此处短暂停留,对您而言,我们无非像路旁的岩石树木一般与己无涉。我知道您心中一片至诚,于是悄悄拜托您,给一向疼爱我的法布里斯伯爵夫人送去书信。”
“法布里斯夫人对这件事秘而不宣,连家人都瞒了过去。她说宫中女官缺位,让我去暂代一时,后来又说不能辜负陛下的心意,将我留了下来。”
“梅尔海姆这样的人,只会在世间随波逐流,不懂逆流击水之道,他会很容易忘记我,不至于愁白头发。只是,令人痛心的是那个少年——就是您留宿城堡的那晚,让我停手不能弹琴的少年。据说,我离开城堡后,他每晚都把船缆系在我的窗下,自己睡在小船上。一天早晨,人们发现羊圈的门没有开,到岸边寻他,却只看到波浪拍打着空船,干草上只留下一支木笛。”
艾达小姐说完,午夜的钟声朗朗敲响,舞会已经结束。王后就寝的时间到了,艾达小姐连忙起身,向我伸出右手。我的唇刚触到她的手指,只听客人们纷纷经过门前,到角落里的阅兵厅用夜宵。艾达小姐夹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透过人们肩膀的空隙,时而能看到她的身影。只有她当晚所穿的浅蓝色礼服,长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