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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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舞姬(2)

直到此时,我与爱丽丝的交往,比旁人所想象的要清白得多。她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十五岁时跟随舞蹈师傅学艺,从事了这个低贱的行当。出师后,她到维多利亚剧院表演,如今是位列第二的艺人。然而,正如诗人海格兰德[5]所言,舞女乃是“当代的奴隶”,境遇十分凄凉。为着微薄的薪水,她们不得自由,被迫昼夜劳作,白天练功,夜晚登台表演。进入化妆室后,她们傅粉施朱、盛装华服,但在场外却常常衣食不周,若还有家人要养活,更是说不出的艰难。因此,舞女之中,能够幸免沦落风尘的,可谓少之又少。爱丽丝能逃脱此种命运,一是因为她生性本分,二则仰赖刚强父亲的保护。她自幼喜爱读书,可惜只能看到租书铺借来的庸俗小说。与我相识后,我借书给她,她渐渐懂得了趣味,纠正语调中的乡音,不久后,她写给我的信中,错字也越来越少。可以说,我们之间先有的是师生情谊。听说我突然被解职,爱丽丝大惊失色。我隐瞒了此事与她有关的内情,她却告诉我,这消息要瞒住她的母亲。她担心母亲得知我失去官费,会疏远怠慢我。

唉,详细情形无须在此多言。总之,从此刻起,我对爱丽丝的爱意骤然浓烈,终于变得难舍难分。

此时,我面临一生的重大抉择,正可谓危急存亡之秋,我却做出这般举动,必会有人奇怪,或者指责于我吧。但我对爱丽丝的爱情,从初见时就很深厚,如今她同情我的不幸,为我们即将别离而垂首悲伤。鬓发散落在她哀愁的脸颊上,那美丽又惹人怜惜的样子,震动了我那因悲愤而大失常态的心神。我在恍惚之间,走到了这种地步,真是无可奈何。

与公使约定的日期将至,我须面对自己的命运。若就此回国,学业未成却背负污名,再难有出头之日。但若滞留此地,我又无计得到学费。

此时向我伸出援手的,便是如今与我同行的相泽谦吉。他身在东京,已是天方伯爵的秘书官,看到官报上我被免职的消息,便向某报社总编推荐我,让我担任报社的通讯员,留在柏林,报道政治和文艺方面的消息。

报社的薪酬微不足道,但若是另搬个公寓,换家吃午餐的馆子,也可勉强度日。正当我左思右想之时,爱丽丝真心诚意,向我投出了救援的缆绳。不知她怎样说服了母亲,让我寄宿到她们家。也不知从何时起,爱丽丝和我将微薄的收入合在一起,我们于艰难中,也度过了些愉快的日子。

早晨喝过咖啡,爱丽丝去排练,没有排练的日子就留在家中。我则去国王街那个门脸狭窄、进深很长的休息室,浏览所有的报纸,用铅笔记下各种资料。在这间依靠天窗采光的休息室里,来客要么是没有固定职业的年轻人,要么是把些许积蓄贷给他人、自己悠闲度日的老人,抑或是从交易所偷闲出来的商人。我与他们并肩而坐,在冰冷的石桌上奋笔疾书,无暇顾及女侍端来的咖啡已经放冷。报纸夹在细长的木报夹上,并排挂在旁边墙上,种类非常之多。我走来走去,调换报纸,不了解内情的人,不知会对我这个日本人作何感想。将近一点钟,爱丽丝排练归来,顺路经过这里,与我一道回家。对这位身姿异常轻盈,简直可作掌上飞舞的少女,想必有人诧异地目送吧。

我的学问荒废了。阁楼上灯盏昏暗,爱丽丝从剧院归来,坐在椅上做针线,我则在旁边桌上写报纸的文稿。与从前在纸上罗列枯燥无味的法律条文迥然不同,如今我面对的,是生动的政界动态,以及文学美术等新现象的评论。我将它们彼此联结,比起比约恩来,毋宁说是效仿海涅的构思方法,写出种种文章。这期间,威廉一世和腓特烈三世相继驾崩,关于新皇继位、俾斯麦侯爵的进退问题等,我尤其做了详细报道。因此,那一阵子我比预想的忙碌许多,根本无暇翻开我那少许藏书,继续研习旧日的课题。我的大学学籍尚未被开除,但由于无力筹措学费,就连那唯一的一门课,我也很少去听。

我的学问是荒废了,但我却长了另一种见识。那是什么呢?原来,说起民间学问的传播,欧洲各国中再没有胜过德国的。许多颇有见地的论说,散见于数百种报纸杂志。我当上通讯员后,以自己从前频繁出入大学时培养出的敏锐眼光,辅之以广泛阅读、抄写摘录,我原先狭窄的知识,自然而然地变得综合开阔,达到了大部分同乡留学生所梦想不到的境地。他们中的许多人,就连德国报纸的社论,还不能看得十分明白呢。

明治二十一年的冬天到来了。人行道上,人们用铁锹铲了雪,铺上沙子。修道院街附近本来坑坑洼洼,如今只余一片冰封。清晨打开门,看到冻饿而死的麻雀落在地上,让人觉得可怜。灶下生了火取暖,但北欧的寒气依然透过石墙,渗入棉衣,实在不堪忍受。两三天前的夜晚,爱丽丝在舞台上晕倒,让人扶着送回了家。那之后一直身体不适,在家休息,一吃东西便要呕吐,还是她母亲先想到,会不会是怀孕了。唉,纵然没有这样的事,我已是生计无着、前途茫然,若竟是真的,又当如何是好?

这天是星期日,我待在家中,心中悒郁不乐。爱丽丝的身体还不至于卧床,她将椅子挪到小火炉边,默不作声。这时,门口有人说话,片刻后,爱丽丝的母亲从厨房那边过来,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似曾相识,原来是相泽亲笔所书,不过贴的却是德国邮票,盖着柏林的邮戳。我心下讶异,打开一看,信上写道:“事出仓促,无由告知。天方大臣[6]已于昨夜抵达柏林,我亦随行。伯爵有意约见你,望速来谒见。恢复名誉之机会,便在此时。匆匆,不赘。”读完信后,爱丽丝见我神情茫然,问:“是家乡寄来的信吗?莫非有什么坏消息?”她大概以为还是报社关于薪水的信。“不,别担心。是那个相泽,你知道的,他和大臣一道来柏林了,要我过去。说是有急事,我这就去吧。”

即便母亲打发独生爱子出门,也不会像爱丽丝这般细心周到。她大约想着我或许要谒见大臣,遂扶病起来,为我挑选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又取出仔细收着的双排扣大礼服。就连领结,都是她亲手为我系好的。

“看呀,谁能说你不体面!你照照我的镜子。为什么不开心?连我都想跟你一道去呢。”她的神情忽然有点凝重,“不,换上这身衣服,不像我的丰太郎了。”她又思索了一下,说道:“若是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不会抛弃我吧?就算我的病不是母亲说的那种。”

“什么,飞黄腾达?”我微微一笑,“这几年来,我早就绝了涉足政治的念头。我并不想见大臣,只是与朋友分别多年,我要去看看他。”爱丽丝的母亲叫来一辆上等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的道路,停在窗下。我戴上手套,披上不十分洁净的大衣,拿上帽子,与爱丽丝吻别后下了楼。爱丽丝打开结冰的窗户,任凭寒风吹乱了她的秀发,目送我乘车离去。

我在皇宫饭店门口下了车,向门童问明相泽秘书官的房间,登上了久未踏足的大理石台阶。我先来到休息室,中央柱子前摆放着铺了天鹅绒的沙发,正面竖立着穿衣镜。我在此脱下大衣,沿着走廊来到相泽的房前,心下有些踌躇。同在大学读书时,相泽曾极口称赞我品行方正,如今他会以何种脸色对我?待到走进房间,两两相对时,只见相泽虽然体型比原来壮硕了些,却依然是那副快活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行为有失检点。我们无暇细叙别情,他便引我前去谒见大臣,原来是要我翻译一份德文的紧急文书。我领过文书,退出大臣房间,相泽随后赶来,约我共进午餐。

餐桌上,大抵是相泽发问,我来作答。相泽平生诸事顺遂,相形之下,我的人生可谓坎坷多舛。

我敞开胸臆,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屡屡现出震惊之色,却并未指责我,反而大骂那些宵小之辈。不过,待我讲完后,相泽神色严肃,将我劝诫了一番。大意是:事情弄到如此地步,皆是你生性软弱之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然而,有学识才干之人,岂能被一个少女的情意所困,长久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如今天方伯爵仅是想用你的德语,伯爵知道当年你被免职的缘由,已有先入之见,故而我也不便多言。若伯爵认为我不分是非、包庇于你,则对朋友不利,于自身有损。若要引荐一个人,最佳方法莫过于先展露其才华。你当以自身的才干,取得伯爵的信任。至于与那位少女的情缘,纵然她一片挚诚,纵然你们情深意浓,但这并非因她知晓你的才华抱负而心生爱慕,只是由于“习惯”这种惰性使然罢了。你还是痛下决心,断绝这段情缘为宜。

相泽指给我的前途方向,使我如同大海上的失舵之人,遥遥望见了远山一般。可是,远山尚在缥缈云雾之间,何时才能抵达?不,纵然真的抵达,难道我便会心满意足?恐怕未见得。如今的生活虽然清贫,却也不乏快乐,况且爱丽丝的情意,也难以割舍。我这软弱的内心,竟无法做出决断,姑且听从朋友的规劝,答应斩断情缘。若面对敌人,为了守住自己要保护的东西,倒还能抵挡一番,可是对于朋友,我却常常无法说“不”。

我告辞出门,顿觉寒风扑面。饭店的餐室里,紧闭着双层玻璃窗,巨大的陶炉暖意融融。一旦走出来,下午四点钟的寒气立刻渗透了薄外套,尤觉不堪忍受。我不但身上瑟瑟,心里也凛然生寒。

一夜之间,我便译完了文书。从那以后,我去皇宫饭店的次数渐渐频繁。起初,伯爵只吩咐我要办的事项,后来便谈及近来国内的动向,询问我的意见。有时候,伯爵还会提起旅途中某某闹出的笑话,并露出微笑。

约莫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伯爵忽然问我:“明天,我要动身去俄国。你可愿意随我同去?”最近相泽公务繁忙,我有好几日未见到他,因此伯爵的问话突如其来,令我大吃一惊。“阁下吩咐,岂敢不从。”说来惭愧,我的回答并非出于迅速的决断。每当我信赖的人突然问话,仓促之间,我来不及仔细思考,便会一口答应。应承下来后,即便发现事情难办,为了掩盖当时的心虚,我也会勉为其难,这种情形已经屡屡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