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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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2)

刚才说的事,我只是在几分钟后才弄明白,因为真实中存在着无法看到的种种特殊情况,要等到某个时机出现,才能把这些看不见的情况从真实中显示出来。不管怎样,此时此刻,我已听不到过去的裁缝和男爵说的话,感到十分烦恼。我此刻想到,这待租的工场跟朱皮安的铺子只隔着薄板【12】。我要进入工场,只要上楼来到我们家的套间,走进厨房,从后楼梯下楼一直走到地窖,从院子下面穿过,来到工场的地下室——几个月前,木匠还在那儿堆放细木护墙板,而朱皮安则准备在那里放煤——然后登上几级台阶就来到工场里面。这样,我走的路隐蔽安全,不会被人看到。这办法最为谨慎。但我并未采用,而是在院子里贴墙绕行,设法不让人看到。我没有被人看到,现在回想起来,主要是因为当时凑巧无人,而不是因为我灵活。从地窖走可以说万无一失,但我却作出如此冒失的决定,现在看可能有三个原因,也许当时是因为其中一个原因。首先是因为我迫不及待。其次也许是对蒙茹万的场景有着模糊的记忆,当时我躲在樊特伊小姐的窗前【13】。确实,我看这种戏时总是极不谨慎,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要看到这种事揭示出来,只能付出代价,做出冒险的行为,虽说这种行为秘而不宣。最后这第三个原因,因显得幼稚,我几乎不敢承认,但我十分清楚,这在不知不觉中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否定——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详细了解布尔人的战争【14】,并因此重读了过去探险和旅游的故事。这些故事使我兴致勃勃,我就把它们用于日常生活之中,使自己勇气倍增。我发病时,一连几天几夜都无法睡着,而且还不能躺下,不能吃喝,我在精疲力竭、十分难受之时,认为自己的病永远无法好转,但在这时,我就想起故事中的游客,因误吃毒草而倒在沙滩上,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湿,因发高烧而浑身哆嗦,但过了两天却感到身体好转,就继续摸索着上路,去寻找也许要吃人肉的土著居民。他们的榜样使我精神振奋,重新产生希望,并为自己一时间的悲观失望感到羞愧。想到布尔人面前有英国军队,在必须穿过无防御工事的地区以回到矮树丛时不怕暴露自己,我心里就想:“我倒不相信我会更加胆怯,战场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院子,我已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毫不畏惧地多次参加决斗,我现在要担心的唯一冷箭,只是邻居的目光,而他们除了朝院子观看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进入工场,走路尽量蹑手蹑脚,我知道,朱皮安的铺子里只要有点声音,我在工场里就能听到,我于是心里在想,朱皮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真是冒失,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好。

我不敢动弹。盖尔芒特家的马夫趁主人不在家,肯定把一直放在车库里的梯子搬到我所在的工场。我如登上梯子,就能打开气窗,听得一清二楚,如同待在朱皮安的铺子里。但我怕弄出声音。另外,这样做也没有必要。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进入工场,但我不必因此而后悔。我起初听到朱皮安的铺子里响起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由此断定,他们说话不多。确实,这声音十分粗重,如果不是在每次响起时都由呻吟发出一个更高的八度音,我准会认为隔壁有人要杀人,而在事后,凶手和复活的受害人都洗了澡,以清除杀人的痕迹。后来我从中得出结论,有一件事跟痛苦一样会发出嘈杂的声音,那就是淫乐,尤其是淫乐后——不用担心会怀上孩子,这里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虽说《圣徒传》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例子【15】——立刻想要保持清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已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以便透过我并未打开的气窗观看),两人开始说话。朱皮安执意不要德·夏吕斯先生给他的钱。

半小时后,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铺子。“您下巴干吗剃得精光?”朱皮安柔声柔气地对男爵说。“漂亮的小胡子,多好看。”——“呸!真恶心。”男爵回答道。说完,男爵仍待在门口,向朱皮安询问街区的情况。“您是否知道街角上的栗子店老板,不是左面那个,那家伙太丑,是右面街角那个黑大个?还有对面的药店老板,有个骑自行车的伙计,很讨人喜欢,是帮他送药的。”这些问题想必使朱皮安生气,只见他像卖弄风情的女子,见情人另找新欢就怀恨在心,这时挺起身子回答道:“我看您见异思迁。”这责备说出时,语气痛苦、冷淡而又矫饰,显然使德·夏吕斯先生心软,他要消除自己的好奇所产生的不良印象,就柔声柔气地对朱皮安说话,声音低得我听不清楚,想必是在请求,让他们在铺子里再待一会儿,裁缝听了感动,痛苦随之消失,因为他仔细察看男爵,只见花白头发下的脸丰腴而又红润,就露出愉悦的神色,仿佛自尊心完全得到了满足,就决定满足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朱皮安提出的要求,只是先说了些不大高雅的话,如“您屁股真大!”他笑容满面,十分激动,既傲慢又感激地对男爵说:“好的,行,大孩子!”

“我再次谈到有轨电车司机的事【16】,”德·夏吕斯先生固执地接着说道,“是因为不管怎样,在回家时都会有点用处。我有时确实像打扮成普通商人的哈里发那样走遍巴格达【17】,屈尊俯就地跟随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美人。”我在此提出的看法,跟我曾对贝戈特有过的看法相同。如果他有朝一日要出庭回答问题,他决不会说出旨在说服法官的话,而是说出贝戈特那样的话,就是他因其特殊的文学气质自然会想到并觉得喜欢说的话。同样,德·夏吕斯先生跟裁缝说话的言语,和他跟他那个圈子的社交界人士说话的言语相同,甚至还会将口头语加以夸大,这是因为他竭力想克服自己的胆怯,就显出过于傲慢的样子,或是他因胆怯而无法克制自己(在你面前的不是你这个圈子里的人,你就会更加局促不安),他的本性就必定会暴露无遗,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说,他确实生性傲慢,有点疯狂。“为跟踪这美人,”他继续说道,“我就像教书先生,就像漂亮的青年医生,跟着这小美人一起跳上有轨电车,我们用阴性名词来称呼此人,只是按语法规则行事(譬如谈起一位亲王就会问:殿下是否身体安康?)【18】。她要换车,我就买一张怪怪的‘转车票’,上面有号码,也许带有瘟疫病菌,虽说要还给我,但号码并非总是一号!我就这样换车,甚至要换三四次‘车’。我有时晚上十一点滞留在奥尔良火车站,但必须回家!只要从奥尔良火车站回去就好!但有一次,我没能跟人家说上话,竟一直来到奥尔良,乘的是一节丑陋的车厢,在称为‘行李网架’的三角形工艺品之间,可看到沿线主要杰出建筑物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座位空着,在我面前是古代建筑,是奥尔良大教堂【19】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教堂,看着会眼睛疲劳,但我又不能不看,这就像有人非要我盯着看蘸水钢笔透明笔杆上玻璃球里的教堂塔楼,看得眼睛发炎。我跟年轻的美人同时在奥布雷【20】下车,唉,她的家人(我想到这个人的种种缺点,却并未想到有家室之累的缺点)在站台上等她!我等着回巴黎的列车到来,唯一的安慰只有普瓦捷的狄安娜的屋子【21】。她曾迷倒我的一位王族祖先,但我更喜欢活的美人。正因为如此,为消除独自回去的烦恼,我就想认识卧铺车厢的一个列车员或是公共汽车的一个司机。不过,您可别生气,”男爵作出结论,“这都是趣味问题。譬如说,对社交界青年,我丝毫不想占有他们的肉体,但我在触及他们之后才会平静,不是说在肉体上触及,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一个年轻人不再对我的书信置之不理,而是不断给我写信,他就在精神上受我摆布,我就心里平静,如果我不是很快为另一个青年操心,我至少会心平气和。这相当奇怪,对吗?谈到社交界青年,在常来这里的青年中间,您是否有熟人?”——“没有,我的宝贝。啊!有的,是个棕发男子,身材高大,戴单片眼镜,总是面带笑容,善于随机应变。”——“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朱皮安又对此人做些描绘,但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想不出是谁,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位过去的裁缝师傅属于一种人,这种人比大家认为的要多,他们对不太熟悉的人,见过后连头发的颜色也记不清楚。但我知道朱皮安的这种弱点,知道他说的棕发应该是金发,我觉得他描绘的外貌显然跟沙泰勒罗小公爵完全相符。“回过头来谈并非出身平民的青年,”男爵继续说道,“目前,我被一个奇特的小子弄得晕头转向,他是个聪明的小市民,却对我蛮横无礼。他决没有想到我是非同寻常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他自己像孤菌那样微不足道。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个小傻瓜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我庄严的主教袍前大喊大叫。”——“主教!”朱皮安大声说道,他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听懂,但听到“主教”二字不由目瞪口呆。“这跟宗教可没有关系。”朱皮安说。“我的家族出过三位教皇【22】,”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有权身穿红袍,是因为有红衣主教的职衔,我叔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把公爵的爵位传给我的祖父,这爵位就被继承下来。我看出您对隐喻听不懂,对法国历史漠不关心。另外,”他补充道,也许不是作出结论,而是用来提醒,“这些年轻人对我避而远之,当然是由于害怕,因为只有尊敬才能让他们闭上嘴巴,并大声对我说出他们爱我,他们要对我有这种吸引力,就要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不过,他们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也许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但他们愚蠢地装出这种样子,时间一长就会使我感到恶心。就在您比较熟悉的阶层中举个例子吧。我公馆装修时,为了使公爵夫人们不要因争夺一种荣誉而相互嫉妒,就是能说她们有幸让我借住她们公馆的荣誉,我就到大家都能住的‘公馆’去住了几天。旅馆里那个楼层有个服务员,熟悉后我让他当有趣而又可爱的‘穿猎装号衣的跟班’,给我挂门帘,但他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后来,我十分恼火,为向他证明我并无邪念,便派人给他送去一大笔钱,只要他上楼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五分钟话。但我空等了一回。于是,我对他厌恶至极,出去就走边门,不想看到这小混蛋的嘴脸。后来我获悉,我的信他一封也没有收到,都中途给人截走,第一封信给那个楼层一个嫉妒的服务员拿走,第二封信被白天值班的正派门房拿走,第三封信则被值夜班的门房拿走,他喜欢那年轻人,在月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但是,我对他仍然十分厌恶,即使有人把这个穿猎装号衣的跟班像猎物那样放在银盘上给我送来,我也会拒不接受,而且还恶心得要吐。唉,真是倒霉,我们谈了重要的事情,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我指望的事也就完了。但是,您可以帮我大忙,给拉上关系;再说,不,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有点兴奋,我感到事情完全没有结束。”

这场戏一开始,我睁大的眼睛就已看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变化彻底而又迅速,仿佛他被魔杖触及。此前我一直没有看出,是因为弄不明白,也并未亲眼目睹。恶习(大家这样说是因为方便),每个人的恶习,跟此人形影不离,如同守护神那样,你不知道他在,就看不到他。善良、狡诈、名称和社交关系,都不会让人发现,总是隐藏着随身携带。尤利西斯起初也没有认出雅典娜【23】。但神与神之间会立刻认出对方,人与人之间也能很快看出对方,因此德·夏吕斯先生就被朱皮安一眼看出。在此之前,我待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如同心不在焉之人,在孕妇面前未能发现她身体臃肿,即使她微笑着反复跟他说“是的,我现在有点累”,他仍然不知趣地问她:“您到底哪里不舒服?”直到有人跟他说“她怀孕了”,他才突然发现她挺着肚子,从此就只注意她的肚子。真可谓理智开眼,知错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