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味:重访影史与策展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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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迷影的摆渡人

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沙丹算年轻人,但他策划的电影展映却成为北京电影文化的新名片。在小西天,经常有青年人排队去看经典老电影。做电影策展人,只有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是不够的,沙丹很懂宣传。他在微媒体上格外用心地做推广,措辞拿捏得恰到好处——夸张,但有分寸;幽默,却不令人讨厌。每次放经典老片,电影资料馆都门庭若市。2012年圣诞,下大雪,我们特地赶到北京看莱昂内的《黄金三镖客》,见识了京城影迷在大雪中排队的情形。中国不缺忠实的影迷,缺的是让影迷投奔和相遇的地方。

沙丹很健谈,他在老片放映前增加了影片讲解,这个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举措其实非常聪明。电影馆要放电影,更要养观众。有些青年影迷是慕名而来,对这些电影的来龙去脉并不了解。在北京这个行路成本很高的城市,这种讲解让观影过程增值了。本书的许多文章就与这些讲解工作密不可分。片前讲解的传统是从亨利·朗格卢瓦(Henri Langlois)那里传下来的,他在法国电影资料馆做展映时,就做电影讲解,安德烈·巴赞也干过这个。我曾应邀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做过一次映后交流,第一次做讲解,还真把握不好与观众说话的方式。而沙丹则能口吐莲花,每次讲到钟爱的电影,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他说,他离学术圈很远,所以讲的东西都很俗。观众乐了,他便开讲。讲到要害处,他会举起一本老杂志,把电影史摔在你面前。沙丹是电影史科班出身,他的老师吴迪(启之)的学识令我非常钦佩。因此沙丹喜欢收藏老电影杂志,甚至无法自拔,经常拿着刚刚竞拍到的民国杂志向我们显摆。而这些让他欣喜若狂的老杂志,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毫无用处。这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即中国电影资料馆另一对外名称)的学术传统有关。他相信史料,在本书的许多文章中,你能闻到老杂志、老档案的味儿。

电影馆策展人中的英雄,当然是亨利·朗格卢瓦。他没拍过电影,却拿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他把法国电影资料馆变成了迷影人的神庙。当然,历史上还有很多迷影策展人,比如艾丽斯·巴里(Iris Barry)。这位电影保护界的先驱是英国伯明翰人,年少时在诗人庞德的鼓励下游历法国,在巴黎看过艾伯特·卡佩拉尼(Albert Capellani)导演的《悲惨世界》(Miserables,1913),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最初给英国著名杂志《旁观者》(The Spectator)写评论,1925年在《每日邮报》(Daily Mail)开电影专栏,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女影评家。1930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H. Barr)的召唤下,她辞职去了纽约,投入到电影保护部(Film Library)的筹建。在她全力推进下,1935年,这个美国第一所也是最重要的电影档案保护机构正式建立。1938年,艾丽斯·巴里在MoMA开设了第一个电影放映厅,她从老电影中挑选经典之作重新给公众放映,从保护者变成策展人。同一年,她结识了亨利·朗格卢瓦并与他联合创建了国际电影资料馆联盟(FIAF),成为当今影响最大的电影保护机构公益联盟,中国电影资料馆也是其成员之一。像这样投身电影保护和展映的迷影人还有很多,比如图卢兹电影资料馆创建人雷蒙·博尔德(Raymond Borde)、比利时皇家电影资料馆的创始人雅克·勒杜(Jacques Ledoux)和英国国家电影资料馆的欧内斯特·林格伦(Ernest Lindgren)等等。

我曾写过迷影人,我认为合格的电影馆策划人不仅要做迷影人,还要做摆渡人,把经典电影从布满尘埃的历史中带到我们面前,或者带我们穿越回电影史的某个瞬间。从馆藏品种和数量来看,中国电影资料馆并不比国外著名的电影馆逊色,但仅仅保存和修复是不够的,电影馆还需要让影迷和电影研究者看到这些作品、讨论这些作品、爱上这些作品,这才是摆渡人。沙丹在迷恋电影和电影传播之间就保持着很好的平衡。

电影史永远无法书写的章节,就是电影的流失史。沙丹在本书中提到的《盘丝洞》,是流失影片的典型。胶片很脆弱,电影从诞生起就面临着接踵而至的厄运,所以电影摆渡人的日常工作是“寻找”,他们必须把流失的和被遗忘的作品找回来、找出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很多电影被废弃回收,以便提取银盐,这导致大量影片流失。从1895年到1918年,80%的法国电影流失了,除去后来重新寻回的作品,也至少有65%的法国电影永远遗失。有声电影到来后,默片遭到沉重打击,电影院更换有声电影放映机,观众不再喜欢看默片,这些拷贝被遗弃,引发了电影流失的第二次浪潮。第三次浪潮则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出于安全考虑,世界各地陆续放弃使用硝酸盐胶片,尽管此时的电影保护意识已非常强,但还是有许多影片被波及。与这些浪潮相对抗的,就是迷影人。迷影不是单纯地热爱电影,更对保护电影遗产有着天生的使命感。最早提出电影资料馆这个构想的人叫博拉斯·马图谢夫斯基(Boleslas Matuszewski),一个移居巴黎的波兰摄影师,他在1898年发表了两篇文章——《新的史料来源》(Une nouvelle source de l'histoire)和《活动摄影》(La photographie animée),提出了保存电影胶片的重要性。尽管他没有用“电影馆”(cinémathèque)这个词,但他在当时就意识到了电影保护是国家的责任,其价值就像图书馆一样。他甚至在那个时候就提出了三种保存电影的形式:其一,长期保存负片,这些负片只能被编目而不能再被使用;其二,保存并在一定条件下展示电影正片拷贝,尤其是为研究者提供服务;其三,依据保存书写文献的原则,在固定期限内搜集和保存电影拷贝。马图谢夫斯基甚至定义了保存胶片的法律条件,比如自愿捐赠、交换和购买的法律原则等等。这个电影馆的预言师有远见卓识,那时电影才诞生三年,而这样的电影馆则在三十年后才出现。作为电影遗产的保护者,要有远见、识货,才能做好电影的摆渡人。我们在这本书里看不到的,是沙丹为了策划这些展映,去“寻找”那些电影作品而付出的努力。

沙丹的这些文章介于影评与学术论文之间,他会用整篇文章写桑弧的《太太万岁》、费穆的《小城之春》、朱石麟的《清宫秘史》或胡金铨的《山中传奇》,但是这种分析绝非普通的影评,字里行间流露出治史之人的好奇和严谨,以及强烈的自我代入感,也总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电影史最陡峭的悬崖前。写《小城之春》,他说影史经典可能来自于时代的偶然。他不会像影评人那么武断,也不需要借助繁琐的论证来装饰自己的胆识。他最精彩的文章是写人,写明星,尤其关于夏梦,他沉浸在一种栩栩如生的历史想象中,笔触之间能听到他的呼吸。

我没资格给人写序。我曾约法三章,不写序。这不是假谦虚。距离太近反而参不透一个人,写不精彩就不如不写。无奈沙丹请求再三,故而破例。

李洋

2015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