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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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资产者的面目(4)

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女儿的肘子,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也妮羞得什么似的。所长,像一只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样就是追求女人。

“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

“跟令嫒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

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

“哎,哎,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玩,会三番四覆说个不休;他把烛台往座钟前面一放,说道: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地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洞眼,插妥了,点上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发,像是压扁了的,脸孔像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只银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

“台·格拉桑他们没有来吗?”

“还没有。”葛朗台回答。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扭动着那张脚炉盖似的脸,问。

“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吗?”特·篷风所长打听葛朗台。

“统统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劲儿,跟“统统完了”四个字一样骄傲。

长脚拿侬不敢闯入过节的场面,便在厨房内点起蜡烛,坐在灶旁预备绩麻。葛朗台从过道的门里瞥见了,踱过去嚷道:

“拿侬,你能不能灭了灶火,熄了蜡烛,上我们这儿来?嘿!这里地方大得很,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哪。”

“怕什么?他们不跟你一样是上帝造的吗?”

葛朗台说完又走过来问所长:

“府上的收成脱手没有?”

“没有。老实说,我不想卖。现在的酒固然好,过两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发誓要坚持公议的价格。那些比国人这次休想占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下回还是要来的。”

“不错,可是咱们要齐心啊。”葛朗台的语调,叫所长打了一个寒噤。

“他会不会跟他们暗中谈判呢?”克罗旭心里想。

这时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报告台·格拉桑一家来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罗旭神甫才开始的话题,只得搁过一边。

台·格拉桑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肤白里泛红,过着修道院式的外省生活,律身谨严,所以在四十岁上还显得年轻。这等女子仿佛过时的最后几朵蔷薇,叫人看了舒服,但它们的花瓣有种说不出的冰冷的感觉,香气也淡薄得很了。她穿着相当讲究,行头都从巴黎带来,索漠的时装就把她做标准,而且家里经常举行晚会。

她的丈夫在拿破仑的禁卫军中当过连长,在奥斯丹列兹一役受了重伤,退伍了,对葛朗台虽然尊敬,但是态度爽直,不失军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出手来,一副俨然的气派是他一向用来压倒克罗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过礼,他又对欧也妮说:“小姐,你老是这样美,这样贤慧,简直想不出祝贺你的话。”

然后他从跟班手里接过一口匣子递过去,里面装着一株好望角的铁树,这种花还是最近带到欧洲而极少见的。

台·格拉桑太太非常亲热地拥抱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小意思,叫阿道夫代献吧。”一个头发金黄、个子高大的青年,苍白,娇弱,举动相当文雅,外表很羞怯,他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这时他走到欧也妮前面,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个针线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镀金的;匣面上哥特式的花体字,把欧也妮姓名的缩写刻得不坏,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实全部是骗人的起码货。

欧也妮揭开匣子,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快乐,那是使所有的少女脸红、寒颤、高兴得发抖的快乐。她望着父亲,似乎问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说一声:“收下吧,孩子!”那强劲有力的音调竟可以使一个角儿成名呢。

这样贵重的礼物,独养女儿还是第一遭看见,她的快活与兴奋的目光,使劲盯住了阿道夫·台·格拉桑,把三位克罗旭看呆了。台·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烟壶,让了一下主人,自己闻了一下,把蓝外套钮孔上的“荣誉团”丝带沾了烟末,抖干净了,旋过头去望着几位克罗旭,神气之间仿佛说:“嘿,瞧我这一手!”

台·格拉桑太太就像一个喜欢讪笑人家的女子,装作特意寻找克罗旭他们的礼物,把蓝瓶里的鲜花瞅了一眼。在这番微妙的比赛中,大家围坐在壁炉前面;克罗旭神甫却丢下众人,径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头,离台·格拉桑最远的窗洞旁边,咬着守财奴的耳朵说:

“这些人简直把钱往窗外扔。”

“没有关系,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里。”葛朗台回答。

“你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

“金剪刀有什么希罕,我给她的东西名贵得多哩。”

克罗旭所长那猪肝色的脸本来就不体面,加上乱蓬蓬的头发,愈显得难看了。神甫望着他,心里想:

“这位老侄真是一个傻瓜,一点讨人喜欢的小玩艺儿都想不出来!”

这时台·格拉桑太太嚷道:

“咱们陪你玩一会儿牌吧,葛朗台太太。”

“这么多人,好来两局呢……”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不妨来个摸彩的玩艺儿,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一边说一边指着欧也妮和阿道夫,他自己是对什么游戏都从不参加的。

“来,拿侬,摆桌子。”

“我们来帮忙,拿侬。”台·格拉桑太太很高兴地说,她因为得了欧也妮的欢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独养女儿对她说: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

台·格拉桑太太便咬着她的耳朵:

“那是阿道夫从巴黎捎来的,他亲自挑的呢。”

“好,好,你去灌迷汤吧,刁钻促狭的鬼女人!”所长心里想,“一朝你家有什么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还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结果吧。”

公证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地望着神甫,想道:

“台·格拉桑他们是白费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万。台·格拉桑最多也不过抵得一半,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嫁!好吧,他们爱送礼就送吧!终有一天,独养女儿跟他们的礼物,会一古脑儿落在咱们手里的。”

八点半,两张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台·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够把儿子安排在欧也妮旁边。各人拿着一块有数目字与格子的纸板,抓着蓝玻璃的码子,开始玩了。这聚精会神的一幕,虽然表面上平淡无奇,所有的角儿装作听着老公证人的笑话,——他摸一颗码子,念一个数目,总要开一次玩笑——其实都念念不忘地想着葛朗台的几百万家私。

老箍桶匠踌躇满志地把台·格拉桑太太时髦的打扮,粉红的帽饰,银行家威武的脸相,还有阿道夫、所长、神甫、公证人的脑袋,一个个地打量过来,暗自想道:

“他们都看中我的钱,为了我女儿到这儿来受罪。哼!我的女儿,休想;我就利用这班人替我钓鱼!”

灰色的老客厅里,黑魆魆的只点两支蜡烛,居然也有家庭的欢乐;拿侬的纺车声,替众人的笑声当着伴奏,可是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关切重大的利益;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围,以为他们的友谊都是真情实意,仿佛一只小鸟全不知道给人家标着高价作为赌注。这种种使那天晚上的情景显得又可笑又可叹。这原是古往今来到处在搬演的活剧,这儿不过表现得最简单罢了。利用两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这一幕才有意义。单凭这个人的脸,不是就象征了法力无边的财神,现代人的上帝吗?

人生的温情在此只居于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动拿侬、欧也妮和她母亲三颗纯洁的心。而且她们能有这么一点天真,还是因为她们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葛朗台的财富,母女俩全不知道;她们对人生的看法,只凭一些渺茫的观念,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她们一向就用不到它。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了伤害,依旧很强烈,而且是她们生命的真谛,使她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别具一格。人类的处境就是这一点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涂得来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子的彩,在这儿是破天荒第一遭的大彩;长脚拿侬看见太太有这许多钱上袋,快活地笑了。正在这时候,大门上砰的一声,锤子敲得那么响,把太太们吓得从椅子里直跳起来。

“这种敲门的气派决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法的!”拿侬说,“难道想砸破大门吗?”

“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咕噜着。

拿侬在两支蜡烛中拿了一支去开门,葛朗台跟着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往堂屋门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

“咱们一块儿去怎么样?”台·格拉桑说,“这种敲门有点儿来者不善。”

台·格拉桑才看见一个青年人的模样,后面跟着驿站上的脚夫,扛了两口大箱子,拖了几个铺盖卷,葛朗台便突然转过身来对太太说:

“玩你们的,太太,让我来招呼客人。”

说着他把客厅的门使劲一拉。那些骚动的客人都归了原位,却并没玩下去。台·格拉桑太太问她的丈夫:

“是不是索漠城里的人?”

“不,外地来的。”

“一定是巴黎来的了。”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的老表,形式像荷兰战舰,瞧了瞧说:

“不错,整九点。该死,驿车倒从来不脱班。”

“客人还年轻吗?”克罗旭神甫问。

“年轻,”台·格拉桑答道,“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斤。”

“拿侬还不进来。”欧也妮说。

“大概是府上的亲戚吧。”所长插了句嘴。

“咱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轻声轻气地叫道,“听葛朗台的声音,他很不高兴,也许他不愿意我们谈论他的事。”

“小姐,”阿道夫对坐在隔壁的欧也妮说,“一定是你的堂兄弟葛朗台,一个挺漂亮的青年,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跳舞会上见过的。”

阿道夫停住不说了,他给母亲踩了一脚;她高声叫他拿出两个铜子来押,又咬着他的耳朵:

“别多嘴,你这个傻瓜!”

这时大家听见拿侬和脚夫走上楼梯的声音;葛朗台带着客人进了堂屋。几分钟以来,个个人都给不速之客提足了精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他的到场,他的出现,在这些人中间,犹如蜂房里掉进了一只蜗牛,或是乡下黝黑的鸡场里闯进了一只孔雀。

“到壁炉这边来坐吧。”葛朗台招呼他。

年轻的陌生人就坐之前,对众人客客气气鞠了一躬。男客都起身还礼,女太太们都深深地福了一福。

“你冷了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说,“你大概从……”

葛朗台捧着一封信在念,马上停下来截住了太太的话:

“嘿!娘儿腔!不用烦,让他歇歇再说。”

“可是父亲,也许客人需要什么呢。”欧也妮说。

“他会开口的。”老头儿厉声回答。

这种情形只有那位生客觉得奇怪。其余的人都看惯了这个家伙的霸道。客人听了这两句问答,不禁站起身子,背对着壁炉,提起一只脚烘烤靴底,一面对欧也妮说:

“大姐,谢谢你,我在都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葛朗台说:

“什么都不用费心,我也一点儿不觉得累。”

“你先生是从京里来的吧?”台·格拉桑太太问。

查理(这是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名字)听见有人插嘴,便拈起用金链挂在项下的小小的手眼镜,凑在右眼上瞧了瞧桌上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物,非常放肆地把眼镜向台·格拉桑太太一照,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才回答说:

“是的,太太。”——他又回头对葛朗台太太说:“哦,你们在摸彩,伯母。请呀,请呀,玩下去吧,多有趣的玩艺儿,怎么好歇手呢……”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个堂兄弟。”台·格拉桑太太对他做着媚眼,心里想。

“四十七,”老神甫嚷道,“嗳,台·格拉桑太太,放呀,这不是你的号数吗?”

台·格拉桑先生抓起一个码子替太太放上了纸板。她却觉得预兆不好,一会儿望望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望望欧也妮,想不起摸彩的事了。年轻的独养女儿不时对堂兄弟瞟上几眼,银行家太太不难看出她越来越惊讶、越来越好奇的情绪。

注释:

[1]当初教会设立来救济贫苦妇女的。

[2]每个阿尔邦约等于三十至五十一亩,视地域而定。每亩等于一百平方米。

[3]该年制成的酒为法国史上有名的佳酿;是年有彗星出现,经济恐慌,工商业破产者累累。所谓有名的一年是总括上列各项事故而言。

[4]西俗教徒皆以圣者之名命名。凡自己取名的圣者的纪念日,称为本名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