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巴黎的堂兄弟(1)
查理·葛朗台,二十二岁的俊俏后生,跟那些老实的外省人正好成为古怪的对照;人家看了他贵族式的举动态度已经心中有气,而且还在加以研究,以便大大地讪笑他一番。这缘故需要说明一下。
在二十二岁上,青年人还很接近童年,免不了孩子气。一百个中间,说不定九十九个都会像查理·葛朗台一样地行事。那天晚上的前几日,父亲吩咐他到索漠的伯父那里住几个月。也许巴黎的葛朗台念头转到欧也妮。初次跑到外省的查理,便想拿出一个时髦青年的骠劲,在县城里摆阔,在地方上开风气,带一些巴黎社会的新玩艺儿来。总之,一句话说尽,他要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对衣着特别出神入化,下一番苦功,不比有些时候一个风流年少的人倒故意不修边幅,要显得潇洒。
因此,查理带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刀子、最漂亮的刀鞘。他也带了全套最新奇的背心:灰的,白的,黑的,金壳虫色的,闪金光的,嵌水钻的,五色条纹的,双叠襟的,高领口的,直领口的,翻领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的,金钮扣的。还有当时风行的各式硬领与领带,名裁缝蒲伊松做的两套服装,最讲究的内衣。母亲给的一套华丽的纯金梳妆用具也随身带了。凡是花花公子的玩艺儿,都已带全;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文具盒也没有忘记。这是一个最可爱的——至少在他心目中——他叫作阿纳德的阔太太送的礼物。她此刻正在苏格兰陪着丈夫游历,烦闷不堪,可是为了某些谣言不得不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也带了非常华丽的信笺,预备每半个月和她通一次信。巴黎浮华生活的行头,简直应有尽有,从决斗开场时用的马鞭起,直到决斗结束时用的镂工细巧的手枪为止,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出门打天下的随身家伙,都包括尽了。父亲吩咐他一个人上路,切勿浪费,所以他包了驿车的前厢,很高兴那辆特地定造、预备六月里坐到巴登温泉与贵族太太阿纳德相会的,轻巧可爱的轿车,不致在这次旅行中糟蹋。
查理预备在伯父家里碰到上百客人,一心想到他森林中去围猎,过一下宫堡生活。他想不到伯父就在索漠;他在这儿问起葛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法劳丰的路;等到知道伯父在城里,便以为他住的必是高堂大厦。索漠也罢,法劳丰也罢,初次在伯父家露面非体体面面不行,所以他的旅行装束是最漂亮的,最大方的,用当时形容一个人一件东西美到极点的口语说,是最可爱的。利用在都尔打尖的时间,他叫了一个理发匠把美丽的栗色头发重新烫过;衬衫也换过一件,戴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使那张满面春风的小白脸愈加显得可爱了。一袭小腰身的旅行外套,钮扣只扣了一半,露出一件高领羊毛背心,里面还有第二件白背心。他的表随便纳在一只袋里,短短的金链系在钮孔上。灰色裤子,钮扣都在两旁,加上黑丝线绣成的图案,式样更美观了。他极有风趣地挥动手杖,雕刻精工的黄金柄,并没夺去灰色手套的光泽。最后,他的便帽也是很大方的。
只有巴黎人,一个第一流的巴黎人,才能这样打扮而不至于俗气,才有本领使那些无聊的装饰显得调和;给这些行头做支援的,还有一股骠劲,表示他有的是漂亮的手枪,百发百中的功夫和那位贵族太太阿纳德。
因此,要了解索漠人与年轻的巴黎人彼此的惊讶,要在堂屋与构成这幅家庭小景的灰暗的阴影中,把来客风流典雅的光彩看个真切的话,就得把几位克罗旭的模样悬想一番。三个人都吸鼻烟,既淌鼻水,又把黄里带红、衣领打皱、褶裥发黄的衬衫胸饰沾满了小黑点:他们久已不在乎这些。软绵绵的领带,一扣上去就缩成一根绳子。衬衫内衣之多,一年只要洗两次,在衣柜底上成年累月地放旧了,颜色也灰了。邋遢与衰老在他们身上合而为一。跟破烂衣服一样地衰败,跟裤子一样地打皱,他们的面貌显得憔悴、硬化,嘴脸都扭作一团。
其余的人也是衣冠不整,七零八落,没有一点儿新鲜气象,跟克罗旭他们的落拓半斤八两。外省的装束大概都是如此,大家不知不觉只关心一副手套的价钱,而不想打扮给人家看了。只有讨厌时装这一点,台·格拉桑与克罗旭两派的意见是一致的。巴黎客人一拿起手眼镜,打量堂屋里古怪的陈设,楼板的梁木,护壁板的色调,护壁板上数量多得可以标点《日用百科全书》与《政府公报》的苍蝇屎的时候,那些玩摸彩戏的人便立刻扬起鼻子打量他,好奇的神情似乎在看一头长颈鹿。台·格拉桑父子虽然见识过时髦人物,也跟在座的人一样地惊讶,或许是众人的情绪有股说不出的力量把他们感染了,或许他们表示赞成,所以含讥带讽地对大家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们瞧,巴黎人就是这副腔派。”
并且他们尽可从从容容地端详查理,不用怕得罪主人。葛朗台全副情神在对付手里的一封长信,为了看信,他把牌桌上唯一的蜡烛拿开了,既不顾到客人,也不顾到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从来没见过这样美满的装束与人品,以为堂兄弟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妙人儿。光亮而鬈曲有致的头发散出一阵阵的香气,她尽量地闻着,嗅着,觉得飘飘然。漂亮精美的手套,她恨不得把那光滑的皮去摸一下。她羡慕查理的小手、皮色、面貌的娇嫩与清秀。这可以说是把风流公子给她的印象做了一个概括的叙述。可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只知道缝袜子,替父亲补衣裳,在满壁油腻的屋子里讨生活的,——冷静的街上一小时难得看到一个行人——这样一个女子一见这位堂兄弟,自然要神魂颠倒,好像一个青年在英国圣诞画册上看到了那些奇妙的女人,镂刻的精巧,大有吹一口气就会把天仙似的美女从纸上吹走了似的。
查理掏出一条手帕,是在苏格兰游历的阔太太绣的,美丽的绣作正是热恋中怀着满腔爱情做成的;欧也妮望着堂兄弟,看他是否当真拿来用。查理的举动,态度,拿手眼镜的姿势,故意的放肆,还有对富家闺女刚才多么喜欢的那个针线匣,他认为毫无价值或俗不可耐而一脸瞧不起的神气,总之,查理的一切,凡是克罗旭与台·格拉桑他们看了刺眼的,欧也妮都觉得赏心悦目,使她当晚在床上老想着那个了不起的堂兄弟,睡不着觉。
摸彩摸得很慢,不久也就歇了。因为长脚拿侬进来高声地说:
“太太,得找被单替客人铺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轻轻地说:
“我们把钱收起来,歇了吧。”
各人从缺角的旧碟子内把两个铜子的赌注收起,一齐走到壁炉前面,谈一会儿天。
“你们完了吗?”葛朗台说着,照样念他的信。
“完了,完了。”台·格拉桑太太答着话,挨着查理坐下。欧也妮,像一般初次动心的少女一样,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离开堂屋,给母亲和拿侬帮忙去了。要是一个手腕高明的忏悔师盘问她,她一定会承认那时既没想到母亲,也没想到拿侬,而是非常急切地要看看堂兄弟的卧房,替他张罗一下,放点儿东西进去,唯恐人家有什么遗漏,样样要想个周到,使他的卧房尽可能地显得漂亮、干净。欧也妮已经认为只有她才懂得堂兄弟的口味与心思。
母亲与拿侬以为一切安排定当,预备下楼了,她却正好赶上,指点给她们看,什么都不行。她提醒拿侬捡一些炭火,弄个脚炉烘被单;她亲手把旧桌子铺上一方小台布,吩咐拿侬这块台布每天早上都得更换。她说服母亲,壁炉内非好好生一个火不可,又逼着拿侬瞒了父亲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里。特·拉·裴德里埃老先生的遗产里面,有一个古漆盘子放在堂屋的三角橱上,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只镀金褪尽的小羹匙,一个刻着爱神的古瓶:欧也妮一齐搬了来,得意洋洋地摆在壁炉架上。她这一会儿的念头,比她出世以来所有的念头还要多。
“妈妈,”她说,“蜡油的气味,弟弟一定受不了。去买一支白烛怎么样?……”说着她像小鸟一般轻盈地跑去,从钱袋里掏出她的月费,一块五法郎的银币,说:
“喂,拿侬,快点儿去。”
她又拿了一个糖壶,赛佛窑烧的旧瓷器,是葛朗台从法劳丰别庄拿来的。葛朗台太太一看到就严重地警告说:
“哎,父亲看了还了得!……再说哪儿来的糖呢?你疯了吗?”
“妈妈,跟白烛一样好叫拿侬去买啊。”
“可是你父亲要怎么说呢?”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没得喝,成什么话?而且他不会留意的。”
“嘿,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葛朗台太太侧了侧脑袋。
拿侬犹疑不决,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呀,拿侬,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拿侬听见小主人第一次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办了。
正当欧也妮跟母亲想法把葛朗台派给侄儿住的卧房装饰得漂亮一些的时候,查理却成为台·格拉桑太太大献殷勤、百般挑引的目标。
“你真有勇气呀,先生,”她对他说,“居然肯丢下巴黎冬天的娱乐,住到索漠来。不过,要是你不觉得我们太可怕的话,你慢慢会看到,这里一样可以玩儿的。”
接着她做了一个十足外省式的媚眼。外省女子的眼风,因为平常矜持到极点,谨慎到极点,反而有一种馋涎欲滴的神气,那是把一切欢娱当作窃盗或罪过的教士特有的眼风。
查理在堂屋里迷惘到万分,意想之中伯父的别庄与豪华的生活,跟眼前种种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把台·格拉桑太太仔细瞧过之后,觉得她淡淡地还有一点儿巴黎妇女的影子。她上面那段话,对他好似一种邀请,他便客客气气地接受了,很自然地和她攀谈起来。台·格拉桑太太把嗓子逐渐放低,跟她说的体己话的内容配合。她和查理都觉得需要密谈一下。所以时而调情说笑,时而一本正经地闲扯了一会儿之后,那位手段巧妙的外省女子,趁其余的人谈论当时全索漠最关心的酒市行情而不注意她的时候,说道:
“先生,要是你肯赏光到舍间来,外子一定跟我一样地高兴。索漠城中,只有在舍间才能同时碰到商界巨头跟阀阅世家。在这两个社会里,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里见面,因为玩得痛快。我敢骄傲地说一句,旧家跟商界都很敬重我的丈夫。我们一定得给你解解闷。要是你老待在葛朗台先生家里,哎,天哪!不知你要烦成什么样呢!你的老伯是一个守财奴,一心只想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一个理路不清的老虔婆;你的堂姐,不痴不癫,没有教育,没有陪嫁,俗不可耐,只晓得整天缝抹布。”
“她很不错呢,这位太太。”查理这样想着,就跟台·格拉桑太太的装腔作势呼应起来。
“我看,太太,你大有把这位先生包办的意思。”又胖又高的银行家笑着插嘴。
听到这一句,公证人与所长都说了些俏皮话;可是神甫很狡猾地望着他们,吸了一撮鼻烟,拿烟壶向大家让了一阵,把众人的思想归纳起来说:
“除了太太,还有谁能给这位先生在索漠当向导呢?”
“啊,啊!神甫,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台·格拉桑先生问。
“我这句话,先生,对你,对尊夫人,对索漠城,对这位贵客,都表示最大的好意。”奸猾的老头儿说到末了,转身望着查理。
克罗旭神甫装作全没注意查理和台·格拉桑太太的谈话,其实早已猜透了。
“先生,”阿道夫终于装作随便的样子,对查理说,“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在纽沁根男爵府上,跳四组舞的时候我曾经跟你照过一面[1],并且……”
“啊,不错,先生,不错。”查理回答,他很诧异地发觉个个人都在巴结他。
“这一位是你的世兄吗?”他问台·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地瞅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那么你很年轻就上巴黎去了?”查理又转身问阿道夫。
“当然喽,先生,”神甫插嘴道,“他们断了奶,咱们就打发他们进京看花花世界了。”
台·格拉桑太太极有深意地把神甫瞪了一眼,表示质问。
他却紧跟着说:
“只有在外省,才能看到像太太这样三十多岁的女子,儿子都快要法科毕业了,还是这么娇嫩。”他又转身对着台·格拉桑太太:“当年跳舞会里,男男女女站在椅子上争着看你跳舞的光景,还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呢。你红极一时的盛况仿佛是昨天的事。”
“噢!这个老混蛋!”台·格拉桑太太心里想,“难道他猜到了我的心事吗?”
“看来我在索漠可以大大地走红呢。”查理一边想一边解开上衣的钮扣,把一只手按在背心上,眼睛望着空中,仿英国雕刻家凯脱莱塑的拜伦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