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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出(2)

她的鼻子皱了起来,风中传来腐烂的味道。难道玛格丽特也回来了?接着她意识到,气味是大卫身上传来的。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但她刚回来,所以闻着特别明显。苍蝇在大卫脑袋上嗡嗡盘旋,像朵乌云。

一两年前,大卫想了个新招:挤出受害者心脏的血液,滴到头发里。他的头发十分茂密,而每颗心脏能挤出的血不过几勺。但心脏的数量增加很快。渐渐地,头发和血液结成硬块,像顶头盔。有一次,出于好奇,她问皮特这种头盔的硬度如何。皮特的门类中包括数学和工程学,他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很硬,”他沉吟着说,“类似钢筋混凝土。结块的血液会越变越硬,而他的头发就是钢筋。我很确定这顶头盔能挡住一颗9毫米(点三八)的子弹。说不定还能挡住一颗点四零。”有一阵子,大卫还把血液滴进胡子里。后来胡子变得太硬,弄得他连脖子都转不动。父亲便命令他用凿子凿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一绺八字胡,只是稍微长点。

“你去哪儿了?”大卫质问道,抓着麦可的肩膀摇晃,“你肯定在林子里没心没肺地玩耍来着,对不对?你几周前就上了远山!别撒谎!”

麦可已经快慌神了,眼珠骨碌碌乱转,嘴里迸出不连贯的字词,使劲拼凑句子:“我在,呃,艾面。”

“艾面,艾面?你是说外面?外面哪里?”

“我跟,跟,小东西一起。父亲说的。父亲说要学习低贱的小东西。”

“父亲让他去跟老鼠学习!”詹妮弗朝身后喊了一句,替他翻译,石头压得她气喘吁吁,“学老鼠怎么跑动,怎么躲藏,诸如此类。”

“干你的活!”大卫朝她吼道,“你在浪费时间!”

詹妮弗拖着脚步慢慢走回石堆,在重压下呻吟。身高六英尺四英寸[6]、肌肉发达的大卫眼睛盯着她。卡萝琳觉得他微微笑了。接着,他转向麦可,“呸!这么多动物,非去学老鼠。”他摇摇头,“知道吗?你大概比卡萝琳更没用——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安安全全躲在暗处的卡萝琳朝他比了个下流手势。

詹妮弗又扔下一块石头,山下灌木丛响起一阵枯枝断裂的响声。詹妮弗喘了一阵气,用颤抖的手擦拭着前额。

“卡萝琳?什么?我……不知道……我……”

“闭嘴。让我理清楚——我们几个费尽力气寻找父亲的下落,你却在跟一群老鼠玩耍?”

“老鼠……对,我以为——”

一声清脆的“啪”声响彻空地。卡萝琳尝过大卫的掌掴,闻声打了个寒战。这掌他用的力气很大。

“我没问你想什么。”大卫说,“动物不会想。你不就盼着变成动物吗,麦可?说到这个,我看你也就是个动物罢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麦可轻声回答。

大卫沉默了一阵。他背对着卡萝琳,但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他肯定在微笑,至少牵牵嘴角。要是掌掴出了血,他甚至会笑出酒窝来。

“还是……闭嘴吧。你让我头疼。去帮詹妮弗,或者干点别的。”

麦可的美洲豹又发出咆哮,声音不再轻柔。麦可低嗥一声打断了它,让它安静下来。

卡萝琳眯缝起眼睛。大卫身后,山谷西侧的草叶晃动,表明风向转了。现在她在下风处;但片刻后,他们三人就会位于她的下风口。跟美国人相处的日子里,卡萝琳已经开始习惯他们身上的味道——万宝路、香奈儿、维达·沙宣——眼睛不会再受刺激流泪。但麦可和大卫还不行。只要风向转成西风,她马上就藏不住了。

她冒险直视着他们。伊莎教过她,目光直视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有时免不了会有这种事。她只希望北边能有什么东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真巧,麦可的目光落在一只拍拍翅膀停在坟头的飞蛾上。大卫和美洲豹出于猎手的本能,也追随着麦可的目光。卡萝琳利用这短短的一瞬,溜进了灌木丛。

她朝东南方迂回下山。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后,她折了回来。这一次,她没有多加小心,甚至故意踩断了脚下的一根枯枝,宣告自己的到来。

“啊,”大卫说,“卡萝琳,你比从前更吵更笨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是个真正的美国人啦。”他说的是佩拉匹语,这种语言跟英语以及其他任何现代语言都没有相通之处,“从山脚下,我就听到你笨重的脚步声了。过来。”

卡萝琳依言而行。

大卫盯着她的眼睛,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庞。他的指头上满是变黑结块的血。“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留神,确保安全。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你明白么?”

“是——”她开口道。

大卫的一只手仍然轻抚着她的面颊,另一只手却一拳打在她胸腹间的太阳神经丛上。她料到他会这么干——不是打这儿就是打那儿——但肺里的空气仍然喷了出来。不过她总算没跪到地上。还算不错,挺住了。她品尝着嘴里血液的金属铜味儿,心想。

大卫用杀手的锐利目光注视了她片刻,见她眼中没有反抗之意,这才点点头,转过身去,“去帮他们搬石头。”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过了一会儿,视线再次清晰起来,她来到玛格丽特的垒石墓旁。干枯的秋草摩挲着她光裸的双腿。78号公路上,一辆卡车隆隆驰过,大部分噪音被四周的树木阻挡在外。“你好,詹。”她说,“你好,麦可。她死多久了?”

麦可没出声。她走近的时候,他亲热地嗅嗅她的脖子,她也嗅嗅他的脖子。这是礼仪。

“你好,卡萝琳。”詹妮弗说。

詹妮弗把手中的石块扔进灌木丛,擦了擦眉头的汗水,“她是上次满月时死的。”她双眼充血,“有多久了?大概两周。”

实际上,应该是快四周了。她又嗑药嗑高了。卡萝琳暗暗皱了皱眉,但随即转了念头。谁能怪她呢?她可是跟大卫两人独处啊。于是卡萝琳只说了句:“哇,时间比平常长不少啊。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詹妮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找父亲啊。你以为呢?”

卡萝琳耸耸肩,“也不一定。”就像麦可大多数时间跟动物在一起,玛格丽特在死者的世界里更自在。“有收获吗?”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詹妮弗说着指指那一堆石头。卡萝琳明白她的意思,走向石堆,扛起一块中等大小的。三人以多次重复后的熟练节奏默默工作。人数增加后,石堆一会儿就不见了,石块散落到四周的灌木丛里。石堆下的土地只比埋葬时下陷了一点儿,土质仍然比较松软。三人跪下,用手挖土。挖到六英寸时,玛格丽特的尸臭猛地浓烈了不少。卡萝琳已经有一阵子没干这活儿了,猛一闻到,不禁干呕起来。她小心地没让大卫发觉。挖到两英尺时,她摸到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挖到她了。”她说。

麦可帮她拂去尸身上的泥土。玛格丽特的身体已经肿胀发紫,腐烂不堪。詹妮弗爬出坟墓,取来自己的装备。玛格丽特的脸和手一露出来,卡萝琳和麦可立即争分夺秒地离开坟坑。

詹妮弗从包里拿出一只银色小烟斗(这是美国货,卡萝琳送的礼物),用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开始工作。无论嗑不嗑药,她都是个天才。一年前,父亲给了她最高奖赏——把代表医疗的白色饰带传给了她。这表明,现在这一门类造诣最高的人已经是她,而不是父亲了。他们之中只有詹妮弗获得了这个荣誉。

这一次,玛格丽特的致命伤是心脏上的一个洞,宽度与深度跟大卫的刀相吻合。詹妮弗骑在尸体身上,用手捂住伤口,捂了呼吸三次的时间。卡萝琳好奇地望着,观察詹妮弗什么时候低声说出“思维、身体和灵魂。”她很小心,不露出任何正在观察的迹象。学习非本人门类的学问——这种事,你绝不会希望被人发觉。

麦可已经远远避到空地另一头,躲开臭味,笑着跟他的美洲豹玩摔跤,不再留心其他人。卡萝琳靠着铜牛的一条腿坐下,离得不远,以便观看。詹妮弗移开手掌的时候,玛格丽特胸部的伤口已经不见了。

詹妮弗从坟墓中站起身,卡萝琳猜她只是为了吸点新鲜空气,而不是为了治疗。卡萝琳这儿已经是臭不可闻,想来坟坑里一定能熏倒人。詹妮弗深吸一口气,又跪了下去,用手抚弄玛格丽特的眉毛,然后俯下身,用自己温暖的嘴唇覆盖住玛格丽特冰冷的嘴巴。这个动作同样保持了呼吸三次的时间。接着,她直起身来,干呕一阵,开始在玛格丽特身上涂擦各种乳液。有意思的是,她用乳液涂出的是佩拉匹语的象形文字——先是“雄心”,接着是“洞察”,最后是“悔恨”。

完成这一切后,詹妮弗爬出了坟墓。她走向卡萝琳和麦可,才走两步,她的眼珠就瞪圆了。她捂住嘴巴,冲进灌木丛,大声呕吐。清空胃部之后,她朝卡萝琳走来,脚步比之前更加蹒跚缓慢。一层薄薄的汗珠在她眉间闪亮。

“这么难受?”卡萝琳问道。

詹妮弗摇摇头,吐了口唾沫作为回答。她坐到卡萝琳身旁,脑袋在她肩上靠了一会儿。接着,她掏出银色小烟斗,点上火。浓烈香甜的大麻味弥漫了空地。她把烟斗递给卡萝琳。

“不,谢谢。”

詹妮弗耸耸肩,又吸了第二口。第二口更深更长。被活死人擦得闪闪发亮的铜牛光洁的肚皮映出烟斗中燃烧的大麻的光亮。“你不会被逼疯吗?”她问。

“被什么?”

詹妮弗朝坟墓、加里森橡树林和铜牛挥挥胳膊,“这一切。”

卡萝琳想了想,“不,不会。再也不会了。”她看着詹妮弗的头发,从中拣出一条蛆虫,虫子在她指尖扭动,“曾经会,但我习惯了。”她按死虫子,“人几乎什么都能习惯。”

“也许你能。”詹妮弗又吸了一口,“有时候我觉得,这群人里就我俩没疯。”

卡萝琳想着该不该拍拍詹妮弗的肩膀或者抱抱她什么的,但她决定什么也不做。光是这种谈话就够动情了,动情到她觉得不舒服的地步。为了转换话题,她朝坟墓的方向点点头,“要多久她才能……”

“我不确定,”詹妮弗说,“说不定要一阵子。她从没在下面待这么久过。”她做个鬼脸,又吐了口唾沫,“呕。”

“对了,”卡萝琳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她在塑料购物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一瓶半满的李施德林漱口水。

詹妮弗接过瓶子,“这是什么?”

“倒一点到嘴里,四处漱漱。别吞下。几秒钟后再吐掉。”

詹妮弗看着这东西,满腹狐疑,不知卡萝琳是否在捉弄自己。

“相信我。”卡萝琳说。

詹妮弗犹豫了一阵子,喝了一口。她瞪大了眼睛。

“嘴里漱漱。”卡萝琳交替鼓起自己的左右面颊,示范给她看。詹妮弗照做。“现在吐出来。”詹妮弗又照做。“感觉好些没?”

“哇!”詹妮弗说,“这可真是……”她转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大卫。大卫没注意这边,但她仍然压低了声音,“真是太奇妙了!本来我嘴里的味道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散掉!”

“我知道,”卡萝琳说,“这是美国货。叫‘漱口水’。”

詹妮弗用手指抚摸着漱口水标签,脸上现出孩子般的惊讶表情。接着,她一脸不情愿地把瓶子还给卡萝琳。

“不用,”卡萝琳说,“你拿着。这是我给你弄来的。”

詹妮弗什么都没说,但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