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岛(5)
他忠实的随从劝他逃走。他用极为感动、激昂的语气答复了他们,这是在拿破仑写过的六万封信件中极其少有的。他先对一路追随他的部下表示感谢,但他对他们说道:“人们可以对我不公平。只要我是清白无辜的,其他一切我就觉得无所谓了。我的良心就是一个自我审判的法庭。我用自己的良心审视了自己,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安。你们不要为我轻举妄动,因为这样做的话只会更连累我。”这封假装甘愿殉难的信中,只有最后一句是真心话。在给极度崇拜他的朱诺的信中,朱诺能理解他的动机。事实是,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与罗伯斯庇尔共谋的确凿证据,他不愿庸人自扰、反受其害。若他逃走,则证明其心虚、有罪。
在监狱里,他给一位有影响力的外交家写信道:“我有点为小罗伯斯庇尔的惨死而难过,因为我喜欢、欣赏他,相信他是真诚纯洁的。不过,如果他真成为了一个暴君,就算他是我父亲,我也会刺死他。”他这话说得不正像一个真正的古罗马人吗?在给国民公会的信里,他写得更机智:“虽然我无故遭受到诽谤,然而无论公会对我做出何种决定,我都毫无怨言……但是,现在恳请你们倾听我的话,请打开我的锁链,恢复对我这个爱国者应有的尊重!如果邪恶之人想要见我的尸体,我随时准备一个小时内便可以赴死。我觉得,我可以置我的生命于不顾,毕竟在战壕里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关头。只因为我心中一直坚持着报效祖国的理想,才支撑着我一路以来忍辱负重着。”
一星期后,拿破仑被释放了。诬告他的是国会里的同乡萨利切蒂。如今,这个议员认为最惊惶的时刻已过去了,自己的脑袋应该平安无事了,这才担保证明波拿巴的无辜。不过,在他报告陈词的尾声,无意中预言了波拿巴往后的军事成就,“除此以外,我们的军队需要他”。
失业的将军
所有人都在试图躲开他!他给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长信,超长的信,然而却都没收到任何回复。为了希望能从一个有影响力的朋友那得到回信,他不惜写信恳求道,他需要用到一些军用的小东西,如“一台军队测绘用的测量仪器”,然而亦无下文。忽然,科西嘉岛上有消息传来:年老的保利已向英国发出了请求援助。现在必须为法兰西保护科西嘉!快回到巴黎去,然后煽风点火。那里,政府已经决定远征。他迫不及待地请求担任本次出征的指挥。两星期后,法国舰队打了败仗,又退回了土伦。多么失望啊!为什么不派他担任指挥呢?他不是曾经带兵攻打过土伦,并加强了沿海防御?他还拟定了对科西嘉作战的出色计划。
反动势力如火朝天,拿破仑遭受质疑。当局打算派他前往旺代供职,这种调虎离山之计,其真实目的在于把他与其追随者分开。与此同时,他将被下调到步兵营。对一位作战技术精湛的炮兵师来说,这是何等的屈尊啊!
这位年轻人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他坚决地拒绝了上面的提议。他向人民军事上级代表提出了质疑。上级代表给他的说法竟然是:“你太年轻!”拿破仑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几乎未上过战场的代表,一字一句地说道:“战场是一个让人最快速成长的地方,我就是一路从战场走过来的。”波拿巴拒绝服从命令。后果完全可以预想到,就像三年前政府倒台时那样。
此刻该怎么办好呢?称病?请假?这个失职的将军心里在思索着可行的出路。我待在哪里比较好呢?巴黎是世界的心脏。马尔蒙和朱诺没有请假,便来和波拿巴在一起。他们俩也是身无分文。布里昂在从事什么呢?做投机买卖?好吧,我也来试干这一行。不过,纸币最近在疯狂贬值。上次,你们上演了多么糟糕的政变一幕啊。你以为没有大炮也能发动政变?萨利切蒂如今遭到严重的控诉,正躲藏在一位女同乡家里。拿破仑给萨利切蒂写信道:“你看,本来我想连本带利报复你的,但我没有这么做。你我所经历过的事情,谁的更光明磊落呢?你,还是我?……你走吧,去寻个避难所,好好静静思考怎么效忠祖国。我将不会向外界透漏任何你的行踪。好好反省下自己。另外,请学会感激我的初衷……它会让你崇高,变得豁然开朗的。”
进入夏天的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活的波涛洪流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汹涌地拍击着海岸。他被奥西昂的书深深吸引、感动,书中沉郁激昂的故事情节感染了他。他匆匆忙忙离开了剧院,免得情绪被后面加演的闹剧扫了兴。“这个新歌剧真够荒谬的,竟然在《保罗与维琴妮》中安排了这样的情节,让维琴妮获救,以大团圆收场!”听到他这番评论,旁边的一位女士问道:“幸福是什么呢?”
“幸福?”波拿巴答道:“幸福就是让我的聪明才智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这时,他正在荒废青春。他的才能似乎毫无用武之地。这使得他极为懊恼,也变得郁郁寡欢。他的一个朋友的妻子曾经讲述道,一次一部精彩的喜剧正在上演时,大家都看得捧腹大笑,只有波拿巴冰封不动地坐在那里。有时,他忽然消失不见了,再见到他时,只见他正神情沮丧地坐在剧院角落的边坐排,嘴角挤出不是很自然的笑容来。他可以把战场上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兴奋点时便放声大笑。人们常常看到他在街头游荡,个子矮小,体形消瘦,面容憔悴,急躁易怒,“看上去有点别扭,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皮屑掉了满衣领都是,毫无风度可言。头戴一顶旧圆帽,帽子下面露出两个花斑狗似的‘狗耳朵’。没戴手套的手筋骨暴瘦,肤色黝黑,还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
他计划向国外卖书挣钱,但他第一次尝试把书运往巴塞兜售,就以失败告终。
有时候,他也去拜访朋友。正如他给弟弟写信时所提到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追寻生活乐子的权利……女性经常出入的场所到处都是,比如剧院、林荫小道、图书馆里。漂亮的女孩多半出没在学习研究室里。事实上,生活中确实需要女人来征服男人,男人容易被女人迷得如痴如醉。他们多亏女人才活着,他们也只是为女人而活着。
拿破仑也去过巴拉斯家的沙龙。整个巴黎都对这个督政的奢侈与豪华议论纷纷,他的身边总围着一群女人。当拿破仑站在像塔里昂夫人和雷加米埃夫人这样以貌美而出名的美女群中,他这个身材短小、面色忧郁、动作生硬的人,只能凭借他的机智和奇思怪想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即使他这般尽力了,旁人仍觉得他是个怪胎。
他经常感到孤独,只有在给弟兄们写的长信中,他才吐露出心声。他经常教育弟弟路易丝。在信中,他是这样评述他的:“这个小伙子是个好士兵。尤其令我欣慰的是,他身上兼备多种优秀品质:热情、有干劲、意志坚强、体魄健康、天生聪颖、讲诚信、脾气好。将来,他肯定会是我们四兄弟中的佼佼者。当然了,他也是我们四兄弟中受到最好教育的那个。”波拿巴打算把他最小的弟弟热罗姆接到巴黎来。那时,波拿巴与吕西安正在发生争执。这个天资聪颖的弟弟正是他的对手。事实上,吕西安在看人、分析人物方面,几乎与波拿巴堪称一对。第一个读懂了解波拿巴的人就是他。那年,吕西安十七岁,拿破仑二十三岁,吕西安就在给约瑟夫的信中写道:“在拿破仑身上,我觉察到一种野心,但它并不完全是自私的,它远远大于对公益事业的热衷。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它很有可能是个危险的人物。依我看,他若是当了国王,极有可能会成为一名暴君。无论如何,他的名字将会令后人害怕而敬畏。”这番伟大的言辞出自吕西安之口。这可不是玩弄一般的文字游戏。吕西安本就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他认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度,拿破仑将会渐渐朝着他话里的方向发展。吕西安因为拿破仑未来将超过自己的前景,而感到屈辱。
目前,拿破仑情绪甚是低落。他羡慕约瑟夫:有钱,生活幸福,又不依赖他人。同时,他还在信中跟他哥哥谈及到政治方面的话题,并给了一些建议:“你的信写得太枯燥了,必须学会写得更生动、吸引人些,文采有待加强。”
家,他想像约瑟夫那样,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在信中一封比一封更急切地要约瑟夫帮他娶到他妻子的妹妹——他们之间已彼此写了一年多的情书。她迟迟下不了决心,拿破仑则催促她尽早做决定。他的哥哥及挚友们都已结婚,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与他一起的战友、伙计们都已身兼高位,只有他胸怀无限梦想,却仍孑然一身,没什么作为。
拿破仑写信给约瑟夫道:“你若要离开一段时间,请记得给我捎照片。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此亲密无间的手足情。虽然我暂时离开了,但我们的心没有分开。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是一直与你在一起的。写到这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动缅怀。这次分别后,我有预感,很久以后咱们才能再次相聚了。写不下去了,就写到这里了吧。此致,亲爱的朋友。”
他变得多愁善感,有时甚至有些气馁绝望。“像一个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冒险家,又像一个竭力追求幸福的人。”最后,他说道:“人生如梦,转瞬即逝……”
生命转折点
情况突然有了转机。新上任了一名部长,他急于扭转意大利前线的战局。有什么比较适合的人选,可以被推举出来担任作战指挥吗?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有人推荐了波拿巴。他被召至军务委员会。多年来,他一直用心熟悉意大利沿海地区和边境的地势情况,凭着对阿尔卑斯山隘道的熟悉,以及对这些地方的地形、气候、农业生产、行政管理与居民性格的了解,波拿巴详细阐述并草拟了进军意大利北部、与萨丁和奥地利的作战计划。计划书提出:攻下了伦巴第后,必须在二月到七月之间从奥地利军队手中夺下地形险要的曼图亚,然后,意大利军必须向北挺进,在提罗耳,与驻扎在莱茵河畔的弟兄们会师。这样一来,这支联合部队可以直接挺进维也纳,逼迫奥地利皇帝接受和平条约,从而实现法兰西多年来的期许。
陆军部长完全被这头脑中一泻千里地流淌出来的奇思妙想惊呆了,他缓过神来后只说了句:“将军,你的计划很大胆,也很精密,令人赞叹不已。我们必须仔细研究审核。你给委员会写个报告吧,尽量从容一些。”
公共安全委员会宣读了波拿巴的计划,然后对这个计划做出了相当高的评价:这个计划方案堪称完美!虽然无法实施,无论如何,这样聪颖难得的人才应该调到参谋部。几天之后,波拿巴就坐到了军务参谋部办公室里。
他人生青春路上的转折点——伟大的时刻来到了。机会来得很突然,因为在这颇具爆炸性的年代里,什么都是突然发生的。从现在起,他已经二十六岁,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将保持充沛精力、毫不懈怠,朝着梦想奔跑。
拿破仑开始了工作。这个青年做事充满干劲且有活力,每一个细节他都十分谨慎,只为力争把事情做到最好,完全投身于事业中,他把自己供奉给了“国务”。帷幕拉开了,他有权看共和国各方面军务机密的报告。同时,他每天都与法国军务处的高层人士接触。这也帮助他立了威,人们都渐渐感受到了他的个人影响力。
他最先为自己争取的会是什么呢?既不是旺代,也不是莱茵河的指挥官一职,因为这些都是唾手可得。在巴黎这样的军事枢纽中心,最吸引他的莫过于成为那个他理想中战场上的总指挥。那个战场暂且还不存在,他正准备去营造;甚至17年以后,他仍有意打造这一战场——亚洲!上任后,波拿巴就迫不及待强调着手发动战争,并要求把炮兵和一些军备运往博斯普鲁斯海峡,以便日后方便对俄国和奥地利作战。在想象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与苏丹交谈,摆脱了共和党派人士的指手画脚。像土耳其这样偏远、黑暗、落后、未被任何自由思想洗涤过的封闭国家,人们仍可为所欲为。他刚进入陆军部的第十二天,就申请调往土耳其。
申请并没获得通过。有权势的对手已经开始害怕他,他们想把他排挤出陆军参谋部,把他送到前线去。这次,他用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口吻提出了抗议,似乎他胸有成竹地预测不久会有辉煌的战绩,他开始发号施令:“波拿巴将军在最危险、艰难的情况下临危受任,出生入死,在战场上英勇指挥作战,并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巨大胜利;希望救国委员会诸位委员主持正义,恢复其职位,以免被一些小人幕后作怪、陷害而深感痛苦……当初,那些小人临阵脱逃,避开危险的战场,现在,却跳出来独占胜利的果实”。
抗议书采用第三人称,钢铁般的史学家笔风——罗马式的风格。
第二次抗议仍然无效!这个抗命不从的军官被除名;他不得不再次屈服。但是,他觉得属于他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斗志。波拿巴写信告诉哥哥,政府不久将遭遇变革,他与各政党的领袖关系还不错,他们都比较欣赏他,掌握着任命军官的大权。“前景光明,即使行不通,人也得活在现实里,勇敢者蔑视未来。”
由于他鄙视未来,因而未来为他所用。自此以后,同样地,他蔑视民众,民众也听命于他,受他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