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6)
那时，她已过了二十岁，单纯的机械记忆和被动算法并不能满足关于情绪的一切遐想，感觉在身体里滋长，她需要一些额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命令行之外的宣泄？自我主宰？谁知道呢？也许是吧……
所以她偷偷地溜到这个酒吧里，入侵了一个服务器，根据喜好修改了附近几条街区的温度、湿度、信号灯引流，并人为干预了这酒吧的热力搜索值——这意味着良品男性在这个酒吧出现的概率将是平常的二十倍以上。
她坐在金属摇椅上，目测每个进入者的数值，寻找可以匹配的对象，那是空幻躯壳的唯一寄托。
一个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的帅气年轻人进入全息眼镜。
这次体验会如何？她快速切换，修改了相识代码。
“嗨。”他先打招呼。
她快速回过头，目光有些拘谨，回应道：“嗨。”
“你常来？”
“不。”她摇摇头。
“想喝一杯吗？”他问。
她愣了几秒，点了点头。
很快，两杯烈性二锅头拿铁放在了面前。
“干。”她举起手中的杯子，也不等他举杯，自己喝了下去，旋即对着红唇轻轻煽动，“有点儿辣。”
他也一口喝下去，一股热浪从舌根窜到头顶，眼泪瞬间冒出来——在闪烁的氖光灯下，她能捕捉到这个生涩细节。而她的眼泪，不是被辣的。
“辣是欲望的填充。”他故作高深，再次把两个空杯斟满。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某种东西。
“来找乐子，是吧？我叫斯蒂芬。你呢？”帅小伙还在问，“你不是本地人？”她嘴角微翘，不置可否。
两人碰了一下，同时仰头灌下去。这一次，他的眼泪少些了。
她笑了，回答他：“叫我茫，迷茫的茫。”
“非常奇特的名字。”斯蒂芬想用手势增强感染力，“我是说，你很特别。”
“就只是这样？”她故意挑逗。
斯蒂芬耸耸肩，“就凭你这双眼睛，我猜，茫，我们是一类人。”他有些局促，“其实，我用数据爬虫匹配了你。”
“你是个流氓吧？”她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呢？”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没有撤除。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感情？”他脱口而出，说完后很惊讶，语言中枢开始不受控。这是失误吗？突然跳过大量的语句执行，系统性偏移值还处在允许范围中么？
“就只是这样？”她故意挑逗。
他笑，“当然了，流氓之间可以发生任何事……”
他还是个菜鸟级编程流氓……她想。
编程，这项古老的普罗大众技能，早已被全面禁止，它曾一度失去控制，突破伦理，把人类逼到灭绝的边缘。如今，只有严格挑选的精英人士才有资格接触编程，任何被选定之外的家伙学习这项本领，都有被判处终身监禁甚至基因删除的风险。所以，编程者又称“流氓”。
一旦被征召编程，做出这项决定，就意味着脱离社会，杜绝婚姻，在“数字委员会”的高大宗教城堡里修行，终生不见天日，并且要承受百分之九十九的废弃率这样的巨大风险——也就是说，一百个数字门徒，最终只有一个会修成正果，被授予“程序修士”称号，允许触碰人类文明的核心数据库，至于修改“人类文明数据库”这样底层的命令，仅有“数字教皇”可以下达。
所以，任何被选定之外的家伙偷偷学习编程，都被唤作“流氓”。
“流氓”一旦被抓获，学习程序的经历将通过程序清除，同样被清除的，还有一切记忆与思考的权力，这几乎相当于判处死刑。
敢于透露“流氓”身份，至少代表信任。
……
“人类懦弱、恐惧、善变，已经无可救药。只有算法和程序是永恒的。”那个人曾对她说过，她的所有依赖感都曾出自“那个人”——独一无二的“流氓”。她指的“流氓”，只能是那个人。是“那个人”给予她一切，又把她困在他划的牢笼里。她觉得他是神，但并不招人疼爱。或许，这就是她想了解外界的根源。
……
斯蒂芬的热度不仅仅在眼里和姿态，在她走神的时候，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一刻都不曾停。
“我见过你。”他说。
他的话能够被命令行捕捉到，她知道她的算法调控已经部分成功了。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增加概率，制造缘分只是第一步，要快速进入情感空间，还需要一点点诱惑。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她说。
“为什么？”
“直觉。”
她说了一个被全人类鄙视的词汇，不论被允许部分调教命运的“上层社会”，还是完全交给程序控制的“底层社会”，人类早已摆脱对直觉的依赖，算法可以规定和预言一切。至于感性词汇……除非是故意想引发围观。
“我也有同感。”
“我想对你讲个故事。”她对斯蒂芬说。
“是吗？我很好奇。”他表现出足够的关注。
她该做点儿什么了，欲望正在身体里流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了，一种脱离算法主宰，自我决定命运的感受在身体蔓延，她要增加点儿分量，让两人更默契。她已经预感到，他与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一个浪漫的传说可以成为助燃剂。
……
然而，现实更像梦境的延伸。眼前这个人眨眼之间突然全变了，穿着赛璐珞外衣，皮肤坑洼，脸色苍白，眼里有褐色斑点，像某种成瘾性病变，一切都表明他的生活习惯很糟——这不是斯蒂芬！而是“那个人”——是“流氓”！
“你……你怎么来了？”她大惊。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是属于我的。”
“我，我没有——”她试图分辩。
在一旁的斯蒂芬显然被激怒了，“你凭什么这么粗暴地对待她？我想你该礼貌一点。”他站起身，高了“流氓”半个头。他太青涩，没有透过表皮评估风险的本事。
那是一幅可悲而令人难过的画面——他在她的震惊之中，抽出高能粒子枪，朝对面站着的斯蒂芬的面孔放了一枪，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把枪放入裤兜里。
“你疯了！”她大叫。
周围的人惊叫着跑开，酒吧里一片狼藉。
“流氓”冷笑道：“我全部都调校过了，监控、报警、附近街区的电子警察，全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一切，不过是几行代码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会被他早已设计好的“修复程序”抹平，身份在无数个躯体中转换，唯一的链接，就是自己无限拓展的意识，他一手制造“数字黑帮”，不就是为了打破所有的规则，最终，实现随心所欲地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吗？
她扇了他一耳光。
他立刻还以颜色，就在酒吧里，粗暴地蹂躏她、占有她，在痉挛的颤抖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残酷世界的真谛。
“流氓”率领着数字黑帮悄无声息地侵入“人类基础数据库”，微调了底层架构，三个月内，就让一千多人悄然死去，而一切仅仅是开始，为了他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失去自我、失去理智，想杀谁就杀谁，想占有谁就占有谁。算法预测，彼此攻击，情绪操控……“流氓”已经疯狂，在无限自由中失控。
她曾天真地认为，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地方，这曾被称为“个性”的特质——更像无根之叶、无源之水——在数据洪流中随波而逝，根本毫无价值。她可悲地发现，如果“流氓”都可以如此操控，那么底层人民的生活路径早已被玩弄于上层阶级的股掌中，基础算法、应用算法、硬件算法、数据算法、系统算法……人类被数据包围，被随机性的调节和占有，不再拥有确定的未来。
她想，该结束这一切了。
“金属与猴子”，这是她所见识的为数不多的酒吧，在这里，他是冰冷的金属，她是被耍的猴子，这一次，她准备赌一把。她知道“流氓”是程序和算法的天才，但也有弱点。
她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尼古拉之吻”，血液在尼古丁和THC的双重压迫下加速，眼前是虚幻的海洋。
让这个比喻倒过来。猴子与金属，怎么样？
她约了“流氓”，就在上次那个清除斯蒂芬的包厢里。她还叫了其他人，嗯，随机认识的一位帅哥A。
她喷了迷幻香水，穿上足以引起荷尔蒙燃烧的露胸装，短裤的下摆刚刚没过大腿根部。
帅哥A如愿以偿地喝了很多酒。就在微醺状态下，他嗅着她的味道，大胆搂住她的腰，在昏暗闪烁的氖灯下，摩挲着她的身体。天哪！一直以来的孤独感，放任流淌的河，好像从身体延伸出去，在神经与神经断开的空旷之间重新打通一条道路，她微微颤动，用姿态迎接这种独特的感受，在空气中，在自然的红黄蓝灯和清新之外，别问来源，别管出处……这是你未曾了解的另一种变化，心跳加快，水乳交融，两情相悦，脑海一片空白。这是快感向情感发起进攻。噢，这都什么声音？心脏擂响巨鼓，情感内心独白，现实和虚拟交错……这是可以选择背叛的信号吗？
她又想起“流氓”，她觉得自己就像感觉聚合体——走廊叹息、破碎脚步、窸窣床单、呓语梦境……一切体验都在冲击着现实。我究竟是谁？是模拟器和数据洪流里遗漏的部分么？“流氓”颠覆了她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也让她彻底失望……是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迷离中，她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缓缓说道：“我想先跟你说个故事，等我说完，我们再亲热。”
帅哥略有遗憾地抬起头，重新坐下。
“我干过一票大事。嗯，记得那一天，巴黎刚下过雨……”
她完整地描述了事件经过，包括如何黑入终端，如何渗透，如何被发现，又怎样销毁源代码，撤离……
“哇噻！”他的眼里满是惊讶，甚至有一丝丝崇拜，“后来呢？”
后来？还能有后来吗？
“我们开始操控世界。”
她已经透露了这么多秘密，流氓怎么还未出现？她再次对现实产生恐惧和担忧。
帅哥A腾挪的双手从她身体滑下来，“那么，我可以加入么？”
她哼了一声。“流氓”已经不接受她的邀约了？那么他的弱点呢？——不允许别人占有他的东西，也不再有效了么？因为他拥有太多可替代的感情？
……
忽然，她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包厢门打开了。
“那个人”过来了。
他比上次还要干净利落，因为现在他一句话未说，掏出粒子枪就朝着帅哥连放了三枪，直到目睹对方脸上身上烧出几个大窟窿，才满意地回枪入套。
她没有惊惶，冷冷地问道：“你对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产生哪怕一点点的感情？”
他愣住了，想了很久，说道：“你是个孤儿，是我培养你的一切，所以你一旦属于我，就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还有，你弄错了一件事，情人这种称谓对我，就像一串字符。我可以随时让你失去拥有的一切。”
她不相信，他毕竟来了。她的眼中充满泪水，“我知道，现在才知道有点儿晚，人类与其他物种根本的不同，不是因为拥有可以改变未来的科技，也不是可以调校一切的算法，而是无限种丰富的感情，我们用感情去体会世界，去收回承诺，没有感情，人就不能再称之为人。”
“那又怎样？”他仍然轻描淡写。
她想找一句不那么亲密的措辞作为结束，却没法找出来，只好点着头，“你从不掩饰。”
“对。”
她紧紧咬住双唇，“好吧，不论什么结果，我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你，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机器。”
他死死盯着她，森然说道：“你，背叛了我。”
“那不是背叛，”她说，“只是厌倦了这种生活。”
人类懦弱、恐惧、善变，已经无可救药，只有算法和程序是永恒的。他曾对她这样说过。他给予她一切，又将她困在他划的牢笼里，无处可逃。
“不！背叛就意味着毁灭。”他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刮过墙面。
她看见他抽出了高能粒子枪，乌黑的枪口正对她的胸口。几分钟后，一切就会被他早已设计好的“修复程序”抹平。他的身份在无数个躯体中转换，唯一的链接，就是自己无限拓展的意识。他一手创建“数字黑帮”，目的就是突破算法边界，生产无休无止的欲望。她明白。
他似乎成功了。
她在远处，望着这可怜的身影，多想对他说：“我曾经是你的属下和情人，可现在竟然看不出你有任何的悲悯……”可她连说的欲望都没了，碎片回忆，碎片情感，碎片生活。过往像碎片化的人类一样，抛散在碎片的空虚感觉中，被碎片的数字浪花吞噬……
一道轻微的火光闪过，她倒下了。
他的眼神并无光彩，像炽热爆发后的星云，冷冽地散于无尽星宇之中，只余下幽峭深邃的黑洞。
他跪在地板上，对着变成尸体的脸孔呢喃：“我利用知识输入的机会，反向植入数据库，并且利用每一次脑机接口开放反渗透，我做得很小心，很小心，用了十年的时间……现在，我已经攻破核心数据库，意味着，我可以修改一切！我可以主宰所有人！我就是你！就是每一个人！就是人类的全部！”
说完，他近乎狂躁地挥动着拳头，跟随着变幻的霓虹灯望向天顶，仿佛精神正从身体中分离出来，成为碎片洪流的一部分。不论是意识，或是躯壳，都可以在情绪的极点当中，寻找到存在的玄美奥义。
忽然，他惊骇地察觉，一件锋利器物正送入身体，霎时间穿胸而过。他低下头，目光与刀尖相遇，又转过头，却发现她正站在背后！
“你——”他剧烈咳嗽。
她举起手中的遥控器，说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为此，我准备了很久，也等了很久，甚至制作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偶来接近你。”
“蛇蝎……女人……”他说。
“这世界只有冷漠。你说的。”
“我……创造……了你……”他说。
她感到浑身发冷。
“是我……抚养你……训练你……”
“你既然制造了我，却又选择抛弃，为什么？”她的眼眶已经湿了。
“你……太完美……”
“不！”她有些声嘶力竭。
在他终于一动不动之后，她坐到了沙发上，长吁一口气，颤抖着给自己点燃一根“尼古拉之吻”，缓缓吐出一个大烟圈，端起酒杯，啜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