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门洛公园的魔法师
去他的,这里不需要什么规矩——我们正在干大事。
——托马斯·爱迪生,《哈泼斯杂志》,1932年9月
保罗抓过外套,把领带系紧,朝门口走去。六个月以来,他一直忙于对托马斯·爱迪生提起法律诉讼,却还没有见过这位全世界最著名的发明家。
爱迪生一定也听说了那起事故。在城市的街道上,一个人被电死在公众面前。他肯定在为回应此事做准备,但是他找保罗干什么?
离开之前,保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他收集了一些文件放进羊毛大衣内衬的口袋。无论爱迪生有什么打算,保罗都准备了自己的一份惊喜给他。
已经入夜的百老汇光线昏暗,寥寥几盏煤气街灯给鹅卵石路面撒上薄薄的一层黄光。只有一个地方在远处闪耀着灯火。往南看过去,在昏暗煤烟缭绕的曼哈顿岛上,华尔街像是一座被充足的电灯光照亮的城堡。
保罗转向黑黢黢的北面,很快招呼来了一辆四轮马车。
“第五大道65号。”他告诉车夫。虽然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仍然把它颇负盛名的实验室保留在新泽西州,但公司总部已经搬到了一个更为高档的地点。
车夫回过头来看了保罗一眼。“你要去见魔法师?”
“我很难想象他妈妈会这样叫他。”
“他妈妈很久之前就死了,”车夫回答,“你不知道?”
围绕爱迪生的经历而产生的各种民间传说总是能让保罗吃惊。进入公众视野还不到十年,爱迪生已经把自己塑造成当代的苹果佬约翰尼[1]。这让人窝火,不过你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本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保罗说,“不管《太阳报》上怎么说他。”
“他创造出了奇迹。玻璃瓶子里的闪电,铜线里的声音。这些事情,哪种人能做得出来?”
“有钱的人。”
马车一路小跑拉着他们沿百老汇大街北上,路过安静的休斯敦街和十四街那些时髦的联排房屋。曼哈顿岛上一片黑暗,直到他们转入第五大道,点亮街道的电灯突然出现在眼前。纽约绝大部分地区的街道在夜间都靠煤气灯照明,这种一成不变的微光已经为这座城市闪烁了一百年。但是最近几位富有的实业家已经能够在他们的大厦里安装这些新式电灯泡。仅仅几条街道,已经占用了全美国99%的电力,这些街道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华尔街,麦迪逊大道,三十四街。每一天这些街区都会因为又有一座大厦通了电而变得更明亮了一些。高悬在每一个街区上空的电线如同筑起堡垒。保罗朝第五大道望去,能目睹这一趋势的蔓延。
不过,如果他能够成功,他就会看到爱迪生那座灯火通明的王国轰然倒塌。
晚上十一点钟,保罗走进第五大道65号。玻璃窗后面彪悍的警卫漫不经心地挎着武器。他们不需要做出好斗的姿态,只有特别愚蠢的人走进那座大楼的时候才不会感到害怕。
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在中间的楼梯前迎接保罗。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意。“查尔斯·巴彻勒。”
“我知道你是谁。”保罗说。巴彻勒是爱迪生的得力助手:主管着他的实验室,也是他的头号打手。如果爱迪生需要挖出谁的丑闻,那么巴彻勒就会是那个四处搜罗信息的人。报纸上说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不过,与他的老板不同的是,巴彻勒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也从来没有跟爱迪生一起在头版头条露过面。
巴彻勒只说了四个字:“他在等你。”他带着保罗上楼。爱迪生的私人办公室位于四楼。巴彻勒推动两扇对开的橡木大门,请保罗进去,然后安静地在玄关处踱步守候。仿佛在没有进一步指示之前,他就是个隐身人。
办公室装饰豪华。椅子上都包覆着西班牙皮革,一张上了釉的红木书桌上摆满了电气设备,远处墙角里放着一张帆布床。有传闻说爱迪生每晚只睡三个小时,但是,正如大多数与托马斯·爱迪生有关的传闻一样,保罗并不确定这说法是否可信。
在饰有图案的墙面上,每隔几英尺就安装了一只玫瑰花造型的漂亮的电灯泡。而且,老天啊,它们真的太亮了。
保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在电灯光下看过自己的双手。他能看到皮肤下面有蓝色的血管延伸。雀斑、痘印、伤疤、尘土,还有一个人活到二十六岁积累下的丑陋的皱纹。他的中指又泄露了秘密,因为每当他紧张的时候,中指就会像现在这样微微颤动。保罗觉得,不仅这些灯光是崭新的,连他自己都是崭新的。灯丝发着光,也照射着他,揭示出一个让他超乎想象的自己。
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有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着雪茄,那就是托马斯·爱迪生。
他比保罗想象中还要英俊一些,看起来也比照片上瘦,有着一个中西部美国人特有的硬朗下颌。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的头发还是像个中学生一样乱蓬蓬的。这种发型会让一个无名氏显得老气,却让爱迪生看起来像是他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拘小节。在强烈的灯光下,保罗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灰色。
“晚上好。”
“为什么找我来,爱迪生先生?”
“直奔主题。一个律师有这种素质,很让我欣赏。”
“我不是你的律师。”
爱迪生好奇地扬起眉毛,然后把一张纸从桌面上推过来。保罗犹豫了一下,才走上前去。他不想做出顺应的姿态,但他也想看看爱迪生给他看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纽约时报》头版的样张。“在电线之间与死亡相遇”,大标题醒目地写着。“恐怖的一幕——一名线路工人被电网烤焦”。标题下面刊登了一篇情绪激昂的文章,痛斥电力的危险性。编辑们纷纷质疑,在城市里布下线缆输送这种原始且未知的能量,是否安全。
“这是明天的报纸,”保罗说,“你怎么得到的?”
爱迪生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你们那个小事务所,叫什么名字来着?就在附近,对吧?”
“我目睹了事发经过。”
“是吗?”
“我看到了那个人被点燃,消防员把他的尸体从电线上切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场。但是百老汇下城的电缆不是你们公司的,也不是我客户公司的。它们是美国照明公司的线路。所以,鉴于我并不是林奇先生的律师,谢天谢地,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也跟你和乔治·威斯汀豪斯之间的纠纷无关。”
“你真是这样认为的?”
“找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爱迪生沉吟片刻又重新开口。“克拉瓦斯先生,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过不了几年,就会有人建立起一个把整个国家都点亮的电力系统。这个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威斯汀豪斯先生。但是今天过后,就绝对不可能是林奇先生了。明天早上媒体会把他生吞活剥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从我方角度看来,这似乎是个好日子啊。”
爱迪生朝一个黄金烟缸里掸了掸雪茄的烟灰。
“过去一年里,”他说,“我有太多的对手,每一个我都要兼顾。但是今天之后,我就只剩一个对手了,就是你的客户。要么我会赢,要么威斯汀豪斯先生会赢。就这么简单。我公司的规模是他的十倍。在生产这项技术方面我有七年的领先优势。J.P.摩根本人已经向我做出承诺,会对我们的发展壮大给予无限量的资金支持。而我……嗯。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爱迪生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朝着空中吐出一团烟雾。“我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这个问题:你真觉得你们有任何胜算吗?”
他看着保罗,就像是一名捕狗者看着一只马上要被人道毁灭的流浪狗。
“克拉瓦斯先生,发明电灯泡的人是我,不是乔治·威斯汀豪斯。所以我要告得他倾家荡产。他是个有钱人,而你即将把他的钱都浪费在一场我已经打赢的官司上。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会拥有威斯汀豪斯的公司,我会拥有你的律师事务所。所以停手吧。我已经把底线划在这里了,任何挡我路的人都会吃苦头的。我也是为你着想,希望你不要变成其中之一。”
爱迪生那双灰色眼睛的眼角奇怪地皱了一下。保罗良久之后才看懂那个表情的含义:托马斯·爱迪生在向他表达……担忧。
而这激起了保罗的愤怒。
“我很高兴你让我今晚来见你,”保罗说,“省得我再跟你约见了。”
“哦?你想约我见面有什么事吗?”
“来传达一些坏消息。你被起诉了。”
“是吗?”爱迪生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被谁?”
“乔治·威斯汀豪斯。”
“小伙子,我想你是搞反了吧。”
“我们要反诉你。”
爱迪生大笑。“以什么罪名?”
“侵犯我们的电灯泡专利。”
“电灯泡是我发明的。”
“专利局也这么说。只是……在你的专利之前,就没有已经存在的电灯泡专利吗?就没人曾经为相似的设计申请过专利吗?”
爱迪生很快就明白了保罗指的是什么。“索耶和曼的专利?那根本就是个笑话,他们的设计跟我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他们愿意告我,我随时欢迎。”
“恐怕他们不能告你,因为他们不再是那项专利的拥有者了。”保罗举起他离开办公室前揣进怀里的那个文件夹,把里面的文件放在红木书桌上,推到爱迪生面前,“我们才是。”
爱迪生仔细阅读着面前的文件。他一边用手指在敦实的桌面上敲击出无声的节奏,一边读到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今西屋电气公司)已经与威廉·索耶和阿尔本·曼达成专利权转让协议。威斯汀豪斯现在独家拥有生产、出售和分销该项专利所设计的电灯泡的权利。
“这是极其聪明的做法,克拉瓦斯先生,”爱迪生终于说道,“真的。我能明白乔治为什么喜欢你了。”
对威斯汀豪斯亲切地直呼其名是有意为之的举动。爱迪生把文件从桌面上推了回去。他斜倚进宽大的扶手椅中,然后开口了。“我调查了你的背景。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也想不出你能有什么发现。”
“两年前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当时你被沃尔特·卡特招至麾下,并亲自指导。太了不起了。一年半以后,卡特自立门户,你就跟随他到了他新成立的事务所。你立即被提拔为合伙人,才二十六岁。”
“我比较早熟。”
“你有野心。六个月前你当上了新律师事务所里资历最浅的合伙人。你一个案子都没接过。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你竟然成功地得到了你的第一个客户:乔治·威斯汀豪斯先生,我刚刚起诉了他,索赔金额比你、你的儿女、你的子子孙孙庸庸碌碌几辈子见过的钱加起来都还多。”
“威斯汀豪斯先生慧眼识才。”
“你是个受聘在这个国家历史上最大的专利诉讼案中担任首席律师的毛孩子。”
“我工作很出色。”
爱迪生的笑声像是深沉的轰鸣。“唉,得了吧,克拉瓦斯先生,没有人能那么出色。你是怎么让乔治聘用你的?”
“爱迪生先生,”保罗说,“你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很欣赏我的样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的仰慕不是发自内心的呢?”
“因为我现在就站在第五大道四楼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属于神界及人间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他二十一岁就申请了第一项专利,三十岁挣到了第一个一百万美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纽约时报》用三十八号字体刊登在头版头条,就好像他是德尔斐的神谕[2],而且美国总统——以及大部分的美国人民——都真的相信他是一个魔法师,他的名字在每一个有挣扎也有梦想的孩子心中激发出无限崇敬,也让华尔街的每一位银行家心生恐惧,而他竟然觉得我有野心。”
爱迪生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第一次转向了守候在门口的助手。“巴彻勒先生,可否帮我个忙,把玛丽安娜桌上那些文件拿来?”
巴彻勒抱着一堆足有三英尺高的文件回来了。
“放在桌上就好,谢谢你。”爱迪生说,“现在,克拉瓦斯先生,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这些都是诉讼文件吧。”
“数目可观,起码看起来是。”保罗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堆文件。
“310份,”爱迪生说,“我相信,这里有310份诉状。被告方都是威斯汀豪斯的子公司。”
“312份,”巴彻勒纠正道,“罗得岛和缅因州的诉状今晚刚刚完成。”
“没错,312份。你看到了吧,我不仅要告你们,我还要告所有跟你们做生意的人,我要告所有曾经跟你们做过生意的人。每一家威斯汀豪斯的子公司,每一家本地和州立的生产商,每一家工厂,每一间销售办事处。问题在于,我不需要打赢所有这些官司。我甚至不需要打赢大部分的官司。我只需要打赢其中一场官司就可以了。你们要反诉我?那就真要祝你好运了。因为仅仅击败我一次还远远不够。你需要做的是击败我310——对不起,应该是312次,一次都不能输。”
爱迪生的手指划过红木书桌,划过那些神秘兮兮的盒子、密封的玻璃管和细细的铜丝,落到最远端的一枚黑色按钮上。
“你喜欢这里的景色吗?”爱迪生转向窗户。在玻璃外面,曼哈顿下城区伫立在海洋的环绕中。城市在燃油和煤气的微光下闪烁,偶尔打开的电灯光点缀其中。“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雕像。”
就在那里:远在贝德罗岛上的自由女神像,依稀可见。保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纽约的情景,当时女神的一只手臂被安置在麦迪逊广场公园展览,后来市政府才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把雕像的其余部分建造起来。保罗和朋友们曾经在她手肘的阴影中野餐。
远远看去,雕像发出的光很暗淡,但是它的光源却毫无疑问:电灯。女神手中火炬的灯光是由珍珠街上的一座发电机供应的。那是爱迪生的发电机。那是爱迪生的电灯光。
“我们在珍珠街的电站最近常常会出问题,”爱迪生说,“有些不太稳定。”他按下了黑色的按钮。
火炬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托马斯·爱迪生轻轻动一下手指,五英里[3]外自由女神像的火炬就灭了。
“能量是非常难以捉摸的,煤气太好控制。你拿来一堆煤,把它们燃烧,过滤,加压,点燃一根火柴,好了——能够点亮房间的火光就出现了。电能则更为狡猾。太多不同种类的灯泡——不同的灯丝、灯罩、发电机、填充气。只要有一点差池,我们就都会被丢回黑暗之中。然而旧的能源系统已经开始过时了,新兴的系统将会取而代之。当新系统足够稳定之后——当它趋于完美并广泛普及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有倒退。你知道吗,警方告诉我,在我的电灯照亮的公共场所,各种恐怖的暴力犯罪都有所减少。受惠于我制造的光明,人们的工作时间不需要再受日落的制约。工厂的生产力翻倍。午夜和正午不再有分别。我们祖先经历的黑夜即将结束。电灯是我们的未来。掌控它的人不仅能赚到无法想象的巨额财富,还能够左右政局。他控制的不仅是华尔街,或者华盛顿,或者新闻媒体,或者电报公司,或者我们还无法想象的几百万家庭的电气设备。不,不,不。掌控电能的人将会控制天空中的那轮太阳。”说完这番话,托马斯·爱迪生再次按下他桌子上的黑色按钮,自由女神的火炬重新亮了起来。
“你应该担忧的问题,”他向后靠在椅子上说,“并不是我为了获胜想要付出多少,而是你坚持多久才会输掉。”
一个好律师没那么容易被惊吓,一个伟大的律师则根本视惊吓为无物。但是他看着远方壮丽的自由女神像,看着爱迪生桌上的黑色装置,看着那312桩他必须打赢的官司,看着那个动一根手指就能做到牛顿们、胡克们和富兰克林们世世代代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的男人,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保罗惊恐了。因为就在那个时刻,保罗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渴求。所谓强大,就是对某一件事物的渴求太过强烈,以至于绝对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你去得到它。拥有这样的一种渴求,胜利就不再是愿望而已。它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托马斯·爱迪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渴求胜利。
“如果你觉得你能阻止我,”爱迪生柔声说,“那就放手一试吧。只是你不得不在黑暗中去做了。”
注释:
[1]苹果佬约翰尼(Johnny Appleseed),指美国农业传奇人物、苹果种子的传播者约翰·查普曼。——译者注
[2]在希腊神话中,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阿波罗的神谕由此地传达。德尔斐神谕是古希腊时间最持久、影响力最大的神谕。——编者注
[3]1英里=1.609344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