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河上柏影(9)
序篇五:家乡消息
王泽周考上了研究生。
又回到当年就读的学院上学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在学习生涯中的感受。人类学使他旁及到别的学科。比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宗教学。习得的系统性知识使他思维明晰。
他也关心着家乡旅游开发的进展。
家乡传来消息,白云寺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很快就火起来了。去那里的不仅是省内的游客,甚至远及京城和东南沿海,不仅如此,港澳台地区的游客也开始出现了。这些远客不像旅游团队,不光对门票的高低毫不计较,还会献上丰厚的布施,在寺院呆下来学习打坐,学习观想。
家乡还传来消息,老家村前的那段河流上的漂流项目被叫停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那段河流实在是太湍急,太危险了。审批部门转达了专家委员会的意见,这段河流只适合于探险,不适合开展面对大众的消遣性漂流。而花岗石丘上那几株老柏树却成了一条名为圣地之路的旅游路线上的一个景点。因为王泽周发表的那篇删改后的传说故事,使得这个地方正好成为去往白云寺的前站,称为圣地之路的起点。
每到暑假,王泽周还是要回家看看。
他是在职上的研究生,工作关系还在县旅游局,自然也要回局里露个面。第二年,老局长就退休了,多吉当上了旅游局长。多吉说,现在局里人手少,旅游局面一打开,人手就显得更紧张,你不会接着往下念博士吧。王泽周说,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接着念。多吉转移了话题,说我陪你去拜望一下贡布,他如今是常务副县长了。在一间宽敞的铺着地毯的办公室,贡布坐在办公桌后面,痛快地对多吉说,我们这位老同学还是你局里的干部,带他到景点上去看看!
贡布副县长还起身把他送到楼下,在楼梯间行走时,他说,看看,行政工作千头万绪,我的博士论文一拖再拖,怕是永远不能毕业了!不像你,一门心思地做自己的论文。其实,他的口气是让王泽周感到,毕不毕业,当不当得上博士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贡布好像看穿了王泽周的心思,说,我也说嘛,实在毕不了业也就算了。哎哟,你知道,我那个导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说,你们家出过一个县长,再出一个有什么稀奇,有本事就把一个真正的博士证书给我拿到手!
王泽周想,也许,正在从事的行政领导工作,让这个对人有亲疏与异同的分别心的人,正在发生可爱的变化。
于是,他用玩笑的口吻说了句正经的话,这么些年的学院经历,常常身处在暧昧不明的语境之中,他学会了用玩笑的口吻说正经的话。他说,你的导师到底是学术权威,才说得出这个话。
贡布丹增端正了神色:我知道这个时代标准很多,但我这样的人肯定认为他是学术权威!这是由于民族情感。他还说,我知道,有些话我对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我这个身份也不合适说,我的导师虽然不是你的导师,但你也该多向他请教请教,都是同族人嘛。
王泽周的话没有出口,你不是一直不承认我跟你是同族么。
两小时后,王泽周和多吉已经出了县城,站在那座花岗石丘前了。河流还是原来的样子,河道中乱石狰狞,参差的巨石间,波浪激烈翻涌。下午时分了,转到西边的太阳把那几株老柏树的阴影投射在河面上,随着波浪的翻涌,那些投映在水面的浓重阴影颤动着,上下翻动腾挪。村子也还是一模一样。如果有某种变化,就是村子似乎比过去更安静了。王泽周当然知道村庄如此安静的缘故。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一些人一直去到大城市,在城里的主题餐厅和酒吧,当服务员,同时从事种种歌舞与民俗表演。当年驱雹喇嘛不辞而别的徒弟之一,再次出现时,就是城里一个叫做茶马古道的酒吧的老板了。这个酒吧,从这些生长着岷江柏的河谷地带的村庄中,招收了十几个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在王泽周就读的学院的那个大城市,进行种种土风歌舞表演,使得都市小资趋之若鹜,夜夜爆满。以往,外来客一出现,村中小学校的学生们便会闻风而至,但现在,村小学撤销了,学生都到了乡里的寄宿制中心小学,不到星期天和节假日,很难见到那些能使村庄充满活力的小孩子们四处窜动的身影了。
但一些变化还是让王泽周吃了一惊,花岗石丘的一面被削平整了,刻上了用鲜明的红色油漆描画过的“六字箴言”。几棵柏树上,悬挂起了密集的五彩经幡。
王泽周说,我们这个村的人都信仰佛教,包括我那个外乡人父亲,却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多符号化的东西表达信仰。
贡布县长说了,朝圣之路上的景点,应该有浓厚的宗教气氛。不然,游客来了,想照个纪念照都没有地方。
这理由真还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花岗石丘顶,这次是顺着从岩石上凿出的石阶而上。父亲专门为母亲做的那架木梯不在了。整座石丘顶铺上了平整的混凝土,那些虬曲苍劲犹如大地筋骨一样的柏树根都被埋在了混凝土下,埋不进去的都被削得平整了。石丘的边缘钉进了不锈钢管,钢管间悬垂着铁链,游人靠着这些栏杆的保护可以走到石丘的最边缘,居高临下,俯瞰谷中的一川激流。身靠着那些铁链,可以清晰地感到河面上清凉的风扑面而来,河谷中巨大的波涛声被对面陡峭的斜倚着几株缺胳膊断腿的柏树的崖壁撞回来,轰然作响。柏树下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书写着经过进一步改头换面的那个故事。王泽周想,自己就是那个最早记下这个故事的人。有些游客喜欢这种充满神秘主义的故事,贡布开发旅游资源,所要拼命搜寻的,也许正是他们这种浅陋的兴奋点。面对这一切,王泽周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他知道,一切都难以改变。但是,贡布也许没有想过,在一个现代社会,一味搬演并渲染这种宗教性故事意味着什么。他想,这其实可以成为一个严肃的研究课题,文化旅游资源开发这种现代性的行为可能导致的现代性信念的瓦解。
王泽周知道,他不能拿这样的话题出来与贡布讨论,即便在学院的所谓学术环境中,作为论文题目也是不合时宜的。
其实,这样的文化现象早已是一个普遍的存在,在一次相关的讨论会上,王泽周提到了苏珊·桑塔格的奇观说,马上就遭到了那位当年阻止他的考察报告在学院学报发表的权威教授的反驳。他说,我们自己的问题,轮不到外国人说三道四。
王泽周当然要争辩,要说明,那位外国人论述的是文化上一种城市消费乡村的现象,并不是特意针对某个地区说的。
多吉建议他们再去朝圣之路上的另一个景点,然后直达那个今非昔比的香火旺盛的白云寺。
王泽周摇摇头,都到了家门口,我要回家去看望父母。
多吉说,你不去会遗憾的,如今那个寺院的禅修班,一次就会来好几十上百个内地信众,这些人多是白领,企业高管,身家上亿的老板,上次还有一对夫妇是著名大学的教授。多吉说,其实我都不相信,这个庙里会来广东台湾的老板,还有高官。
王泽周说,这个寺院恢复的时候,我父亲一直在那里干活。他说,你知道我那口箱子,就是用寺院里的老料做的。是我父亲用三天木工换来的。
王泽周告诉多吉,自己老家这个村子,在过去,就是供养白云寺的七个村庄之一。那时,凡有重要的年节,但凡寺院有重要的活动,全村人都会去往寺院。那时,他也都跟着母亲去往寺院,带去供佛的灯油,围着寺院转经,听僧人们击鼓诵经,求活佛摩顶赐福,在寺庙广场前的香炉中燃烧这几棵老柏树落下的香叶。
王泽周回到家里,依然只见到母亲,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一直在大兴土木的庙里有做不完的木匠活,父亲已经在庙里干了快两年了。因为县里打造朝圣之路的旅游点,白云寺不再只从当地百姓获得供养,某个被当地青年竭力模仿其穿着发型的大歌星,一次就上了几百万元的供奉。庙里一边重建历史上有过,却又倾圮了百年以上的种种殿堂,一边正在新建一座星级酒店,以接待高端信众。他的木匠父亲手艺精湛,自然是忙不过来了。
母亲说,如今,父亲年纪大了,一般的粗活不再亲自出手,只在别人不敢下手的关键处显露一把手上的绝活就可以了。母亲说,为了修建新的大殿,经县里特批,又伐下了一批老柏树。只有这些柏树,才有与佛殿相配的高级的香味,和与大殿的雄伟相配的二三十米的高度。王泽周注意到,家里的佛龛重新整修过了,龛中手摩膝盖盘腿而坐的佛像前,点着油灯,香炉中都是新鲜藏香的灰烬。母亲告诉他,木匠父亲如今比以前更虔诚了,总是亲自添灯点香,都不容她插手。父亲以前总是念叨几句他们木匠的祖师爷鲁班,说等合适的时候,要请一尊祖师相来供奉,但多少年过去也没有遇到过一尊鲁班爷的像。现在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王泽周闻到家中充满了柏木的香味,他问母亲:这该不是父亲供佛的缘故吧。
母亲开了一间房,见屋子里堆满了零碎的形状不一的香柏木料,这些都是在庙里做完木工后的边角余料,父亲总是挑选一些成型的带回家来。你爸爸说,以他的手艺,他要用这些旁人眼中的废料,将来拼拼凑凑,替儿子做一些精巧的家具。母亲说,他是盼着你有个疼你的女人。
说到这个话题,母亲就流出了泪水,我就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得到过女人疼爱的。
王泽周笑了,摆出他久已忘记的顽皮相,对着母亲耳语说,阿妈,你的儿子有女人疼爱。
母亲如今生活安定,身体发福,皮肤比以前更加白皙,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还像以前一样散发着香气。王泽周对着妈妈的耳朵说,要是儿子愿意,他的身边不会缺少姑娘。
他以为母亲会像以前一样笑出声来,但母亲没有,她还是一脸悲悯的表情,问,那些姑娘会替你做饭?替你清洗被褥?缝补衣裳?替我生一个孙子?
王泽周真正放松下来了,他想起那些从图书馆和饭局带回家的姑娘,说,妈妈,现在谁还在穿补过的衣裳?
母亲说,我是不穿了,可是你爸爸,这个苦命人,他还是叫我把舍不得丢掉的衣裳补了又补。
王泽周问母亲还去不去石丘上收集香柏的落叶。还去,母亲说,有了那个水泥台子,收集来的香柏叶干干净净的,再没有苔藓与杂草掺杂其间了。她说,只是香柏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了。不但掉在地上的少,就是树上,好像也越来越稀疏了。
王泽周站在窗前,望着那几株柏树,柏树的枝叶确实显得有些稀疏,而且颜色似乎也没有记忆中那般苍翠浓郁了。他想,也许是被混凝土封住的树根使得它们不再能自由呼吸,天上的雨水和凝结的夜露再也无法突破混凝土的封锁渗入根部。
晚上,父亲回家来了。
他说,得到儿子回家的消息,他马上就向寺里告了假。父亲很兴奋,他说,是多吉局长告诉我你回来了。他说,手上活忙得很,寺院新建的星级酒店必须在祈祷法会开始时正式落成,接待宾客,现在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时间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要带着一帮木匠,为每个房间打造一套家具,父亲用了这样的词组——他说,知道吗,我要带着他们为每个房间“打造一组有藏文化元素的现代酒店家具”。这些家具包括茶几、椅子、沙发、电视柜、衣柜和书桌。他说,这些家具都是贡布县长亲自请人设计的,他就带着人照着图样做这些家具。除此之外,木匠们还要给每一个塑钢窗户镶上藏式的雕花边框。王泽周很高兴看到父亲身上洋溢的自信,以及他对工作的激情。父亲说,王泽周,你想想看有多少窗户,一百八十个,加班加点啊,半夜都把电灯拉到广场上干!
父亲说,忙完这些,等你成家的时候,我要亲自为你做一套家具。父亲说,我照着图纸做了这些酒店的家具,你不会再嫌我做的东西土气了!那时,你可以自己画一套图纸。
那一夜,父亲说了那么多话,王泽周这才意识到,不多话的父亲在某种情境下,也是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还高兴地附和了父亲的话,他说,那时,我自己画一套图纸,你也能做出来?
不在话下!
那一刻,王泽周心头一热,原来,自己这个总是悄无声息,自甘卑微的父亲,也可以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他干干脆脆地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