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百衲琴考》中談及,無論是刻木爲文,還是鑲貼木片,形狀有龜紋形、銀錠形、長條形、方塊形四種。其中銀錠形極罕,乃是鄭先生早年在一牀琴上所見。方塊形亦不多覯,主要的還是龜紋形和長條形兩種。總體而言,長條形出現可能更早,宋琴中較多這種情況。而龜紋形即長六邊形,明琴中非常多見。而此牀“文呈散綺”,卻是正六邊形,存世琴器中尚未聞有第二例。或許就是從龜紋形變化而來,可以看做特殊的龜紋形。
琴背“嗉”上施刻的“文呈散綺”四字隸書琴名,顯然是根據此琴百衲的特點而命名。“散綺”云者,出於南朝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在後世成爲名聯,意象不斷被襲用。“餘霞散成綺”句,李白《落日憶山中》:“雨後煙景綠,晴天散餘霞。”杜甫詩中有“霞綺”一語,李商隱詩文裏更有“綺霞”、“散綺”。“文呈散綺”,顯然說的是琴背的百衲錦繡成“文”,有如“餘霞散成綺”。
琴面“額”上篆書銘:“質清以敦,節安而舒,誰其鼓者,列僊之儒。”所謂“列僊之儒”,典出《漢書·司馬相如傳》:
相如以爲列僊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僊意也,乃遂奏《大人》賦。
唐初顏師古註:“儒,柔也。術士之稱也,凡有道術皆爲儒。”又云:“臞,瘠也。”“列僊之儒”原意是指體型瘦弱的術士。不過到後代,詞意大變,嘉泰《會稽志》卷七記載,會稽縣“千秋觀在縣東南五里,乾道四年八月安撫使史丞相浩奏移天長觀……兩廡分享前代髙士,東廡曰髙尚之士,西廡曰列僊之儒,凡四十一人,故俗謂之先賢堂”,其中“列僊之儒”的第一位是范蠡。蘇軾《魯直以詩餽雙井茶次韻爲謝》:“列僊之儒瘠不腴,衹有病渴同相如。”“瘠”還是“瘠”,但說的顯然不是“術士”,而是“高士”了。“文呈散綺”琴銘“誰其鼓者,列僊之儒”,當然也是說衹有類如范蠡這樣的人,才可以是此琴的“鼓者”。
普通古琴銘刻,琴名置於龍池之上,琴銘列於龍池兩側。此琴琴名刻於琴底“嗉”上,琴銘鐫於琴面“額”上,體制頗爲特殊。其原因在於琴底貼滿木片,不耐施刻。“峨嵋松”琴也是鑲貼百衲,而琴名及乾隆七位詞臣的詩銘俱刻琴底。是在於“峨嵋松”鑲貼的紫檀片,堅硬光滑。而“文呈散綺”所貼木片,平整堅固有所不及。
“文呈散綺”乃清宮舊物,何時進宮已不可知,唯是在乾隆即位之前。乾隆時宮中整理藏琴,今可知者有兩次。第一度在乾隆七年(1742),爲雍正時期彙聚的琴器品級裝箱,存世兩件,一是“松石間意”琴並匣,匣刻頭等二十二號;一是“音朗號鐘”琴並匣,匣刻頭等二十三號。第二度在乾隆十年(1745),今故宮藏“清籟”、“海月清輝”、“峨嵋松”、“古杲華”,皆有梁詩正、勵宗萬、陳邦彥、董邦達、汪由敦、張若靄、裘曰修七人所題詩銘,未配琴匣。“文呈散綺”無七詞臣題句,而琴名石綠調金粉,琴銘填以泥金,與“松石間意”完全一致。因而可以推斷,此器銘刻似應也是乾隆七年所爲,並且原也有隨形琴匣,衹是現在已經遺失。當年爲它定的是幾等幾號,自然更就無從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