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杂食者的两难(5)
这台机器是乔治·奈勒(George Naylor)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全新购入的,当时他才27岁,刚回到艾奥瓦州格林县(Greene County)的老家,耕作家族所拥有的130公顷农地(他后来又买了60公顷)。奈勒身材高大,长着一张圆脸,蓄着杂乱的灰色胡须。在电话中,他以沙哑的声音,清晰明白地说出他的看法(“那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的胡扯!只有《纽约时报》才会笨到相信农业部仍然在为美国农民说话!”),因此我预期会见到一个脾气火爆的家伙。在一个天空阴沉将要下雨的日子,我在玉米田中央见到了他——从拖拉机驾驶座爬下来的,是个害羞的家伙,头顶着农夫常戴的棒球帽,身穿黄驼色衬衫,以及铁路工人常穿的蓝色条纹吊带裤,这是男性最不具威胁性的装扮。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是走路摇摇晃晃的“温柔班恩”[8],而不是火爆的草莽英雄。不过后来我发现,奈勒是两者的合体。只要提到“美国嘉吉公司”(Cargill)[9]或厄尔·巴茨(Earl Butz)[10],就会启动他的开关,立即从温和转换成火爆。
艾奥瓦州的这块地,有着全世界最肥沃的土壤,那里有一层厚约60厘米的松软冲积土壤。一万年前,威斯康星冰河消退,留下了最底层的沉积物,之后在这里长出了大须芒草、狐尾草、针茅草与柳枝稷等;这些禾草每10年就会留下3~5厘米厚的土壤。直到19世纪中叶以前,这些土地都属于这些高大的禾草,之后开垦者的犁才首次翻开这些草地。19世纪80年代,奈勒的祖父举家从英国德比郡迁到艾奥瓦州,他原本是个煤矿工人,希望能因此改善下半辈子的生活。一块块土壤被他的犁挖起又翻落,仿佛驶向新世界的航程在船尾留下的余波。面对此景,老奈勒想必是信心满满:这样的黑金,挖也挖不完、望也望不到尽头啊!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由于草地已经遭受破坏,土壤受到风吹雨蚀,现在60厘米厚的表土,当初应该有120厘米厚。
老奈勒在1919年买下这座农场,而奈勒农场亦随着20世纪美国农业的发展,亦步亦趋地前进;那是个成就,也是场灾难。一开始,农民在农场上饲育着十多种动植物,以此养活一家人。当时应该就种了很多玉米,不过也有其他水果和蔬菜,同时也种了燕麦、干草和苜蓿来喂养猪、牛、鸡和马;那时,马就是他们的拖拉机。在老奈勒抵达艾奥瓦州彻丹镇(Churdan)时,四分之一的美国人务农为生。老奈勒的土地与劳力,在供家人吃饱之余,还可以养活12名美国人。将近百年后,美国的务农人口只剩下不到200万人,而所生产的食物却足以喂饱所有美国人。这意味着老奈勒的孙子生产力惊人,他只种植玉米和大豆这两种艾奥瓦州的典型作物,便足以喂饱129名美国人。如果以每人的产能来计算,奈勒这样的人可说是人类自古至今生产效率最高的生产者。
但是奈勒却处于破产边缘,而且邻居比他还惨(或许是因为他还在开那部1975年产的拖拉机)。虽然他的农场产量可以喂饱129个人,却无法让自己一家四口达到温饱。奈勒农场得靠佩吉·奈勒(Peggy Naylor)在杰弗逊市社会服务处工作的薪水,加上联邦政府每年的补助,才能维持下去。现在情况大不如老奈勒的时代,奈勒农场已无法真正养活自家人了。奈勒生产出的农产品,基本上不能直接吃,得经过加工或喂养牲畜后,才能供应给人类,这可说是“四处皆水,却无滴可饮”。艾奥瓦州八成的食物仰赖输入,奈勒农场也不例外,这座农场除了园子里养了鸡和种了些果树之外,基本上是一片食物沙漠。
奈勒农产品养活的129个人,全都是陌生人,位于食物链遥远的另一端。这条食物链既复杂又晦涩,以至于生产者与消费者都不觉得有必要彼此认识。随便找个人问问他吃的牛排和汽水是从哪里来的,得到的回答会是“超市”。问奈勒他种的玉米要卖给谁,他会说:“军事工业复合体。”[11]两者说的都有几分正确。
我自行任命为这129人的代表,造访奈勒农场,想要知道在食物链另一端供养我们的是怎样的人,生产出怎样的食物。我无法知道奈勒种出的玉米,是会拿去喂牛,成为我餐桌上的牛排,还是会成为我儿子饮料中的甜味剂,或是麦乐鸡块中十多种由玉米制造的成分。不过每一千克玉米都会有错综复杂的命运,因为里面有3600颗玉米粒,经由数不清的岔路,散播到全美的食品供应系统中,因此奈勒种植出来的玉米粒中,应该至少可以有一颗进入我口中;就如同那个经典的数学题:“我们的呼吸的气体中,可能都包含了凯撒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如果那些玉米没进到我口中,那也会进到你口中。美国人所吃的食物,大多是来自艾奥瓦州以及其他类似地方的玉米田。
二、建造玉米城市
我抵达奈勒农场的那天,是该周唯一没下雨的一天,所以我整天都和奈勒待在拖拉机里练习操作,同时把剩下65公顷玉米种完。一两周之后,他要开始种大豆。这两种作物在这些土地上年复一年地轮种,并从20世纪70年代起成为“玉米带”的轮耕传统。(当时大豆跃居为支持工业食物系统的第二种重要作物:它能喂养牲畜,而现今加工食品中则有三分之二含有大豆)。我整个下午几乎都坐在奈勒用皱皱的种子袋铺成的坐垫上,不一会儿他决定让我驾驶看看。
我开着车,往前开又开回来,每趟约800米长。这种耕作方式不太像是在种植物,也不像是在开车,而像在绣一件没完没了的披风,或是用同样的句子填满一页书。单调的工作伴随着柴油引擎运转的隆隆声,没一会儿就让人昏昏欲睡。每次开过这片几近平坦的农地,就代表种好了40公亩的玉米:一对不锈钢盘会犁出8道土沟,同时在每条沟中塞入30000颗玉米种子,之后另一个滚轮会铺平土沟,把种子覆盖起来。
我们种下去的种子被称为“先锋高产量34H31”,名录上描述这个品种乃“适应力强的杂交改良品种,质量稳定,产量高”。这种朴实无华的描述,在种子名录中反而能引起注意,因为这或许意味着34H31并没有孟山都公司[12]以基因改良工程所研发出的“保丰”(YieldGard)抗虫基因。然而,含有这种基因的基改玉米34B98就位于名录的同一页,而先锋种子公司[13]正大力推广这种保证“产量惊人”的种子。虽然有这样的保证,但是奈勒与邻居不同,他就是不种植基因改良作物。他打从心底里不相信这种科技(“他们搅乱了30亿年来的演化进程”),也不认为每袋种子多25美元的“技术成本”是值得的。奈勒说:“当然,作物产量可能会提高,但是这些额外收成的玉米,最后只能补贴买更贵种子的钱。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孟山都洗钱。”一如奈勒所见,基因改良作物跟过去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农民为了提高作物产量而采用最新发明,却发现农民大部分的生产所得,都进了发明这些技术的公司的口袋。
即使没有植入能抵抗昆虫的基因,奈勒种植的标准F1种子也是神奇的科技产物。这些种子在艾奥瓦州的土地上,每公顷能产生1.5万多升玉米粒,总重量超过11吨。那天我和奈勒种的地,就能产出82万千克玉米。当天下午我心想,虽然在10月秋收之前,一定还有好几天的工作要做,但这样坐着工作一整天,能有这般成果还算不赖。这座农场的故事还有另一种呈现方式,那就是随着玉米产量稳定增加的曲线。奈勒并不知道他的祖父在每公顷地可以种出多少玉米,不过在1920年,美国每公顷地可以种出约1230千克玉米,这与历史上美国原住民的产量相当。当时各个植株之间间距较大,玉米田则规划成棋盘状,这样农民在端点上只要转个弯就可以继续耕种。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杂交改良种子进入市场,当时是奈勒的父亲在种地。奈勒以压过拖拉机的声音咆哮着:“你一定听过这些故事。他们告诉我父亲种一两公亩新的改良种试试,结果,老天爷,当旧品种的玉米倒下,改良种还站得直挺挺的。我父亲种的玉米产量倍增,到了20世纪50年代,每公顷地可以有四五千千克的收获量。”而奈勒目前的产量又是他父亲当年的两倍,若是收成好的年头,每公顷地还可种出1.2万多千克。人类驯养的物种中,产量也像这样成倍增长的,只有荷斯坦乳牛了。
“高产量”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而且我也想知道,对植物来说,高产量是指“每株玉蜀黍结出更多玉米穗”,还是“每根玉米穗上有更多玉米粒”?奈勒说,都不是。现代杂交改良玉米的高产量,主要是因为这些植株可以密集栽种。奈勒父亲的时代,一公顷地能种将近2万株,但现在可以种将近7.5万株。开放授粉的旧品种玉米(未杂交改良过的)若是种得这样密集,玉蜀黍为了要竞争阳光,茎会变得细长,风一吹就倒。杂交改良的茎较粗,根系也更稳固,能种得更密、挺得更直,并且禁得起用机器采收。基本上,现代杂交改良玉米能够忍受玉米的“都市化生活”,和众多同类一起生长,而不会被拥挤的生长环境压垮。
你可能会认为,个体间的竞争会威胁到拥挤大都市的安宁。不过现代的玉米田可是整齐划一的植株群,因为每株玉米都是F1改良种,遗传特征完全相同。没有哪棵植株会比其他同伴更具竞争优势,对于阳光、水和土壤中养分等重要资源都公平地共享。没有“超群”的玉米能霸占阳光和肥料。在F1杂交改良作物的田地里,实现了真正的社会主义乌托邦。
当你把广阔的玉米田视为城市,艾奥瓦州看起来就有些不一样了。这片土地以自己的方式建造城市,居住密度就如曼哈顿那么密集,而目的也完全相同:发挥每块土地的最高价值。这里几乎没有柏油路,但也算不上田野景观。就任何合理的定义来看,艾奥瓦都是个乡下州,但其实它发展得比谁都更都市化。这个州只有2%的土地还维持着原貌(长着高大禾草的草原),剩下的每寸土地都经过人为彻底改造。而在这片人造地景中,唯一消失的,就是人类。
三、消失的物种
问题出现了。像艾奥瓦州这样玉米大量繁衍的地方,不仅会排挤其他植物与动物,甚至连人类也无法幸免。老奈勒抵达美国时,是格林县人口最多的时期,拥有16467人,但近来的人口普查结果只剩下10336人。美国农业带人口减少,原因有很多,至于玉米大军的攻城略地究竟是福是祸,就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了。在奈勒祖父耕种的年代,典型的艾奥瓦农场中有着各式各样的植物和动物,就数量而言,玉米不过屈居第四,马才是第一,因为每个农场都需要动物来进行耕作(1920年,全美只有225台拖拉机),之后是牛、鸡,接下来才是玉米。玉米后面依序是猪、苹果、干草、燕麦、马铃薯和樱桃。此外,许多农场也种植了小麦、李子、葡萄和西洋梨。这种生物多样性让农场可以自给自足,不仅农民吃得饱,还能喂养牲畜,并给土壤施肥,同时也禁得起任何一种农作物的市场价格暴跌。此外,这种多样性也意味着当时艾奥瓦州的农村景观和现在截然不同。
奈勒回忆道:“当时全都是篱笆和草地,家家户户都饲养家畜,而且农场全年都是绿油油一片,而不会像现在常是光秃秃的。”现在,从10月秋收之后,到5月玉米冒出芽来这段时间,格林县是一片黑。黑色的碎石铺面,对野生生物的友善程度只比沥青好一点。即使在5月,放眼所及的绿色景观,也只有围绕着屋子的草皮、区隔不同农场的狭长绿地,以及路边的水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动物开始从这块土地上消失,而篱笆也随之拆掉。有些动物移进屋内,例如近来的艾奥瓦州肉猪,它们现在终其一生都得住在铝棚罩着的粪坑上方。至于春天的格林县景色也变得十分单调,在大片犁过的田间点缀着农庄,这些白色木屋及绿色草地,仿佛是在黑色海域中逐渐稀疏的孤岛。奈勒说,没有篱笆和灌木树篱的阻挡,现在吹袭在艾奥瓦田野上的风比以前更猛了。
玉米不该为这种景观负全责,罪魁祸首是拖拉机。是拖拉机让马匹变得毫无用武之地,而马一旦消失,作为饲料的燕麦田和草地也一并消失。不过,让农民口袋赚满现金的作物是玉米,所以自20世纪中期开始,玉米的产量便一飞冲天,而农民自然也就愿意把更多土地让给这种神奇的作物。当然,其他美国农民也都这么想(在政府政策的鼓励之下),于是玉米价格不可避免地跟着下跌。或许有人会认为,玉米价格跌落之后,农民就会少种一点,但是农业的经济学与心理学却让事实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