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杂食者的两难(7)
奈勒的玉米所没有吸收的那90千克合成氮肥到哪里去了?有些蒸发进入了大气,让雨变酸,同时加速了全球变暖(硝酸铵会转变成影响重大的温室气体一氧化二氮)。有些则渗入地下水层;我在奈勒的厨房从水龙头装水喝的时候,佩吉还得确认我装的水是从逆渗透滤水系统流出来的。至于其他过剩的氮,就等春天来临雨水流过奈勒的田地时,顺便带入排水沟渠,最后流入阮昆河(Raccoon River)。阮昆河会汇入得梅因河(Des Moines River),再作为饮用水提供给得梅因市民。在春天,氮肥径流最严重的时候,得梅因市还会发出“蓝色婴儿警报”,警告父母自来水是不安全的,不要让孩童饮用。硝酸盐在水中会转变成亚硝酸盐,亚硝酸盐会和血红素结合,削弱血液将氧输送至大脑的能力。我方才说我们不会直接啜饮化石燃料,我想我错了,有时候我们真的喝了。
哈伯的发明至今尚不满一个世纪,却已改变了地球的生态环境。目前全世界可用的氮元素,有一半是人造的(除非你从小就是吃有机食物长大,否则你体内大约有一千克的氮元素都是由哈伯—博施法固定下来的)。斯米尔说:“我们已经扰乱了全球的氮循环系统,严重的程度远胜于其他元素,甚至包括碳元素。”人类扰乱碳循环系统已造成全球变暖,而扰乱氮循环系统的后果更难预测,但严重程度可能不亚于前者。潮水般涌来的合成氮肥不但滋养了农田,也滋养了森林和海洋。有些物种因此受惠(玉米和藻类是两个最大受益者),但受害的物种则不计其数。奈勒在艾奥瓦州玉米田所施加的氮肥,最后会沿着密西西比河流入墨西哥湾,而对该处的海洋生态系统造成致命的伤害。含氮的潮水刺激藻类疯狂生长,这些藻类隔绝了氧气而让鱼类窒息,制造出缺氧的“死亡区”。这片死亡区的面积有新泽西州那么大,而且还在持续扩大。我们在全世界施肥,改变了这个星球上物种的组成,同时减少了生物多样性。
五、廉价玉米灾难
那天我和奈勒种完玉米之后,下雨了,所以剩下的时间我们几乎都坐在厨房里喝咖啡,聊着农民最爱谈论的话题:糟糕的收购价格、愚昧的农业政策,以及如何在失常的农业经济中维持收支平衡。奈勒回到农场生活的时期,正好是美国农业史上所谓的“往日美好时光”。当时玉米价格长期居于史上高点,似乎真能以此为生。但是等到奈勒准备把首次收获的玉米送进仓库时,却因为大丰收导致价格大幅下跌,从每千克12美分降到8美分。所以他收回玉米,储存起来,打算等价格回升后再出售。然而价格却持续下跌,而且从冬天一路跌到来年春天,如果把通货膨胀算进来,玉米价格可说是自此一路下滑。到现在,一千克玉米大约只能卖4美分,比种植成本还低——这对玉米农之外的其他人倒是个好消息。我想从奈勒这里知道的是,如果目前美国种了那么多玉米,多到连市场价格都不能收回成本,脑筋正常的农民怎么还会继续种玉米?
后来我得到的答案颇为复杂,而这与反常的农业经济有关。这种经济违反了供需平衡的古典法则,也稍微牵涉到农民的心理状态,而牵连最深的则是农业政策。在奈勒买下第一部拖拉机时,美国的农业政策正进行一项重大变革。政府的农业计划本应控制产量以维持价格稳定(以及农民的生计),结果竟悄悄地把目标调整成增加产量以压低价格。换句话说,在尼克松主政时期,政府不但没有支持农民,反而开始牺牲农民的利益以维持玉米的供应量。此时,玉米不仅在生物上得到合成氮肥的恩惠,在经济上又受到补助,在土地与食物体系上可谓大获全胜。
奈勒对于农业政策的看法,来自父亲曾告诉他的一个故事。事情发生在1933年冬天,那是农业大萧条时期的谷底。奈勒说:“当时父亲拉着玉米到城里去,发现玉米价格在前一天已跌到每千克0.4美分,而谷仓也不再收购玉米了。”最后,玉米的价格跌到零。“每当他详述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多少邻居失去了农场,眼中总是泛着泪。”美国在大萧条时代制定的农业政策,并非如大家所想地去鼓励农民为这个饥饿的国家生产更多粮食,反而是把农民从食物生产过剩的灾难中解救出来。因为食物供应量远超过美国人所需。自从人类开始耕种,丰年造成的挑战和荒年一样严峻。如果食物过剩,作物的价格就会下跌,使农民破产,但在荒年来临时,又需要农民来耕种。就食物而言,大自然可是嘲弄了古典经济学中的供需法则:天气好坏会影响收成,但不论供应量有多少,人体所能消耗的食物都是固定的,而人性和气候都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在旧约《圣经》中,当时的社会就制定了许多策略来拉平农业生产的上下波动。《圣经》建议的农业政策是储藏谷物。这不但能确保在干旱或传染病摧毁庄稼时,依然有食物可以吃,丰收时农民把谷物储存起来也能避免损失。
罗斯福“新政”(New Deal)中的农业计划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对于玉米这类能够储藏的作物,政府依照耕种成本制定收购价格。如果市场价格低于政府的收购价格,农民可以自行选择,看是要把玉米投入价格疲软的市场(这样会让价格更疲软),或是以玉米作为抵押物向政府贷款,然后等到价格回升时再出售,出售所得则足以清偿贷款;倘若玉米价格持续低迷,农民也可以选择用玉米偿抵贷款。这种做法有个古雅的名称:“常平仓”(Ever-Normal Granary)。新政还有其他措施,比如由土壤保育局推动,鼓励农民停止在脆弱的土地上耕种,以避免生产过剩和土壤流失。
在20世纪70年代奈勒回归农村前不久,这个系统多少还在运作着,并在20世纪玉米产量大增时,有效地让玉米价格免于暴跌。由于这些“农产品抵押贷款”,过剩的玉米不会流入市场,而且最后贷款大多会偿清,所以政府几乎没有损失。如果玉米价格上扬(例如因气候不佳而歉收),政府就出售常平仓储存的玉米,换得的钱不但能继续用于农业计划,还可让震荡的市场价格趋于平稳。
我说这个系统在20世纪70年代“多少”还在运作着,是因为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废止新政农业计划的运动就开始生根了,而且,每当有新的农业法案出现,就是从原来的支持系统中去除一根支柱。几乎打从一开始,这种维持价格与限制产量的政策就树敌颇多:自由放任经济的倡导者(他们看不出政府为何要特别照顾农业),食品加工业者和谷物出口商(生产过量和廉价作物对他们有利),还有政商团体的领袖,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认为美国的农民过多,这样有损美国(或至少这些领袖)的利益。
长久以来,美国农民在政治上就一直给华尔街和华盛顿带来麻烦。套用历史学家沃尔特·卡普(Walter Karp)的话:“至少从南北战争以来,美国公民中最不守规矩、最独行独断,又最拥护共和政体的,就是那些小农。”从19世纪90年代农民发起的平民党运动,他们就与劳工运动具有共同的动机,一起监视企业的力量。现在,农产品产量增加,这让农民的宿敌有了绝佳的反击机会。由于现在只需一小撮农民就足以喂饱全美国,是该让农业“合理化”、回归市场价格机制,并要农民让出土地的时候了。华尔街和华盛顿企图改变农业政策,结果导致“廉价玉米灾难”(这是奈勒的说法,他是典型的旧式农村本位主义者),殃及全国,影响了我们周遭的事物,也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
六、普渡大学的智者
“脑残”布兹(Earl “Rusty” Butz)是尼克松主政时代的农业部副部长。他对于奈勒口中的“廉价玉米灾难”居功自傲,无人能敌。这位态度狂妄、口无遮拦的农业经济学家来自普渡大学,且常被冠上“个性鲜明”四个字。布兹直言不讳的态度和粗俗的幽默感,让许多人相信他一定是农民的朋友。不过当他现身于罗尔斯顿—普瑞纳公司[15]的董事会时,或许更能点出他对于农民的同情。1976年选举期间,他因种族歧视的笑话而下台,尽管这是农业圈外大家对他的主要印象,不过布兹的确大幅改革了美国农业,使得食物链扎根于廉价的玉米上。
布兹接掌农业部时,正逢美国历史上最后一波粮食价格狂飙,高到足以引发政治危机,而他对后世的遗泽,就是确保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1972年秋天,连年歉收的苏联向美国购买了3000万吨谷物。布兹安排了这项交易,以期粮食价格一飞冲天,以便让想把票投给乔治·麦戈文(George McGovern)的固执农民转投共和党。这个计划的效果奇佳,突如其来的订单加上该年农业带气象条件不佳,谷物价格创下历史新高。就这样,奈勒回到了家族农场。
1972年的谷物交易,使得农民在那年秋天的收入暴增,也让尼克松在竞选连任中稳住了农民的票。然而到了来年,谷物价格飙涨的后果却贯穿了整条食物链,从产地一路直抵超市。1973年,日常生活用品的通货膨胀率写下历史新高,家庭主妇聚集在超市门前抗议,农民因买不起饲料而杀死小鸡,至于牛肉价格则失控到连中产阶级也吃不起。有些食物开始缺货,某些超市甚至开始卖起马肉。当年夏天,《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的头条标题是“土地广大,粮食不足”。尼克松为了应付这些对其群起而攻之的消费者,派出布兹来平息众怒。这位来自普渡大学的智者于是重新设计了美国的食物系统,让农民种植的作物产量大幅增加以压低食物价格。这一直都是农业综合企业的梦想(低廉的原材料),也是执政当局的梦想(减少固执的农民),现在则成了政府的官方政策了。
布兹的方针很好懂:他鼓励耕种,希望农民“在篱笆之间种满作物”,并建议他们“扩大种植规模,不然就改行”。他认为农场规模越大产能就越高,所以推动农场合并(他的另一句信条是“不适应就出局”),并让农民把自己视为“农业综合企业家”。布兹另外也默默开始废除农业新政中维持农产品价格的制度。当时食物价格很高,因此这项工作推行起来也容易得多。他废除了“常平仓”,并且以1973年农业法案取代了农业新政,废除了先前以借贷、政府收购谷物以及土地休耕来维持农产品价格的做法,取而代之直接把钱付给农民。
从贷款改为直接付款的政策看似无足轻重,毕竟无论哪一种,即使玉米价格低迷,政府都能担保农民拿到固定价格的收入。然而政策支持者心里其实很清楚,这项改变事关重大,政府直接把玉米差价付给农民,就意味着去掉了谷物价格的底线。在旧的贷款方案中,政府与常平仓会在作物价格下跌时,力求避免玉米继续流入市场;但新的补助方案则鼓励农民不管玉米价格如何都拿去出售,因为政府会补贴相应差额。这个方法的确也补贴了一些差额,只是每次农业法案都把目标价格适时调降,理由是为了让美国的谷物在世界市场更具竞争力[16]。政府现在做的,不是维持玉米价格,而是补贴玉米的差价。如此一来,美国农民就拼命去种玉米了。
七、奈勒曲线
即使到现在,许多美国农民仍不了解真正击垮他们的是什么。在竞争与自由贸易的旗号之下,许多农民认为廉价玉米是他们的救星,有些农民组织甚至完全相信廉价玉米会有好处。不过从20世纪70年代初玉米价格的高峰期过后,随着玉米价格下跌,农场收入也持续减少,数百万农民身陷债务危机,每周都有数千名农民破产。而且,即使玉米价格已大幅滑落,玉米出口占总收成的比例依然保持在20%。艾奥瓦大学估计,在艾奥瓦州生产1千克玉米的成本大约是10美分,但艾奥瓦的谷仓收购价却是5.8美分(2005年10月的价格),所以基本上,艾奥瓦的农民每卖出1千克玉米,就要亏损4.2美分。但每年的玉米产量依旧持续增加。
这怎么可能呢?
奈勒研究过这个问题,而且已经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他经常受邀到农业危机的会议中演说,也常出席农业政策的听证会作证。在这些场合中,他通常会拿出自己绘制的一幅图表“奈勒曲线”来解释这个神秘现象。还记得“拉弗曲线”[17]吗?奈勒曲线与拉弗曲线有点儿相似,只不过奈勒曲线是真的。基本上,这条曲线旨在说明,为何农产品价格下跌,会导致农民做出增加产量这种违反理性的经济学行为。
“在农产品价格下跌时,农民若想维持生活水平、支付账单、偿还债务,唯一的选择就是增加产量。”每个农民家庭每年都需要一定的现金流才能维持这些开销,而如果玉米的价格下跌,唯一能拉平开销的做法就只有增加产量。奈勒说,农民情急之下大量增产,结果导致土壤退化,耕地周边的土地都拿来耕种,并且使用更多氮肥,总之想尽办法从土壤榨出更多玉米来。可是当农民生产越多玉米,玉米价格就越往下掉,于是情况重演,陷入产量过剩的恶性循环中。即使如此,农民依然以单位面积的产量来衡量成功与否,但这样的标准却加速了他们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