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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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由盛转衰(1)

随着19世纪的推进,中国人传统的自我形象备受冲击。鸦片战争前,外交和国际贸易对于中国来说不过是承认它上国地位的形式。自鸦片战争起,中国进入了一个国内动荡不安的时期。与此同时,它遇到三大外来挑战,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颠覆一个王朝。威胁来自四面八方,其表现形式均为中国所鲜见。

欧洲的西方列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它们对中国的威胁倒不是攻城略地,而主要限于在中国沿海地区掠取经济利益,要求中国开放通商口岸和自由传教的权利。矛盾的是,中国人感到了一种威胁,而欧洲人认为这根本算不上是征服。列强们还不想取代现有的清朝政府,而是要迫使中国接受一个本质上与中国人的世界秩序格格不入的全新的世界秩序。

在中国的北面和西面,军事上强大、奉行扩张主义的俄国对中国辽阔的内地垂涎三尺。短期内中国尚可用白银换取俄国的合作,然而俄国根本不承认本国领土与接壤的中国领土之间的疆界。俄国和昔日的征服者不同,它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俄国侵蚀的领土,中华帝国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然而无论西方列强还是俄国,均无意取代清廷,代行天命。它们最终认识到,清廷覆亡不符合它们的利益。而日本的意识就不一样了。中国的古老体制和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的延续无关它的利益,因而日本不仅图谋侵占中国的大片国土,还想取代北京成为新的东亚国际秩序的中心。

今日的中国人把随后接踵而来的侵略和压迫看作不堪回首的百年屈辱史的一部分。直到中国再次统一到民族解放的社会主义制度下,这一屈辱历史才告结束。中国人的这段苦难艰危岁月同时又是一个佐证,显示了中国人具有非凡的能力,足以战胜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或许会被压垮的重重劫难。

外国军队在中国大地上横冲直撞,胁迫中国接受屈辱的条件。与此同时,天朝始终坚持它的中央政府地位,继续行使对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管辖。中国人对入侵者的看法千百年来一成不变,视其为一种讨厌的麻烦,然而,这种麻烦却打断了亘古不变的中国人的生活节奏。京城的朝廷之所以尚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外国人的侵略主要发生在中国的边远地带,而且入侵者来华是为了通商,因此中国辽阔的内地太平无事符合侵略者的利益。北京政府也因此有了一定的回旋空间。侵略者对中国的一切勒索必须通过与朝廷谈判,因而,中国可以挑动入侵者互相争斗。

处于逆境的中国政治家巧用策略,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从均势的角度看,考虑到双方力量对比的客观事实,中国几乎没有可能作为一个统一的大陆国家存活下来。然而,中国虽然历经战乱,又遭到一波又一波的殖民侵略和国内剧变的冲击,但中国作为万邦之上国的信念始终如一。靠着这种信念,中国经过自己的奋斗最终战胜了困难。中国的政治家在一个痛苦而且往往是屈辱的过程中,最终保住了濒于崩溃的中国式世界秩序遗留下的道义遗产和领土遗产。

也许最令人惊叹的是,中国人几乎完全靠传统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清朝统治集团中的一批人在用文言文写成的奏折中雄辩地阐述了西方诸国、俄国和崛起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提出中国亟须“自强”并加强本国技术能力。然而中国的封建士大夫阶层和思想保守的平民百姓对他们的建议疑虑重重,不少人把引进外文书籍和西方技术视为对中国国粹和社会秩序的威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占上风的一派得出结论,效仿西方实现近代化无异于彻底西化,而中国没有理由遗弃举世无双的中华遗产。结果中国虽然身处帝国扩张的时代,却没有在全国创办近代军工业,因而未能从中受益,而只是零零星星地吸收了外国的部分金融和政治创新成果。

为了度过这场风暴,中国依赖的不是技术或军事实力,而是极具中国传统的两个资源:其外交官的分析能力和中国人民的坚韧不拔和文化自信。中国制定了巧妙的战略方针,挑动在华蛮夷互相争斗。负责办理洋务的官员分别在各城市以利相诱,有意请来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参与分赃,以达到“以夷制夷”的目的,防止任何一国独霸中国。最终中国官员严守一条:不折不扣地遵守同西方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以及洋人的国际法原则,倒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条约和原则有道理,而是这样做有助于约束洋人的野心。面对俄日两强争夺中国的东北,自己又几乎无力将其驱逐,中国的外交官挑动俄日争斗,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两国对中国主权侵犯的危害,避免了被占中国领土永远落入他手。

中国清朝政府在军事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却又妄自尊大。鉴于与列强之间的巨大反差,中国经过一番抗争得以维持一个独立的中央政府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胜利之后并没有庆典,因为这是一次没完没了、历时几十年的抗争,其间经历多次反复,内部的反对派百般阻挠,有时甚至致改革派于死地。中国人民为这一抗争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既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忍辱负重和坚韧不拔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然而,他们维护了中国是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大陆国家的理想。中国人民靠着坚忍和自信,通过艰难抗争为日后中国的复兴带来了希望。

魏源的蓝图:“以夷制夷”,师夷长技

中国既要对付拥有先进技术的欧洲列强的侵略,又要对付野心勃勃的俄国和日本。它小心翼翼地绕过激流险滩,其间文化凝聚力和一批出色的外交家起了重要的作用。鉴于帝国朝廷麻木迟钝,能做到这一点尤其不容易。19世纪中叶,中国士大夫集团里只有极少人开始意识到,中国在世界体系中已不再处于至尊地位,中国必须去了解一个由相互竞争的列强集团主导的体系。

魏源(1794~1857)即其中之一。他是一位中级官员,与做过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是挚友。林则徐禁烟招致英国干预,最终被清政府革职流放。魏源忠于清朝,但对朝廷的安于现状深为忧虑。他根据从外国商人和传教士那里收集和翻译的材料,撰写了第一本研究外国地理的书。撰写此书的目的是鼓励中国把眼光放长远,而不是只限于四邻的进贡国。

1842年魏源撰写的《海国图志》实质上是一本研究中国在鸦片战争中失败原因的专著,他建议采用欧洲的均势外交经验解决当时中国面临的问题。魏源认识到中国相对于外国列强国力虚弱——他同时代的人通常不承认这一前提——提出了有可能增加中国回旋空间的办法。他建议采取一项多重战略:

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1]

魏源的这番话显示了中国外交的分析能力。面对强敌及其贪得无厌的要求,中国的外交家认识到,他们守定的虽是屈辱的条约,却可限制洋人无休止的勒索。

与此同时,魏源根据欧洲的制衡原理,研究了有可能对英国施加压力的国家。他援引汉唐及清初对付侵略成性的蛮夷的先例,对世界各国作了调查,研究了“英夷所惮之仇国”。在魏源的笔下,“以夷攻夷”的口号似乎可以自我实现。他举出西方的“俄国、佛兰西(法兰西)、弥利坚(美利坚)”以及东方的“廓尔喀”(尼泊尔)、缅甸、暹罗(泰国)和安南(越南北部)”,认为皆是潜在的英夷仇国。魏源设想了一个分别从俄国和廓尔喀攻击英国最遥远、防守最薄弱的印度帝国的战略。魏源分析中所含的又一利器是利用法兰西和美利坚与英国的交恶,怂恿两国从海上袭击英国。

这是一个极其新颖的对策。唯一的障碍是,中国政府浑然不知如何实施这一对策。它对自己潜在的盟国一知半解,也不曾向这些国家的首都派驻过使节。魏源认识到中国的局限性,他称,在一个全球政治的时代,“非外夷之不可用也,需调度外夷之人”,“知夷情夷形人也”。[2]

魏源继而说,鉴于北京未能阻止英国的步步紧逼,因此需要削弱伦敦在世界和中国的相对地位。于是他提出了又一个崭新的想法:邀请其他蛮夷来华。英夷和其他蛮夷出于贪婪必会互相争斗,从而中国可在列强如何瓜分自己的问题上成为平衡各方利益的一方。魏源说:

今夷人既以据香港,拥厚赀,骄色于诸夷,又以开各埠,裁各费,德色于诸夷。与其使英夷德之以广其党羽,曷若自我德之以收其指臂。[3]

换言之,中国宜主动向所有贪婪之国做出让步,而不是让英国先从中国勒索得手后,主动与其他国家分赃,从而为本国捞取好处。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就是最惠国待遇原则,即中国给予任何一个列强的特权应当自动给予所有列强。[4]

时间不偏袒任何一方。魏源提出的巧妙对策能否奏效,取决于中国是否有能力用“夷人之长技”武装自己。魏源告诫说,中国应邀请法国和美国的“西洋工匠至粤,司造船械”。魏源将这一新战略概括为“未款之前,则宜以夷攻夷;既款之后,则宜师夷长技以制夷”。[5]

天朝最初对实现技术近代化的要求不屑一顾,然而却采纳了守定鸦片战争条约条款的战略,以限制西方国家提出新的要求。一位重臣后来写道,“按照条约,不使稍有侵越”。因此,中国官员应该“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6]

大权旁落:内乱外患

毋庸赘言,与中国缔约的西方列强无意受羁绊。耆英与璞鼎查的谈判结束之后,两国的预期出现了新的鸿沟。对中国的朝廷来说,这些条约是对蛮夷做出的暂时让步,依需要予以遵守,但绝不会主动提议扩大其范围。而西方列强认为,这些条约不过是逐渐把中国引入西方政治和经济交往准则的一个长期过程的开端。然而西方列强眼中的这一启蒙过程被一些中国人视为思想侵略。

因此,对外国要求扩大条约范围,增补在中国任何一地可自由通商的内容并向京城派驻外交代表的要求,中国人拒绝接受。北京虽然对西方各国知之甚少,但朝廷认识到,一旦洋人的军事优势、在华活动不受约束,再加上西方诸国在北京设馆,必将严重危及中国的世界秩序观。一旦中国成为一个“正常”国家,就会失去它历史上特有的道德权威,沦为又一个被列强鱼肉的弱国。在这一背景下,围绕外交和经济特权的一场看似不重要的争端演变成了一场重大冲突。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中国国内一次大动荡的背景下。负责夷务的中国官员不动声色的自信——近代史上一个始终未改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遮掩了这一剧变。早在1793年,马嘎尔尼已讲述过清朝满族统治集团与汉族官僚阶层和占人口大多数的汉族平民百姓之间别扭的妥协关系。他指出:“中国各省起义迭起,年复一年,几无间断。”[7]

由于清朝的天命受到质疑,国内造反的人声势渐大,从宗教和伦理方面对清廷提出挑战,从而为一场残酷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帝国西部边疆爆发了回民叛乱,宣布成立了一个短命的政权。清朝耗费巨资,清军死伤无数,最终才将其镇压下去。在中国腹地,一场称为捻军的起义得到百姓的广泛支持。自1851年起,捻军坚持了近20年之久。

外国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尽管受到严格限制,但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鸦片战争后,大批外国传教士蜂拥而至。太平天国起义的领袖是一位有魅力的中国神秘主义者,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有通灵之术。太平军起义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清朝,建立一个新朝——“太平天国”,依照其领袖对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教义所做的怪异的诠释进行统治。太平天国的军队攻占了南京以及华南华中的大片地区,以新朝的名义发号施令。虽然西方的史书极少提及,太平天国与清朝的战争却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数千万人死于这场战祸。虽然没有官方统计数字,但据估计太平天国以及回民和捻军起义期间,中国的人口从1850年的4.1亿降至1873年的3.5亿。[8]

19世纪50年代,正当清政府因内乱焦头烂额之时,《南京条约》以及法国和美国与中国签署的条约届满,需要重新谈判。以上3个条约国坚持要求允许其外交官常驻中国首都,明确说明他们不是贡使,而是主权国家的代表。中国人百般拖延,尤其是鉴于前几任参与谈判的官员的下场,没有哪个清朝官员愿意在常驻外交使团的问题上做让步。

1856年,中国强行搜查了一艘在英国注册的中国船只“亚罗”号,据说还亵渎了船上的英国国旗。这一事件成了重开战端的借口。和1840年的战火一样,这次战争的交战理由并不那么光彩(日后发现,该船的注册严格上讲已过期)。然而双方都清楚,战端事关各自的重大利益。由于中国的防御能力依然薄弱,英军攻占了广州和华北地区的大沽口炮台,迫近北京。

随后开始的谈判中,双方观点分歧巨大。英国以传教士般的姿态咄咄逼人,把自己的谈判立场说成是终于能把中国迅速带入近代世界的善举。伦敦的谈判副代表李泰国概括了当时流行的西方人观点:“你们肯定会看到,外交代表权对中英两国都有好处。这剂药可能不大好吃,但疗效会甚佳。”[9]

清政府远不像英国人那么积极。经过朝廷与参与谈判的中国官员之间痛苦的频繁公文往来,加之英国人再次威胁进军北京,中国才接受了条约中的条款。[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