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
《家政》杂志在1956年的一篇文章中宣称:“冯·诺依曼博士的外表并没有因为他是科学家而有什么古怪之处。”冯·诺依曼身高5英尺9英寸,从来不运动。他在20来岁时身材瘦长,中年以后有些发福。他的发际线已退到头顶,因此脸部看起来像一轮满月。有一个叫阿尔弗雷特·艾森施泰特的人为他拍了张他参加普林斯顿茶会的照片,发表在《生活》杂志上,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慈祥的奶油吐司叔叔。冯·诺依曼的衣着总是整洁而老式的。克拉拉常常陪他出去,帮他挑选衣服,他倒不怎么反对购买兜售的便宜货。冯·诺依曼通常穿一身拘谨的套装,口袋中装着白色的手帕,这套服饰常常成为别人打趣的对象。同事们问他:“你的衣服上怎么不像我们那样落些粉笔灰呢?”据说他口袋中很少装什么东西,只有保险单和中国玩具。
冯·诺依曼的英语说得很好,更不用说匈牙利语、德语和法语了。他的英语重音暴露出他是中欧人,但非常迷人,绝无刺耳的感觉。他在“th”和“r”的发音上有些麻烦,说“integer”(整数)这个单词时,“g”的音发得很重,这是冯·诺依曼特有的。幼时学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他也掌握得很好。据说冯·诺依曼掌握的7种语言,无论哪一种他都说得很好,甚至比只会说一种语言的大多数人都要流利。
有些数学家墨守成规、胆小怕事、思想麻木,冯·诺依曼则完全不同于这类数学家——他热情奔放,喜欢派对。派对和夜生活对冯·诺依曼特别有吸引力。在德国教书时,冯·诺依曼是柏林一家“卡巴莱”的常客,这方面的爱好贯穿了他的一生。冯·诺依曼和克拉拉有时自己举办这种活动,以便把做客的学者介绍给研究所。几乎每个礼拜他们都有派对,并逐渐形成了一种沙龙。1952年,克拉拉甚至为一个派对做了一个普林斯顿计算机的冰雕模型,以庆祝这台计算机的投入使用。《生活》杂志这样描写冯·诺依曼:“对于他,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场景:在夜总会节目表演或热闹的派对进行到中间的时候,他便开始用笔在纸上乱涂乱抹起来。他的妻子会说:‘闹得越凶越好。’”
冯·诺依曼利用他非凡的记忆力在头脑中建造了一个笑话库,一有机会就要用一下。1947年,原子能委员会委员刘易斯·施特劳斯想在他的演讲中加入一些风趣的内容,便让冯·诺依曼提供过几则有关原子弹的笑话(可惜没有记录下来)。冯·诺依曼也喜欢做五行打油诗。在写给克拉拉的信中,有以下几个例子:
有个姑娘来自林恩,
大眼睛,小嘴巴,长得水灵灵,
只可惜她羞答答不肯见人,
慕名而来的小伙子们
挤破了她家的大门!
有个小伙大喊“快跑”,
世界末日已经来到!
我最害怕会诅咒的圣灵,
对付耶稣基督,
却自有妙招!
(一个不知名的五行诗作者,作于21世纪初)
冯·诺依曼的幽默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大多都是带有性别歧视色彩的。在写给克拉拉的一封信中,他把《花花公子》杂志上的用词“rape”定义为“为了快乐而强奸”。他有一则故事说,一个妇女拿了一张5美元的纸币到商店购物,店员告诉她这张美钞是假币,于是这个妇女喊道:“我被强奸了。”克拉拉对她丈夫的玩笑有何反应已不得而知,但从冯·诺依曼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那封信中,冯·诺依曼引用了美国小说家伍德豪斯的一句话:“女人必须学会忍受她们所爱的男人讲的逸事,这是夏娃的咒语。”
冯·诺依曼的政治笑话比较好一些。刘易斯·施特劳斯认为下面这则笑话就是冯·诺依曼创作的:“一个匈牙利人进入旋转门的时候在你身后,但他却比你先出来。”冯·诺依曼最喜欢的笑话之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柏林创作的:“一个人站在街角大喊:‘皇帝是个白痴!’警察要以谋反罪逮捕他。他说:‘你不能逮捕我,我说的是奥地利皇帝。’警察说:‘你骗不了我们,我们知道谁是白痴。’”
冯·诺依曼的恶作剧也是出了名的。梅里尔·佛勒德回忆起有一次爱因斯坦要去纽约,冯·诺依曼自告奋勇驾车送他去普林斯顿火车站,却故意把他送上一列驶往相反方向的火车。另一次,佛勒德有天早晨看见冯·诺依曼的眼睛有些红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得很简单:“我哭过。”佛勒德说过这则故事以后,有人问他:“你怎么没有问问冯·诺依曼为什么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佛勒德竟以为这也是冯·诺依曼的恶作剧——他在自己眼中故意揉进些什么东西,好让别人来问他。
当然,说笑话和恶作剧不是一回事,并不都意味着有幽默感。冯·诺依曼的幽默感常常是带有讽刺性的。一次在火车上,他饿了,让列车员把卖三明治的小贩叫过来。列车员不耐烦地回答说:“如果我看见三明治人,我会跟他说的。”冯·诺依曼听后调皮地问他:“这火车是线性的吧?”他就是这样,机智、诙谐、触景生情,但是以克拉拉和他的同事为笑柄的玩笑却是令人难堪甚至痛苦的。赫尔曼·哥尔斯廷回忆起,他和冯·诺依曼曾经参加了一个令人厌烦的讲座,演讲者有个口头语“nebech”,于是他们就记录他说这个词的次数。每当他说“nebech”时,他们就高高举手,并伸出手指示意。
在他的性格中还有异想天开的特质。有一天,冯·诺依曼和一个同事竟然花了一个晚上在电话号码、街道地址等日常生活用的数字中寻找素数。冯·诺依曼喜欢听奇闻逸事,也爱传播奇闻逸事。关于这一点,乌拉姆曾经说过:“人们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冯·诺依曼总是在收藏人间奇闻,好像要做统计学研究似的。”
冯·诺依曼在政治上是保守的,但不是动辄发作的反动派。他会保卫奥本海默,反对对他的攻击。当物理学家劳伦斯和阿尔瓦雷斯试图说服爱德华·特勒在利弗莫尔建立实验室的时候,冯·诺依曼劝特勒:“特勒,别跟这些人掺和在一起,他们太反动了。”
冯·诺依曼喜欢奢侈品。用大学教授的标准来衡量,他家用的瓷器和银具都是很昂贵的。冯·诺依曼开着一辆车篷可折叠的最新型号的凯迪拉克汽车,还有一辆史蒂倍克牌的汽车。在20世纪40年代,当汽车上最初出现往挡风玻璃上喷清洗液的小装置时,冯·诺依曼是第一批购买的人之一,并且在普林斯顿开车到处转悠向朋友们展示。
这位博弈论的奠基者喜欢游戏和玩具——虽然这一说法出于玩具商的利益并且在报刊上被过分夸大了。前面提到过的《家政》杂志的一篇文章说:“冯·诺依曼博士非常喜爱儿童智力玩具。他过生日时,朋友们会送他各种各样的玩具作为礼物,部分是同他闹着玩,部分是因为他们知道他真的很喜欢玩具。有人曾经看见他一脸认真地同一个5岁的孩子争论谁有优先权玩一套新的插接式积木。他从来不对孩子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他最喜欢的一件生日礼物是一个会唱歌的玩具,用手指按一下,它就会唱起“祝你生日快乐”。
冯·诺依曼最感兴趣的理论问题之一是:机器能不能复制自己。他买了一箱“修补工”玩具来摆弄,以着手研究这个问题。但他在制造自复制修补工玩具上并不成功,最后只好放弃,把这套玩具送给奥斯卡·莫根斯特恩的儿子卡尔了。
冯·诺依曼喜欢吃吃喝喝。《家政》杂志的一篇文章嘲弄地写道:“他什么都会算,就是不会算卡路里。”他喜欢早餐喝酸奶,吃煮得很老的鸡蛋,其他时间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篇文章说:“冯·诺依曼喜欢甜食和富含脂肪、蛋白质的食物,尤其喜欢加上奶油做的有极高营养价值的食物。他喜爱墨西哥风味的食物。当他因为原子弹项目而常住洛斯阿拉莫斯时,他会驱车120英里去一家他喜爱的墨西哥餐厅吃晚饭。”其余时间他会定一份白兰地加汉堡。
一些故事把冯·诺依曼描写成一个偶尔酗酒的人,在这方面我们很难用通常的标准去衡量他。喝酒是普林斯顿环境的一部分。劳尔·博特说过,普林斯顿研究所的人有这样一种信念:酒精对于疲倦的数学家的心智有“治疗作用”。罗伯特和基蒂·奥本海默的家有个绰号叫“波旁庄园”。喝酒在冯·诺依曼家也是常事,主人一点儿也不比客人喝得少。冯·诺依曼有一只玻璃做的鸟,它可以间隔一定的时间摇摇摆摆地把它的尖嘴伸进一只玻璃杯里。在一次派对上,冯·诺依曼规定,每当玻璃鸟做这个动作时,大家都要喝一杯酒。
冯·诺依曼的弟弟尼古拉斯曾经在普林斯顿他哥哥家住过几年。他告诉笔者,冯·诺依曼通常是假装喝酒以表明他和同事相处得很融洽。还有比冯·诺依曼爱吃喝交际的说法更甚的故事。据说冯·诺依曼能在一个小时内喝将近1升的黑麦威士忌,而且之后仍可以开车!当然这也许是夸大其词,不过既没有文字资料,我采访过的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说起过,冯·诺依曼因喝酒而误了他的工作。
冯·诺依曼开起车来横冲直撞,十分鲁莽。他大约一年就会毁掉一部车。普林斯顿有一个十字路口被起了个绰号叫“冯·诺依曼角”,因为由他引起的交通事故都发生在那儿,事故记录和超速拘留通知被保存在他的论文里。1950年11月16日,冯·诺依曼因交通事故做了一次小手术;1951年10月23日,他因交通违章被罚款10美元;1953年5月19日,他因在纽约西侧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而被拘留;1953年7月15日,也就是距上次被拘留后不到两个月,他在圣塔莫尼卡把一辆停着的车的车门撞坏了。
虽然有人怀疑过,但是并无证据证明酒精在这些事故中起了作用。时任IBM公司应用科学部主任的卡思伯特·赫德告诉笔者,冯·诺依曼的问题不是酒后开车,而是开车时唱歌!他在转动方向盘时,身体会随着音乐前后摇摆。当冯·诺依曼驱车到IBM公司在纽约州的办事处时,几乎形成了一个惯例,他总会因为在纽约市违章行驶而得到一张传票,而他会把传票交给IBM公司,因为IBM公司在曼哈顿商业区也有一个办事处,靠近市政大厅。
冯·诺依曼的魅力来自其性格的两面性。他是一个温和可爱的人,他一方面怀疑人类会因科学技术的误用而毁灭,另一方面又设想发动一场核战争。有人为了获得其黑暗面的确切证据做过长期艰苦的调查,但一无所获,了解他的人绝大多数都对他极为钦佩。历史学家劳拉·费米(物理学家恩里科的妻子)在《杰出移民》一书中写道:“冯·诺依曼是我没有听到过任何批评的极少数人之一。那么多冷静沉着的人、那么多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样一个并无突出外表的人的周围,这真令人惊讶。”
关于冯·诺依曼的善良和慷慨大方,还有许多小故事。1946年,冯·诺依曼得知他以前的老师费尔入不敷出,就寄了20美元给他。1954年,他让研究所把他名下的3500美元转给来访的日本数学家広忠安斋。
冯·诺依曼同数学家维纳之间有过小小的不和。有一次维纳做报告时,冯·诺依曼坐在前排大声地念《纽约时报》。当然,他们并非仇敌。维纳有一次曾试图为冯·诺依曼及其友人获得访问中国的邀请。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档案中,有一封维纳给清华大学熊庆来的信,日期为1937年5月4日。信中维纳用有些夸大的话介绍冯·诺依曼:“冯·诺依曼是世界上两三个顶尖数学家之一,他完全没有民族和种族偏见,并且认为激励年轻人从事研究有极大的好处。……在社交方面,诺依曼相当喜欢口述要点的方式,因为你知道普林斯顿的生活节奏是比较快的,是鸡尾酒会式的。至于在其他方面,诺依曼绝不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年轻的大学生很容易接近他。”
对冯·诺依曼相当无礼而且令人不解的评论出现在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的畅销书《费曼先生,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中。费曼说:“冯·诺依曼给过我一个有趣的想法:你不必对你生活的世界负责任。由于冯·诺依曼的这一劝告,我的社会无责任感的意识发展得十分强烈,从此我变得非常快乐自在。正是冯·诺依曼在我心中播下的种子使我的无责任感成长起来!”
冯·诺依曼的第二次婚姻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结束,但他和妻子克拉拉争吵不断,显然双方都有过错。冯·诺依曼在一封信中说:“我希望你原谅我在一些小事上欺骗过你。”克拉拉则承认:“我们两个脾气都不好,但让我们尽量减少争吵吧。我真的爱你,虽然我的性格很糟糕,但我真的很想让你幸福——尽可能接近幸福,尽可能有更多幸福的时光。”
克拉拉“糟糕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呢?尤金·维格纳在同记者斯蒂夫·J·海姆斯的一次谈话中说:“冯·诺依曼信奉性,信奉愉悦,但不信奉情感的眷恋。他对瞬间的愉悦感兴趣,但很少关注在相互关系中感情上的补偿,他大多数时候只看重女人的肉体。”维格纳认为冯·诺依曼真正爱的是他的母亲。冯·诺依曼的母亲名叫基托煦,她在许多方面都是冯·诺依曼家的中心人物。海姆斯进一步写道:“然而冯·诺依曼的同事发现,他在进入某个办公室时,如果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在工作,他就会习惯性地绕弯过去,尽量不去注视她的衣服。这又让冯·诺依曼的同事疑惑不解。”
我们很难判断以上种种说法是否夸大其词,但冯·诺依曼的家庭不和却让人不得不信。冯·诺依曼是生怕被解职而卖力工作的人中最极端的一个,同爱迪生相似,他夜里只睡几个小时,醒着的时候则总是在工作。在《一位数学家的经历》一书中,乌拉姆指出:“冯·诺依曼也许不是一个容易和他人共同生活的人——他在普通的家务事上不会投入足够的时间……他是如此繁忙……他甚至可能不是一个体贴入微的‘正常’的丈夫。这可能就是他的家庭生活不太美满的部分原因。”
当冯·诺依曼和莫根施特恩从早到晚、马拉松式地忙于准备他们的博弈论论文时,克拉拉变得恼怒万分,她宣称她同博弈论毫不相干,除非它“包括一只大象”。冯·诺依曼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状态,果然在《博弈论和经济行为》的第64页中放进了一只大象,如下图所示,它是隐藏在一幅神秘的图中的。
图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