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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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清晨(7)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地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地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像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望,他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像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地瞅着他,像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作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像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慌慌张张地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找桑葚,只不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

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欺人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儿,把自己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画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

“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吧!”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福你,拿你感应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别再拿这些念头来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

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像杀条狗一样!”

“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办就怎办吧。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吧!打我吧!把我摔在地下吧!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亲热地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地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

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

“谁?”克利斯朵夫问。

(他也知道是谁。)

“法朗兹。”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像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地打着唿哨。

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地把他岔开了,指着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平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的奥多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抓着他的手,把话一齐倒了出来:

“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对不起!”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说他目前、将来、永远不会像爱克利斯朵夫一样去爱别人,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克利斯朵夫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他的心活过来了。他大声呼着气,大声地笑着,真情洋溢地谢了奥多。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但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面对面站着,握着手,一动也不动。两人都非常的快乐,非常窘。他们一声不出地踏上归途,接着又谈起话来,恢复了愉快的心情,觉得彼此更亲密了。

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便想滥用这力量;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气;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他并不凶恶,而是有些女孩子脾气。

所以他虽然许了愿,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嘴唇发抖,他才着了慌,改变语气,答应下次不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称他为:

“坏蛋!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你去见鬼吧,跟那些像你一类的,狗一般的东西,一齐去见鬼吧!”

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或是像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象征他永远的忠诚,就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地写道:

“我的天使!我是个疯子。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吧。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单是你的小指头就比整个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且多么细腻,多么体贴!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它在这儿,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对你的仁爱,对我的愚蠢,感觉得更清楚些!”

可是,他们慢慢地互相厌倦了。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其实是错误的。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责备自己的霸道。他的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要别人也整个儿的给他。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是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创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严厉地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诚地做了番克己功夫,想让朋友完全自由,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还劝奥多别冷淡了法朗兹;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也希望奥多和旁人在一起觉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

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奥多既非不老实,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好像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话既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他说话的方式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像有什么秘密,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地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红,流着汗,浑身灰土,像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叫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地对大众皆知的人物批评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评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地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奥多对他丢着眼风,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么会给他迷住的。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