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言(3)
“比这个可要糟糕,丹。那两艘船完全消失了。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弗朗西斯·莫伊拉·克罗泽还有127名船员。他们本想前往西北航道和加拿大的北边,可所有人都……失踪了。那里的荒岛上留下了一些坟墓和人骨,但至今仍然没有船或者大部分船员的遗体。”
我胡乱地把这些统统记下来。其实我对北极以及与之有关的探险都不感兴趣,但一百多号人和两艘船居然凭空消失了?我叫他重复了克罗泽船长的全名,然后写下来,佩里耐心地将克罗泽的名字拼出来,像是把我当成了小孩。
“总之,”佩里先生说,“因为伯德上将见到我不怎么高兴,可能是他一看到我,便会想起在他那个言过其实的‘高级气象站’,想起因为自己的过失差点儿被一氧化碳毒死,后来还让其他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的事吧。所以,第二年,也就是我在南极的最后一个冬天,伯德上将并没有让我跟其他人在主基地过冬,而是命令我从三月份到十月份独自待在沙克尔顿在罗伊德角的小屋‘观察企鹅’。”
“应该是说观察已经离开的企鹅。”我说。
“没错。”佩里先生交叉双臂,咯咯地笑起来,我发现他的前臂仍然强壮,上面还有几道青灰色的疤痕,是旧伤了,“但那个时候是秋天,还不是特别冷。我每天都能闻到企鹅群栖地的恶臭。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对你来说那是真真切切的惩罚啊!”我再次对他说,想到这种孤独的滋味,我仍然觉得恐惧,继而转为对伯德卑鄙行为的愤怒,“我说的惩罚可不是指企鹅粪,而是指那种被单独拘禁的滋味。”
佩里只是对我笑了笑。“我挺喜欢的。在沙克尔顿小屋过冬的那几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里又黑又冷,没错……有时候那里非常寒冷,因为那个小屋的保暖设施做得并不好,并不适合一个人居住,小屋到处都是缝隙,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风真是无孔不入……但感觉很好。我用帆布和沙克尔顿以前的板条箱在门边做了个小房间,这样,我待在里面会感觉暖和一些。虽然有些早晨,睡袋开口处的狼獾皮几乎都会覆盖着一层白霜,但那种体验……不错。真的不错。”
“那年冬天你登过山吗?”我问。话刚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愚蠢。他能在零下六七十度,一片漆黑的环境下爬山吗?
令人吃惊的是,他再次点点头。“1908年,沙克尔顿的手下就登上过幽冥山——至少上过火山口的边缘。”他说,“我独自一人上过三次,不过走的路线都不一样。有一次还是晚上。哦,虽然他们将第一个在冬天登上幽冥山的荣誉给了一个叫罗杰·米尔的英国登山者,他于六年前,也就是1985年登上了幽冥山,但我在1935年冬天就上过幽冥山两次。不过,书上可没有记录,可能有人会记载这些,但我懒得提及。”
他陷入了沉默,我也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这个慈祥的老头是不是在我面前信口雌黄。接着,他站起来,抬起那把木柄旧冰镐,说:“1991年1月,也就是几个月前……麦克默多站一个叫查尔斯·布莱克默的钢铁工人花了17个小时登上了幽冥山。他的事迹在各种高山期刊中都有记录,因为他创造了一个官方的新纪录。”
“你在五十六年前登山时留意过时间吗?”我问。
佩里咧嘴笑道:“十三小时十分钟。不过,我以前也留意过。”他笑了笑,然后摇摇头,“但这个可帮不了你的研究,丹。关于南极探险,你到底想了解些什么?”
我叹了口气,意识到作为一个采访者,我实在太不合格了。(从某种程度而言,作为一个人我也很不合格)“你能告诉我些什么?”我说,“我是说我想了解一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
佩里摸了摸下巴。他下巴上的白须硬邦邦的,传出明显的刮擦声。“呃,”他轻轻地说,“当你看着地平线附近的星星时……特别是碰上特别冷的天气……那些星星会四处跳动。时而跳向左边,时而跳到右边……同时还会跳上跳下。我觉得是地面或者冰冻海洋上有大团超冷空气所致,像正在移动的镜头一样……”
我飞快地在纸上写着。
佩里先生咯咯笑道:“这样的小事对写小说有帮助吗?”
“这可说不准。”我说,继续记录着。
后来,那些在地平线上跳动的星星出现在了我的那本《极地恶灵》第一页的结尾和第二页的开头部分,小说十六年后才得以问世,写的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在西北航道的那次灾难,跟南极毫无关系。
但《极地恶灵》出版时,佩里先生早就罹患癌症去世了。
*
我后来获悉,佩里先生参与过几次著名的登山探险,比如他去过阿拉斯加的好几座山峰,前往南美探险,攀登乔戈里峰,当然还有1991年夏天我们聊过的他跟伯德上将在南极探险的三年。“采访”期间,我们聊得不错,谈到了旅行、勇气、友谊、生、死,还有命运——聊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其间我一次也没问到点子上,我是说没有问及他1925年在喜马拉雅山的探险经历。
我们的长谈即将结束之际,我看得出佩里先生累了。而且,他说话时的呼哧声更加明显了。
发现到我注意到他声音中的异样后,他说:“去年冬天,医生帮我切掉了我一块肺。我得了癌症。肺的其他部分可能也感染了,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了,所以,到时候肺可能不是我致死的原因。”
“对不起。”我说,那一刻我真的词穷了。
佩里先生耸耸肩。“嘿,如果我能活到九十岁,我就赚到了,丹。你是没办法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他咯咯笑道,“我得肺癌其实挺荒唐的,因为我从不抽烟。这辈子连一根都没抽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我搬到德尔塔就是为了离那些山近一些,到那里只需几分钟路程。”佩里先生继续说,“可现在我哪怕爬一座小山丘也会气喘吁吁。即使是在小镇边缘的草地上走几百英尺,也让我觉得跟爬上28000英尺以上的山峰一样喘。”
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得了肺癌是很可怕的事。只不过我当时实在太愚钝了,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在哪里爬过28000英尺以上的高山。一座超过8000米的山,大约就是25000英尺高,这样的高度足以称为死亡地带了。登山者每待一分钟,他的身体就会更加虚弱,会咳嗽、气喘、呼吸短促,登山者甚至没办法通过睡眠补充能量(在那么高的情况下,睡觉已经成为奢望)。我后来想,不知道佩里先生是用28000英尺这个高度形容他现在的呼吸有多困难,还是真冒险登上过这么高的山峰。我知道南极最高的山文森峰也不过16000多英尺。
我还没来得及问个聪明点儿的问题,佩里先生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是在抱怨,只是喜欢这样的讽刺。如果这个操蛋的世界真有上帝,那就太他妈的太讽刺了。对了……你是作家吧。”
“是的。”我小心翼翼地说。新近认识的人,他们接近作家的一般目的就是希望能帮助他们:第一,帮他们找个经纪人;第二,帮他们出版书;第三,找个经纪人帮他们出版书。
“你有自己的经纪人吧?”佩里问道。
“嗯?”现在,我说话的语气更加谨慎了。尽管才跟佩里聊了四个小时,但我非常崇拜他,不过业余写作就是业余写作。那种东西压根儿就没办法出版。
“我一直都想写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