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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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往事多未央(6)

村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异动,村民们纷纷朝祭台那边涌动,原来是族长派人从山上砍下来一棵桃树,用来驱鬼避邪。云皎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不由得觉得好笑,然而下一刻立即愣住了,她僵硬着脖子慢慢朝向祭台看去,那株桃树被置于木塔之下,而姜雪羽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皎心中大急,银时月现在还未回来,她连忙挤入人群中去寻找,不多会儿便在木塔之下找到了姜雪羽,此时热情的乡民们围着那株桃树跳起了舞蹈,而姜雪羽被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拉着脱身不得。

她连忙挤过人群向姜雪羽走近,月影西移,皎洁的光辉绕过高大的木塔洒在了桃花之上,盈满月圆,照应着狂欢的人们像是圣洁的洗礼,云皎心中更是焦急,耳畔隐约响起了云初末的警告——

满月之下的桃花。

木塔之下,人们还在跳着舞,姜雪羽惦记着秦铮,但是面对乡亲们的热情,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焦急地寻找着秦铮的身影,忽然听得“咔嚓”的声响,正在燃烧的木塔忽然倾斜了一下,中间部分的几截木头燃烧殆尽,承受不住力量纷纷断裂落下,上面的木头受到牵连,整座木塔以一种极其诡异危险的姿势矗立着。

方才还载歌载舞的人们见此情景,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姜雪羽被挤在人群中无法移动,几个村民跌跌撞撞地躲避,她被撞得跌在地上,刚想要站起又蹙眉捂了捂脚,显然脚踝受了伤。

熊熊燃烧的木塔,此刻像是拉人堕入地狱的恶魔,不时有木块掉落下来,人群渐渐疏散了,安全的村民都在远处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木塔之下,姜雪羽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即将倾倒的火塔,一时间忘记了逃命。

云皎费力挤过逆流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向姜雪羽跑过去:“快起来,跟我走!”在距离不到三尺的地方,她朝姜雪羽伸出了手,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轰然倒塌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时,燃烧的木塔宛若一条火龙向她们扑了过来。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云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热浪席卷而来,此时此刻,面对生死一瞬,她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念头,甚至很可笑地想到:如果她被烧死了,云初末会不会觉得她黑乎乎的很难看?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毫不迟疑地挡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按在怀里,她闻到云初末身上特有的好闻的幽香,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再次睁眼时,他们都半蹲在地上,跳开了数丈。云初末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他的手指微凉发颤,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不稳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

恐惧感迟钝地萦上心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儿死在火海里,所以不等云初末开口骂她,她先扑倒在云初末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云初末惨白的脸色映在火光里,他先是皱了皱眉,接着道:“现在……才知道害怕了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语气轻柔,没有多少责怪,反而更像是在安抚她。

云皎趴在他的怀抱里,撇了撇嘴,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他的身上,哽咽嗫嚅道:“对不起……”云初末嫌弃地皱了皱眉,轻轻拍着她的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把她推开。

“对了……”云皎忽然想起姜雪羽,一把将云初末推坐在地上,连忙站起来朝向祭台望去,等看清了火塔下的情景,顿时哑然无声。

银时月颀长的身影伫立在祭台前,他一手将姜雪羽护在怀里,另一只手微微抬着,淡蓝的光点肆虐在半空中,那座即将倾倒的火塔凝固在夜色里,唯美而又诡异。此刻,他已经显现出了银时月原本的模样,大概是阻挡火塔倾倒消耗的灵力太多,而那副泥捏的躯壳又岌岌可危的缘故吧。

他蹙着眉,手轻轻一抬,飘浮在半空中燃烧的木塔齐齐地朝祭台砸去,连个火星都没能伤害到姜雪羽。而那些在远处围观的村民,直愣愣地看着祭台前的两个人,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云初末一脸不爽地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着银时月冷哼道:“愚蠢之辈,现在功亏一篑!”

比起这个,云皎比较担忧姜雪羽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脸色苍白,不确定地问:“你……是谁?”

银时月的长眉微蹙,揽着姜雪羽的手放松了下来,他局促地偏过头,不敢去注视她疑惑的眼睛。姜雪羽更加震惊地望着他,脸上诧异的表情显露无遗。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这身衣服,是我送给他的,你……你到底是谁?”

心爱的情郎忽然变了模样,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很久都没有从这样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如果这个秦铮是假的,那么,他们的感情呢?

这段时间,他一直温柔细致地爱护着自己,在她完全沉浸在幸福和欢乐时,忽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这个人欺骗了她,他根本就不是秦铮!那么,秦铮在哪里?她心爱的秦铮哥哥,到底在哪里?

姜雪羽挣开了他的怀抱,惊慌失措地要离开,这个人不是秦铮,不是她爱的以及爱她的那个秦铮,她要去找秦铮,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然而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雪羽……”银时月快走几步,挡在她的面前,“对不起,雪羽……”

姜雪羽脸上毫无血色,她怨恨地瞪着银时月,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你不是他,你把他怎么样了……”

银时月心疼地皱起了眉,他伸手去拉姜雪羽,又不敢用力,只能黯然重复着:“对不起,雪羽,我……”

“放开!”姜雪羽失控般大喊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银时月推开,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后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吓得连连退后,她的声音颤抖,泪水涟涟,“你不是他,秦铮哥哥……我要去找他……”

银时月偏着脸,发丝挡住了秀美的容颜,幽凉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哀伤,像是自嘲无奈的悲凉。全都完了,他牺牲一切所换来的,因一时的贪心和眷恋,最终毁于一旦,明明还有一天,所有的缘都会随着他的消逝而终结,仅仅剩一天……

他想起了云初末的警告,悔恨、自责的情绪瞬间萦上心头。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交换了。他听见身体开始崩塌的声音,这副泥土捏成的身躯终于承受不住强大的灵力,逐渐从外面开裂,灵力外泄,从他的身体中溢出淡蓝的光点,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人都湮灭其中。

姜雪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恐惧、害怕,还有发现真相之后的茫然无措,令她完全忘记了反应,只能愣愣地站着。

银时月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单薄脆弱得像是一吹即散的尘沙,身体裂开的痛苦宛如千万只毒虫在啃噬血肉,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颤着手伸向了姜雪羽:“不要怕……我……”

他祈求地望着姜雪羽,带着无限的思恋和不舍,犹记得许多年前的药庐之中,杏树下那个美丽纯净的姑娘,壮着胆子告诉他——

“我并不怕你。”

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的邪魔。”

她说:“银时月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可是现在,那些曾经已被他亲手抹杀,长空之境里,隐藏在心底的美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而已,雪羽在怕他,在她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一个可恶可恨、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

他的唇角流出鲜血,却还是硬撑着朝姜雪羽伸手,带着无比的绝望和期许,艰难地迈着步子,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声音哽咽而嘶哑:“雪羽……”

“你别过来!”姜雪羽惊恐地退了好几步,望着眼前的怪物,全身都在发抖,此时她已经忘了逃跑,或者说,是吓得根本迈不开步子。

不知不觉,银时月已经泪湿了脸,姜雪羽的身影在泪光中模糊不清,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就像无数个梦中,他苦苦追寻着,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光点从外侧散开,很快融入空气中,顿时就消散了踪影。

银时月泪流满面,苍白的容颜在蓝光和血色中显得凄楚决然,他的声音柔和悲凉,像是来自亘古的自语:“一千年了,或许你不知道……我竟是这般……深爱你的……”

长空之境的力量紧紧地包围着他,他的身体像是寂静燃烧的蓝色之火,非常缥缈,最终在夜色中湮灭了最后一点痕迹。

姜雪羽怔怔地站在原处,良久,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那些围观的村民,惊恐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摆脱银时月魔力的影响,村中的景象立即发生了变化,树木抽出新的枝芽,连成茂密的树林,花蕾悄然开放又迅速落下,田野中的油菜花海此时此刻丰收硕硕,就连气候也明显炎热了许多,一切,终于回归了原位。

云初末站在不远处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面纱扯下。他迈步走向姜雪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淡漠疏离:“他已经死了,魂飞魄散连渣子都不会剩下,所以你放心好了,以后他都不会找到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烦着你了。”

说完,他偏过头望向地面,在银时月陨灭的地方,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他迈步走了过去,俯身捡了起来,这枚玉佩玉质低劣,做工粗糙,不过是寻常百姓家最普通的款式,值不了多少钱。

云初末几不可闻地勾唇冷哼,不知是不屑还是不值,站起身走了回去,把它递到姜雪羽的面前:“我想,这个应该是你的。”

姜雪羽一愣,望着那枚玉佩静默了良久,又怔怔地抬头看向了云初末,死寂的面容下没有一丝表情。云初末显然不耐烦,皱了皱眉,傲慢地轻哼了一声,态度很嚣张地随手一扬,将玉佩丢在地上,绕开姜雪羽迈步走了。

此时的云皎还在撇着小嘴啜泣,小身板一抽一抽的,难过得差点儿哭出声来。避免她一会儿又来糟践自己的衣服,云初末很有先见之明地将手上的丝帕随手捂在她的脸上,脸色不好,语气也不太好:“走了。”

云皎闷闷地哦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走到不远处,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到不是滋味。回想起银时月刚来明月居的时候,还只是一缕残破的魂魄,在人世间流浪了千年,神情孤独,淡漠疏离,然而每当提及姜雪羽时,他的面容里总是会出现柔和的笑意,好像这个女子是世间最为温暖的存在。

她记得,当日遭受天谴,银时月的命魂已经消逝在榕树之下,只有一缕魂魄挣脱诅咒休养在灌木之中,靠吸取天地精华来维持灵力,那时的他还未成形,混沌污浊,不知自己来于何处又会归于何方,更不知在自己先前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存在。

或许,这样的遗忘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却花了一千年的时间,记起她,追寻她,然后再次爱上她。

情爱之事,大抵便是如此吧,像是附骨之疽,又如饮鸩之毒,若是爱得够深,便会溶于血肉,镌刻于灵魂深处,怎么也忘不掉,如何也抹不掉,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发生多少事,冥冥之中,总有一天他会跨越时间和生死,不顾一切地回到她的身边。

不记得在过去的多少年间,她曾经路过长街的一隅,偶然看过这样一出折子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只是不知道,银时月的一腔缱绻思念,深沉心事,姜雪羽最终懂还是没懂。或许,在她的生命中,从来只存在秦铮一人。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为了她留在王宫之中,默默无言地守护着她,想跟她说话,想让她高兴,想为她做任何可能或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起过,是那个人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甘愿忍受天谴,企图用自己永恒的性命来交换她短暂的人生,可惜宿命的结局终究无法更改,千万年的修行也因此毁于一旦,可是即使他死了,还是千辛万苦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只知道,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可恶的邪魔,变作秦铮的模样将她骗出王宫,而现在,她要离开这里,去找她的秦铮哥哥。

最后,云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望着天际掩月的流云,心底升起莫名的哀伤。

这次的交易,还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