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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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邪魔银时月(1)

他说过,不愿让她悲伤,

可是却忽略了,

她的悲伤从来都与他无关。

新春三月,正是围猎的好时节。

车迟国的大王率领大军前往雁荡山狩猎,转眼已经过了月余,大军起拔回城,满载而归,国都内万人空巷,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迎接勇士们的凯旋。而此时,一个女子正跪于王宫的神庙前,她的身姿优雅,素衣长发,银钗绾髻,犹如一朵纯净的雪莲花。

“雪羽大人,雪羽大人……”外面隐约传来喊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刚刚迈步走出了门槛,就见一个宫女匆匆忙忙赶来。

她摇头叹了口气,缓步走下石阶,来到跟前才轻声斥责道:“此乃神庙,清静肃穆之地,怎由得你喧哗喊叫?”

宫女顿觉失礼,局促地低下了头:“奴婢知错。”

姜雪羽见此微微笑了,声音也放得柔和:“你来找我,有何事?”

她是宫中的司药女官,专门为大王侍医配药,如今大王狩猎未归,她也跟着闲下来,宫中若是没有紧要的事情,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宫女跟在她的身边:“大王回来了,”顿了顿,似乎在笑着,“护卫大人也跟着回来了。”

姜雪羽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试探地问道:“他……可好?”

宫女抿唇偷笑,自顾自说道:“护卫大人武功高强,自然是没事的,而且听闻狩猎之时,大人表现神勇,还被大王嘉奖赞许呢!”她望着姜雪羽,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打趣道,“也不枉大人你日夜在这庙中祈求平安、天神庇佑,可不就应验了?”

姜雪羽又羞又恼,伸手要去打她:“就你贫嘴!”

宫女笑嘻嘻地躲开,连声说道:“大人,奴婢报完信就要走了,大王的御驾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昭华门,很快就要入宫了。”姜雪羽默默颔首,向那个宫女施礼答谢后,也匆忙收拾行装准备去迎接大王。

王宫中,一袭红毯铺在地上,朝臣、皇亲跪在两旁,后面的内侍、宫女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姜雪羽身为司药女官,官位低微,只能位列在偏远的角落里,她俯身跪在众人之中,神色谦卑而温柔,想起记忆中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欢喜。

大王和朝臣们寒暄几句,便领着众人前往春华台了,那是位于神庙不远处的一座高台,占据了方圆千尺的土地,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按照以往的惯例,今日王宫中会在此举办酒宴,用将士们打猎捕获的野味款待群臣。

宴会开始,首先是祭天谢祖。祭台之上摆着最为肥美的牛、羊,由大王亲自敬献给天神以及车迟国的祖先。舞乐之声响彻云霄,大臣们纷纷跪下举杯,恭祝车迟国风调雨顺和大王万寿无疆,姜雪羽俯身跪在酒案旁,在这洪亮的祝贺声中,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头。

一个月不见,他黑了,也瘦了,却比从前更加精神,站在大王的身边,像是巍峨的高山,宛若初升的旭日,令人见了便生出壮志凌云的豪情。秦铮并没有注意到她,姜雪羽有些黯然,默默垂下了眼帘,片刻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看去,遥望着那道身影,渐渐露出了温柔满足的笑意。

“父王!”酒宴之上,突然传来了欢快的声音,一个华衣少女阔步跑了过来,她的身上披着赤红的披风,容颜明艳夺目,举止亦是活泼动人。

大王见到她,立即开怀大笑:“哈哈,绰瑶,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接驾都不去了?”虽然听起来像是责备,然而语气中却宠溺分明。在车迟国,谁不知道绰瑶公主最得大王的喜欢,就连东宫太子都比不上她的地位。

绰瑶走上石阶,扑在大王的怀里,软语撒娇道:“父王父王,儿臣不是不去接驾,而是去做正经事了。”

大王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出言问道:“什么正经事,可否跟父王说说?”

绰瑶咯咯轻笑了几声,从大王的怀抱里钻出来,调皮地转了一圈:“儿臣正在学骑马,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和父王一起出去打猎了。”

大王听此,果然龙心大悦,击案连说了几句好,又痛快地笑了几声,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只要是他能给的,恨不能统统搬过来赏赐给这位聪明可爱的女儿。

宴会进行到一半,声乐、舞姬皆退了下去,姜雪羽觉得无聊,便也早早离开了宴席,因秦铮是护卫,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大王的身边,她根本无法近身,于是就找了一位熟络的内侍,让他带话给秦铮——申时未央,西泠药庐,不见不散。

这是宫中种植珍奇草药的地方,除了她这位司药女官,平时很少有人过来,王宫的规矩颇多,严禁护卫与女官交往,只有在这个地方,她和秦铮才能单独相处,小聚片刻。

幼年时期,青梅竹马,秦铮是她记忆中唯一的美好,可惜后来遭逢天灾,家人、亲族皆因灾荒死去,故土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两个也就此失散。

好在上天眷顾,让她有机会入宫当选司药的女官,也是在那一年,她找到了昔日的邻家哥哥,从此两棵漂泊的浮萍相依为命,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了依靠。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四月春光明媚好,宫人们纷纷来到神庙进香诵经,祈求上天赐予国家安宁、王宫和睦。神树之下,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丈,冥冥之中,仿佛上天注定一般。

那一年,她初次入宫为贵族侍医,还不曾见到大王;秦铮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卫,亦不是现在的模样。后来秦铮因在鹰爪之下救护绰瑶公主有功,被大王赏识,提拔为护卫,而她,静默无言行走在王宫之中,守护着他们过去的时光……

虽然约在申时,但姜雪羽早早地就去了药庐。自从秦铮跟随大王出宫打猎之后,她就很少来到这个地方,一个月不见,药庐中的草药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散发着淡淡清香,庭院角落的空地上还种着一株很大的杏树,此时杏花已然开放,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看上去很是唯美动人。

秦铮还没到,于是姜雪羽在石桌边坐了下来,从前她就是这样等着秦铮的,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却从来没有觉得累或是厌烦。好像只要是和秦铮有关的事情,她都有着极大的耐心。

秦铮老实木讷,不大喜欢说话,她也并非多话之人,两个人在一起经常是沉默的,然而即使这样,她也喜欢跟秦铮待在一起,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她就会觉得欢喜心安。

许久之后,夕阳西下,绯色的残光蔓延在天际,湮灭了最后一抹余晖,不远处的宫殿屋檐下已经掌起了灯。眼见着申时已过,漫长的宫道清冷悠远,始终见不到秦铮的身影,姜雪羽站起身来,遥望着视线的尽头,神情间有些焦急,大王的酒宴还未结束吗?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内侍的身影出现,他匆匆忙忙赶来,走到姜雪羽的面前施礼道:“雪羽大人,护卫大人说宫宴尚未结束,恐怕会晚一些。”

果然……姜雪羽微微垂眸,这才放下心来,她向那个内侍回礼道:“多谢。”

目送内侍离开,身影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她站在原处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转身望着天际璀璨的星光,虔诚地合上了双手:“信女姜雪羽,祈求天神眷顾,让我与秦铮哥哥早日离开王宫,一同……”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一同……一同什么呢?不知为何,这王宫之中看起来人声鼎沸,却好像谁跟谁都没有关联,在这里住得越久,她就越是害怕,为自己提心吊胆,更为秦铮担惊忧虑。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她和秦铮却是那么渺小的两个人,相对于整个皇城而言,性命低贱如地上的蝼蚁,总怕哪一日,她不小心触怒了大王,留下秦铮一人茕茕孑立,可若是秦铮不在,她也不会独活。

她很想回到家乡去,虽然那儿比不上王宫的富庶繁华,也没有皇城的钟鸣鼎食,却终究有犬吠蝉鸣相伴,炊烟袅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过得踏实无比。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暗淡了下来,她明白,秦铮是不会跟她离开的。他对这里有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就如同她一直思念着故乡和从前的岁月,可惜时光悠悠,恰似江水流,一旦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秦铮总爱背着她穿过油菜花田,两个人笑着、闹着,还唱着故乡的歌谣,像是兄妹一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对秦铮的感情变了质,注视着他的身影,渐渐有了自私的想法和念头。这样的感情让她害怕,她是喜欢秦铮,却又不敢让他知晓,只得生生忍着,纵使心底有千回百转,缱绻思念,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故人之谊,她只是他的邻家妹妹,因为这,秦铮保护她,怜惜她,却不曾爱过她。这种感情阻隔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座大山,他没有再向她走近一步,她便也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勇气。

姜雪羽缓步走到杏树之下,挨着石桌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夜色悄然来袭,宫灯微弱的光辉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层层紫雾笼罩,阵阵凉风乍起,不多会儿便下起了小雨,天地朦胧一片,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宫道那头,雨雾掩映的道路上空无一人,默然垂首,低低轻笑了一阵,良久之后,才怅然叹息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身子麻木冰冷,终于疲惫地合上了双目,缓缓倒在了石桌之上。

与此同时,药庐中泛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游走在夜空中像是璀璨的星辰,又如随风飘舞的流萤,唯美而静谧。一个雪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的身上泛着淡淡月华,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沉静而温雅,雨击打在他的身侧,又被一层薄薄的结界阻挡出去,飞溅的水花像是一道皎白美丽的光晕,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微微抬手,从天而降的大雨瞬间静止在半空,仿佛不忍心再去打扰那位昏睡的女子,银时月迈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开口,仿佛自言自语道:“你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

一朝病来如山倒,从药庐回来的翌日清晨,姜雪羽就得了伤寒。她脸色苍白,躺在病榻上吞咽着苦药,不时虚弱地低咳几声,精神恹恹地望着窗外雨后的景色。

外面传来敲门声,姜雪羽的眸光微动,却是一个宫女的声音:“雪羽大人。”

希望陡然变成失望,她的神色落寞,沉默了片刻,才勉强撑着精神出门,打量了那个宫女几眼,才问道:“你是公主宫里的吧?”

那宫女点了点头,拿出一封信笺来,浅黄颜色,上面并未署名:“护卫大人吩咐奴婢把这封信交与大人。”

姜雪羽闻言,神情一怔:“秦……秦护卫现在在公主宫里吗?”

那宫女颔首称是:“护卫大人正在教公主骑马,护卫大人还说,请雪羽大人看过书信之后,回一封书信与他,好让他放心。”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黯然,勉强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多谢,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转身走进了屋子,将那封书信拆开来看,原来当日失约是因为大王吩咐他教公主骑马,才会误了时辰,从公主宫里出来之后,当时正在下雨,想到她必然已经回去,于是他就没有再去赴约。

姜雪羽将书信小心收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她抬笔润墨想要给他回一封书信,然而写了几封都不大满意,便都揉作一团。她站在书案旁,望着不远处的香炉失神。菡萏香炉上缭绕着寂静的香雾,淡紫色的雾气在空中升腾,又慢慢地散开,氤氲在房间之内,化作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怔了片刻,又把他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再次展开,只见满张字迹英武有力,笔触潇洒自然,就跟他本人一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她抬笔斟酌稍许,之后在他的字迹旁边,缓缓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

勿以为念。

她将信装在原来的那个信封里,封好之后,出门交给那个宫女,由她带了回去。

说是勿以为念,秦铮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接连好几天,姜雪羽闷在房中养病,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想到大王的命令不可违抗,而且侍卫们刚刚春狩回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虽然心里觉得失落,倒也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经过几天悉心的调养,她的身体总算好了起来,不料,在这个时候,宫里却传来了急召,原来大王自从狩猎回来之后,兴致正是高昂,连着好几天兴办酒宴,劳累过度,再加上夜里受了些凉,因此得了风寒。

姜雪羽前去王宫为大王侍医,待到一切事宜完毕,才从宫里退出,刚想离开,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秦铮不知何时等在殿外的一角,望着她俊眉微皱:“雪羽,你病了?”

姜雪羽低下了头,轻声道:“前两日得了伤寒,现在已经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铮便也放下心来,又听姜雪羽问道:“你今日不用护卫大王吗?”

秦铮摇了摇头:“大王正在睡觉,一时用不到我,而且……”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笑,“我过几日就要去公主宫里当值了。”

姜雪羽怔了怔,良久才回神答道:“是吗……”

她垂下了眼帘,不紧不慢地道:“在公主身边不比大王,这样也好。”

他们一起走出了宫苑,步行在长长的宫道上,路过一片梅林的时候,姜雪羽忽然问:“这次在宫外见到不少有趣的事情吧?不知你可有闲暇,说与我听一听?”

秦铮点了点头:“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次在宫外确实见到了不少新奇之事。”

他们在梅林中坐下,从大军狩猎的各种惊险说到沿途见到的风景,又提起这一路上看到的风土人情,秦铮徐徐道:“那些地方也没觉得有多好看,还不及咱们家乡一半好。”

姜雪羽闻言笑了,喃喃自语:“时隔多年,也不知道家乡现在变得如何……”

还有好些话未说,却不得已戛然而止,正在他们交谈之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护卫大人,不好了,公主从马上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