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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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就在这时候,众人突然吵嚷起来,然后吵闹声变成了欢呼声,人群又动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地变换形状,然后开始前行,武士和两个同伴走在中央。有人开始低声吟唱,很快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也加入进来——包括那位女药师。行进的队伍朝这边走来,明亮的篝火留在身后,但队伍里有几支火把,所以埃克索能隐约看到几张脸,有的恐惧,有的激动。每次火把照亮武士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很镇定。他朝左右两边看着,向鼓励他的人们致意,一只手又放在剑柄上。他们经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旁,从一排房子中间走过,看不见了,但过了一会儿,仍然能听到远处的吟唱声。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呆立不动,也许是被这种气氛吓住了。然后比特丽丝开始问女药师,到长屋怎么走最好,在埃克索看来,两个女人随即开始谈论到某个其他地方的路了,因为她们打着手势,指着远处村庄上方的山峦。

等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他们才动身到过夜的地方去。在黑暗中找路更加困难了,角落里偶有点着的火把,投下黑影重重,只会增加混乱。他们走的路,和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经过的房子里都是漆黑的,没有明显的生命迹象。

“走慢点,公主,”埃克索低声说。“我们俩要是在地上摔一跤,恐怕没有人来帮忙。”

“埃克索,我想我们又迷路了。我们回到刚才拐弯的地方吧,我肯定能找到路。”

过了一会儿,路变直了,他们发现路旁就是在山上曾看到的防御围篱。那尖尖的木桩在他们上方,比夜晚的天空还要黑。两人往前走的时候,埃克索能听到头顶上方有窃窃私语声。接着他看见了其他人,都在上面,沿着防御墙有规律地排列着,从围篱上方盯着外面黑暗的荒野。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比特丽丝他发现的情况,就听到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加快了脚步,可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个移动的火把,他们身前人影晃动。一开始,埃克索以为碰到了从对面来的一帮村民,但随即发现自己和比特丽丝已被团团围住。不同年龄和体形的撒克逊人挤了上来,有些拿着长矛,有些挥舞着锄头、镰刀等工具。几个声音同时跟他们讲话,好像还有更多人陆续赶来。埃克索感到火把的热度扑面而来,他把比特丽丝抱得紧一点,目光凝视周围,看能不能找出带头的人,但没找到。而且,每张面孔都神色慌张,他意识到,任何鲁莽动作,都可能导致灾难。一个眼神疯狂的年轻人已经哆哆嗦嗦把刀举在空中,埃克索把比特丽丝拉过来,离刀锋远点儿,脑子里回想着他会说的那几句撒克逊话。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只好发出几声安慰的声音,就像对付一匹不听话的马那样。

“算啦,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他们不会感谢你给他们唱催眠曲的。”她用撒克逊语先跟一个人讲话,然后又对另一个人讲,但气氛并没有改善。人们开始叫喊、争辩,一条狗拽着绳子,从队列里窜出来,冲他们恶狠狠地叫。

突然,周围紧张的人们一下子松懈下来。他们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愤怒地叫喊。声音越来越近,人群分开,一个身材粗短、身形扭曲的人拄着一根粗拐杖,拖着脚步走到火把的光亮下。

他年纪很大,虽然脊梁挺得比较直,脖子和脑袋却以奇怪的角度从肩上伸出来。但是,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服从他的权威——连那条狗都不叫了,躲进了黑暗中。埃克索对撒克逊语所知有限,但他仍能听出来,这个身形扭曲的人勃然大怒,倒不仅仅是因为村民们对陌生人不友好:他在批评他们擅自离开哨岗。火光下的脸孔都神情沮丧,虽然仍旧疑惑。接着,长者的声音更高、更愤怒了,人们似乎也慢慢想起了什么事情,一个一个悄悄回到了黑暗中。等到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离开,周围响起攀爬梯子的声音,这个身形扭曲的老人仍在背后责骂不休。

最后,他转身面对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而且不带一点儿口音。“他们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而且刚才还亲眼看着那位武士带着他们的两个兄弟出发,去做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情?他们的记忆这么糟糕,是因为羞愧吗,还是仅仅因为害怕?”

“他们的确很害怕,艾弗,”比特丽丝说。“刚才就算脚边落下一只蜘蛛,也会让他们互相厮打起来。你派来欢迎我们的队伍,可不怎么样啊。”

“我向你道歉,比特丽丝夫人。也向你道歉,先生。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这样对待你们的,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是个充满恐惧的夜晚。”

“我们要到长屋去,这会儿迷路啦,艾弗,”比特丽丝说。“你帮我们指个路,我们就很感激啦。刚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和丈夫都很想待在屋里休息。”

“朋友们,我倒希望你们能在长屋受到友好的招待,但这样的晚上,我的邻居们会干什么,倒很难说。你和你好心的丈夫愿意到我自己家里过夜吗?那要省心得多,不会有人打扰。”

“我们很高兴接受你的善意,先生,”埃克索插了一句。“我和妻子都很需要休息。”

“那请跟我来吧,朋友们。在后面跟紧点儿,到家之前不要大声说话。”

他们在黑暗中跟着艾弗,来到一幢房子前,这屋舍结构上和其他房子差不多,但要大一些,而且是独立的。他们穿过低矮的门廊进了屋,空气里充满着木柴的烟味儿,让埃克索胸口发紧,但他觉得这气味温暖友好。屋子中央焖烧着堆火,周围有编织毯、动物皮和橡木、白蜡木做的家具。埃克索从行囊里拿毯子,比特丽丝一下子坐到一把能摇动的座椅上,松了口气。艾弗还站在门口,似乎心事重重。

“你们刚才的遭遇,”他说,“我想想都觉得羞愧。”

“我们都不要去想这件事啦,先生,”埃克索说。“你已经对我们够友好啦。而且晚上来的时候,我们也亲眼看到了那些勇敢的人出发,去完成危险的任务。所以我们非常理解村子里的恐慌气氛,有些人做些傻事,也是正常的。”

“既然你们两位陌生人都记得我们的麻烦,那些傻瓜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命令连孩子都听得懂,就是要求他们不惜代价守住围篱上的岗位,这关系到全村人的安全,何况如果我们的英雄们被妖怪追到门边,他们还需要帮忙呢。瞧瞧他们都在干什么?两个陌生人走过,他们就扑过来,像发疯的狼一样,站岗的命令都忘光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站岗。要不是这地方经常发生这种奇怪的遗忘症,我都要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们那儿也是一样的,先生,”埃克索说。“邻居忘记事情的情况,我和妻子见过很多次。”

“这倒有意思了,先生。我还担心这种病只在我们这儿传播呢。周围的人都忘记了,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些记忆,是因为我老了,还是因为我是个不列颠人,住在撒克逊人当中?”

“我们发现情况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自己也受到了这迷雾的影响——我和妻子一直称之为迷雾——但年轻人的情况似乎更严重。先生,你找到解释了吗?”

“我听到过很多说法,朋友,大多是撒克逊人的迷信。但去年冬天,有个陌生人到这边来,说了一些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咦,这是怎么回事?”艾弗一直待在门边,手里拄着拐杖,这时突然转过身去,对一个体形扭曲的人来说,这个动作异常敏捷。“原谅你们的主人,朋友们。可能是我们的勇士们回来啦。你们最好待在这里,不要露面。”

他走之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感谢这休息的机会。然后比特丽丝低声说道:

“你觉得艾弗刚才想说什么呢,埃克索?”

“哪件事情,公主?”

“他在谈迷雾啊,还有迷雾的原因。”

“就是他听过的一个传言。我们一定要请他说清楚。他是个可敬的人。他一直和撒克逊人住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很久以前他娶了个撒克逊女人,后来就一直住在这儿。那个女人怎么样,我没听说过。埃克索,要是能找到迷雾的原因,那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真是件好事,但究竟能有什么好处,我还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埃克索?你怎么能说这么狠心的话呢?”

“怎么啦,公主?出什么事情啦?”埃克索从椅子上坐起来,望着妻子。“我只是说,找到了原因,也不能让迷雾消失,无论是从这儿还是从我们自己的地方。”

“只要有机会了解这迷雾,就可能对我们意义非凡。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呢,埃克索?”

“对不起,公主,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我心里刚才在想别的事。”

“我们可是今天才从船夫那儿听到消息的,你怎么还能想别的事呢?”

“别的事,公主,比如:那些勇士们有没有回来,孩子有没有受伤。还有,这村子的守卫们人心惶惶,大门也不牢固,那些魔鬼今晚会不会攻进来报复。要想的事情很多,管不了迷雾或者那个奇怪船夫的迷信话。”

“没必要讲狠话,埃克索。我可不希望吵架。”

“请原谅,公主。肯定是这儿的气氛影响了我。”

可是,比特丽丝已经眼泪汪汪了。“没必要说话这么凶嘛,”她几乎是喃喃自语。

埃克索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摇椅旁,微微蹲下,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对不起啊,公主,”他说。“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一定能和艾弗谈谈迷雾的事。”两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说实话,公主,我刚才心里倒在想一件具体的事情。”

“什么事啊,埃克索?”

“我在想,你身上的痛,女药师是怎么说的。”

“她说没关系,上了年纪很正常。”

“我就这么说嘛,公主。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吗?”

“我可没担心,丈夫。是你坚持要今天晚上去见那个女人的。”

“见见她也很好啊,就算我们以前担心你身上的痛,现在也不用担心啦。”

她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出来,靠到摇椅上。“埃克索,”她说,“女药师提到了一位老僧侣,她说比她懂得更多。他帮助过这个村里很多人,这个叫乔纳斯的僧侣。他的修道院离这儿有一天的路程,沿着上山的路向东。”

“沿着上山的路向东。”埃克索迈步朝门那边走去,望着外面的黑夜。门是开的,艾弗离开的时候没有关。“公主啊,我在想,我们明天也可以走高地上的那条路,和走低地上那条穿过树林的路差不多。”

“那条路不好走,埃克索。要爬山。至少要多花一天,儿子还在焦虑地等着我们呢。”

“没错。可是,走了这么远,不去看看这位睿智的僧侣,好像很可惜。”

“女药师以为我们要去那个方向,所以这么说说而已。我跟她说,不走山路到儿子的村庄更方便,她也认为没这个必要了,就是身上痛,老年人都有的,没有其他毛病。”

埃克索目光穿过门廊,继续盯着外面的黑夜。“公主啊,我们回头再考虑一下。现在艾弗回来啦,看起来不太高兴。”

艾弗大步走进来,喘着粗气,坐在一把堆满兽皮的宽大椅子上,随手将拐杖喀嗒一声丢在脚下。“一个年轻的傻瓜说,看见一个魔鬼从围篱外面爬上来,探头探脑朝里面望。大混乱啊,这个不用我说了,我只好组织一队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指的那个地方除了夜晚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可他还是说魔鬼就在那儿看着我们,其他人都缩到我后面,像孩子一样,还拿着锄头和长矛。然后那个傻瓜承认守夜的时候睡着了,梦见了魔鬼,可即使这样,他们急忙回到各自的岗位了吗?他们都吓得不敢动,我只好发誓说,要把他们揍成烂泥,让他们家人都认不得。”他环顾四周,仍旧喘着粗气。“原谅你们的主人吧,朋友们。今晚要是能睡的话,我就睡里面那间屋,你们在这儿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吧,反正能为你们提供的也很少。”

“恰恰相反,先生,”埃克索说,“你为我们提供了非常舒适的住处,我们很感谢。很遗憾你刚才出去,没有听到更好的消息。”

“我们必须等,也许要到半夜,甚至黎明。朋友们,你们要到哪儿去呢?”

“我们明天出发往东走,先生,到儿子的村庄去,他急着见我们呢。不过,这件事情,你也许能帮点忙。我和妻子刚才正在讨论该走哪条路。我们听说有个睿智的僧侣,名叫乔纳斯,住在山上的修道院里,要走山路去,我们有件小事情请教他。”

“乔纳斯当然很有名望,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一定要去见见他,不过要小心,到修道院的路可不好走。大半天都要爬山。等山路走完,你们要注意,不要迷路,那地方就是魁瑞格的地盘。”

“魁瑞格,那条母龙吗?我很久没听人谈到过她了。这里的人现在还很害怕她吗?”

“她现在几乎不下山了,”艾弗说。“一时兴起也许会攻击路过的行人,但是算在她头上的事情,可能是野兽或土匪干的。依我看,带来威胁的不是魁瑞格做的事,而是她还一直存在。只要她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各种各样的邪恶就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滋生,像瘟疫一样。比如今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魔鬼。它们是哪里来的呢?这可不是普通的食人兽。这儿谁也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为什么要到我们的河岸上安营?魁瑞格现在很少现身,但很多黑暗的力量都来自于她,这么多年她还没被人杀死,真是个耻辱。”

“可是,艾弗,”比特丽丝说,“谁愿意去挑战这么个怪兽呢?无论怎么说,魁瑞格可是条极其凶猛的龙,又躲藏在很难去的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