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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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纸团

这是一个大鼻子大手的白胡须老人。早在我们认识他之前,他已是一个医生,常常骑一匹白驽马,挨家挨户地给温斯堡的街坊看诊。后来,他娶了一个富家女。女孩在父亲死后,继承了一个肥沃的大农场。她性格安静,高个子,皮肤黝黑,许多人都认为她非常美丽。温斯堡所有人都疑惑她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医生。婚后不到一年,她就死了。

医生的手关节异常硕大。双手紧扣时,那关节看着像一团紧紧串在钢针上的核桃般大小的原色木球。妻子死后,他常常一整天坐在空荡荡的诊室里,靠在一扇结满蜘蛛网的窗户旁,抽玉米杆子烟。他从不开窗。在八月炎热的一天,他忽然想开窗,却发现窗口被粘得死死的。再后来,他就索性不去管它了。

温斯堡早已遗忘了这个老人,但我们里弗医生的心里却有某种美好之物的种子。他独自在他那间位于海夫纳大街,巴黎纺织公司楼上散发霉味的诊室里,不停地忙碌着,重建他亲手摧毁的东西。他在建立起小小的真理金字塔,再亲手将其推倒,这样便会有真理建立其他金字塔。

里弗医生是个高个儿,十年如一日穿着同一套衣服。袖口已经破旧不堪,膝盖和肘部露出了小破洞。在诊室里,他也穿宽松的亚麻布防尘衣,衣上有两个很大的口袋。他不断把废纸团塞进口袋里。几周后,废纸便团成了一个个小硬球。一旦口袋被塞满,他就把所有纸团倒到地上。十年来,他唯一的朋友叫做约翰·司班尼亚德,也是个老男人,有一个苗圃。有时候,玩心大起,老里弗医生便会把纸团从口袋里掏出来,朝苗圃主人扔过去。“那会弄得你头昏脑胀的,你这满口胡言又多愁善感的老东西。”他大声喊道,捧腹大笑。

至于里弗医生后来向那高个儿黑皮肤姑娘求婚,她成为了他的妻子,死后把钱都留给了他的故事,倒是非常离奇。故事非常吸引人,就像长在温斯堡果园里那些歪头歪脑的小苹果。秋季走进果园,脚下的土地结了霜,冻得发硬。摘果人把苹果从树上摘下,装进桶里,运往城市,送进充满书籍、杂志、家具和人的公寓里,供人们享用。最后,树上只剩下几个不够圆润的苹果,看起来像里弗医生手上的关节。但咬上一口,就会发现其依旧甜美,稍微圆润的部位是最甜的。这时,可以踩着厚霜,一棵棵树找,采摘这些不够圆整的苹果,装满口袋。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歪头歪脑的苹果的甜美之处。

女孩和里弗医生的爱情始于一个夏季的午后。当时他四十五岁,已经开始习惯往口袋里塞废纸,待废纸成了硬纸团,就把它们扔掉。这个习惯是他坐在那辆由白驽马拉的马车里,在乡村路上缓缓前行时养成的。他把思绪写在纸上,有思绪的开端,有思绪的结尾。

一个一个小想法在里弗医生的脑中汇集,最后形成了那些思绪。他从中总结了令他有所顿悟的真理,足以笼罩世界的真理。真理变得可怕,然后逐渐消隐,接着,新的小想法再次聚拢。

高个儿黑皮肤女孩之所以来找里弗医生,是因为她当时怀有身孕。而她之所以落得如此田地,则源于种种同样离奇的遭遇。

父母过世后,她继承了许多肥沃的土地,这招致了一大群追求者。两年来,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与不同的追求者见面。除了其中的两个人以外,这些人全都大同小异。他们与她交谈时充满热情,说话的声音、看她的眼神透着不可遏制的渴望。而那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彼此也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身材修长、双手白皙的年轻小伙。他是温斯堡一个珠宝商的儿子,嘴里总念叨着处女贞洁,可和她在一起时,又老想着那档事;另一个是长着一对大耳朵的黑发小子,啥也不说,只是设法把她拉到黑暗处亲吻。

有一阵子,这个高个儿黑皮肤女孩认为自己会嫁给珠宝商的儿子。她静静地坐着听他谈论了好几个小时,突然有点儿害怕。她开始发现,在他对处女贞洁的高谈阔论中,隐藏着比其他人更为强烈的性欲望。有时候,她感觉他在谈论时,似乎正把她的身体紧紧地握在手里。她想象自己的身体被那双白皙的手慢慢翻转玩弄,被他的双眼凝视。夜里,她梦见他啃咬她的身体,嘴角还滴着血。她做过三次这个梦,接着就和另一个人有了身孕。那个不说话的男孩在激情迸射的一刻,当真在她的肩上咬了一口,齿印数日不退。

在认识了里弗医生后,女孩觉得自己再也不愿离开他了。一天清晨,她走进他的诊室,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似乎已经知道她的遭遇了。

在医生的诊室里有个女人,她是温斯堡书店的老板娘。和所有老式乡村医生一样,里弗医生还提供拔牙服务。那女人按一条手帕在牙上,边等边呻吟着,身旁坐着她的丈夫。牙齿被拔出来后,夫妇俩欣喜若狂地叫着,血滴到了女人的白裙上。高个儿黑皮肤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夫妇俩离开时,医生微笑着说:“我载你进村吧。”

几个星期以来,高个儿黑皮肤女孩几乎每天都和医生在一起。最初迫使她去找医生的事在一场病痛中过去了,但她就像那发现了歪苹果甜美之处的人一样,再也无法回到那些被送进城市公寓的圆润苹果身边了。在相熟后的那年秋天,她嫁给了里弗医生,第二年春天便去世了。整个冬季,他都给她读自己胡乱写在小纸条上各种小想法。每次读完,他都哈哈大笑,然后把纸塞进口袋,最后堆积成硬硬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