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哲学家
帕兹瓦医生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嘴角下垂,唇边留一抹黄色的胡须,总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色马甲。马甲的口袋突出许多据说是廉价雪茄的黑色烟。他的牙齿发黑,而且不整齐,双眼也有点儿奇怪。左眼睑老抽搐,忽合忽开,看着像窗帘,似乎有人住在他的脑子里,每天拉扯窗帘的绳子玩。
帕兹瓦医生对小男孩乔治·威拉德颇有好感。他们相识时,乔治已经在《温斯堡鹰报》工作了一年。俩人后来的熟识则是帕兹瓦医生一手促成的。
黄昏时分,《鹰报》的老板兼编辑威尔·亨德森到汤姆·威利的酒吧去。他沿小巷而行,从后门溜进了酒吧,进去后便开始喝掺了苏打水的黑李谷酒。威尔·亨德森是个好色之徒,年逾四十五。他幻想黑李谷酒能恢复他体内的青春活力。和所有好色之徒一样,他喜欢谈论女人,和汤姆·威利闲聊了一小时的风花雪月。酒吧主人是位宽肩、矮个儿的男人。他的手上有特殊的记号。那块偶尔染红了男人和女人脸的火焰般的胎记,印红了汤姆的手指和手背。他站在吧台边和威尔·亨德森说话时,双手不住地摩挲着。他越来越兴奋,手上的红印也愈发深了。那双手像在血里浸泡过,现在风干了,颜色稍稍褪了些。
威尔·亨德森站在吧台边,看着那双红手,闲谈风月。他的助手乔治·威拉德坐在《温斯堡鹰报》的办公室里,听帕兹瓦医生聊天。
威尔·亨德森刚一消失,帕兹瓦医生就出现了。让人不禁怀疑,帕兹瓦医生是从他办公室的窗口,看见这位编辑走过小巷的。他从前门进来,坐在椅子上,点了一只廉价雪茄,翘起二郎腿,开始聊天。他似乎想让男孩相信,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做人之道是可取的。
“如果你留神就会发现,虽然我自称医生,但可能没几个病人。”他开始说道,“这是有原因的,并非偶然,也并非因为我的医术不如这儿的人。你看,原因并非浮于表面,而在于我的性格。只要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有许多怪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本应保持缄默,以获得你更多信任。我渴望你欣赏我,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我和你聊天的原因。很有趣,对吧?”
有时候,医生会说上长长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对于男孩来说,这些故事非常真实,而且富有意义。他开始欣赏这位外表肮脏的胖男人,并且在下午威尔·亨德森离开时,热切期盼医生的到来。
帕兹瓦医生已经在温斯堡生活了五年。刚从芝加哥来的那天,他喝醉了,还和脚夫阿尔贝·朗沃斯打了一架。打架因行李箱而起,并以医生被关进乡村拘留所结束。释放后,他在主街尾一间修鞋店的楼上租了房子,挂牌做起了医生。虽然只有少数几位患者,而且都是那种付不起钱的穷人,但他似乎并不缺钱。他睡在脏不堪言的办公室里,在比弗·卡特位于火车站对面一座小木屋里的饭店吃饭。夏天,饭店里苍蝇飞舞,比弗·卡特的白色围裙比地板还脏。可是帕兹瓦医生并不介意。他昂首阔步走进饭厅,把20美分投进收银台。“随便给我弄点什么吃。”他说着,大笑起来,“把卖不出去的食物都给我吧,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你瞧,我如此卓越的人,怎么会介意吃什么呢。”
帕兹瓦医生给乔治·威拉德讲的故事全是没头没尾的。男孩有时候觉得,这些故事都是瞎编的,是一堆谎言。但随后,他又确信它们内含真理的精髓。
“我过去和你在这儿一样,是个记者。”帕兹瓦医生开始说,“在衣阿华州[1]还是伊利诺斯州[2]的一个小镇里,具体我忘记了,反正在哪儿都一样。也许我想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不想说得太确切。我虽然无所事事,钱却总是够花,你不觉得奇怪吗?来这儿之前,我可能偷了一大笔钱,也可能牵涉某宗谋杀案。很有想象空间,对吧?如果你真是一个聪明的新闻记者,就应该好好调查我。在芝加哥,有一位克罗宁医生被谋杀了。你听说过吗?有一伙人谋杀了他,把尸体放在一个行李箱里。第二天一早,他们把行李箱放在一辆运货马车的后车厢,自己则若无其事地坐在车上,把尸体运出了城外。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安静的街道,当时镇上的人都还在睡觉。太阳刚刚从湖面升起。想想他们一路驾车的模样,边抽烟边闲聊,像我现在一样,真可笑吧。也许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可是事情奇怪的转折点,对吗?”帕兹瓦医生又开始了他的故事:“嗯,反正我在那儿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和你在这儿做的一样,每天东奔西走,只有很少一点新闻可报道。我的母亲非常穷,以洗衣为生,梦想是让我成为长老会的牧师,而我求学也是以此为目的。”
“我父亲精神失常多年,一直在俄亥俄州代顿市[3]的一间精神病院里。你看,我给说漏嘴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俄亥俄州,就在这儿。你要想调查我,这下就能找到线索了。”
“我来说说我哥哥。那便是这一切的目标,也是我要说的话。他是铁路上的油漆工,在四大干线上工作。你也清楚,那条路经过俄亥俄这儿。他和其他人一起住在一节小车厢里,被运往一个又一个城镇,粉刷铁路的财产——转辙器、道口栅栏、桥梁和车站。”
“四大干线的车站被油成恶心的橘红色。我太讨厌这种颜色了!哥哥身上总是沾满这种颜色。他总在发工资的日子喝得酩酊大醉,带着钱,穿着沾满油漆的衣服回家。他不直接给母亲钱,而是把钱叠成一堆放在厨房的餐桌上。”
“哥哥穿着沾满讨厌的橘红色油漆的衣服,在屋里走来走去。那画面犹在眼前。母亲很瘦小,红色的眼睛看起来很悲伤。她从屋后的一个小棚走出来。小棚是她清洗那些脏衣服的地方。她站在餐桌旁,用沾满肥皂泡的围裙擦眼睛。”
“‘别动那些钱!你敢动!’哥哥叫嚣着,自己拿五或十美元,大步跑向酒吧。等把钱花光,便再回来拿些。他从来不给母亲一点儿钱,只把钱放着。他自己一次用一点,直到全部用完,便和他的油漆工友们一起回铁路上工作。他走了以后,一些杂货便陆续送到我们家里。有时候,还会收到一条给妈妈的裙子,或一双给我的鞋子。”
“很奇怪,对吧?虽然哥哥从未对我们说过一句好话,而且如果我们胆敢碰一下在餐桌上放了三天的钱,他就会上蹿下跳地乱吼乱叫,但母亲对他的爱还是胜于对我的。”
“我们一直过得非常好。我为了做牧师而读书,还学习祷告。说起祷告,我就是个傻瓜。你真该听听我祷告。父亲过世时,我祷告了一整夜,就像偶尔我哥哥在镇子里喝酒、四处奔走给我们买东西时,我也祷告那样。傍晚时分,吃过晚饭,我跪在餐桌旁祷告了好几个小时。餐桌上放着钱。四下无人时,我会偷一两美元,放进自己的口袋。现在想来好笑,当时却是胆战心惊的。这事一直在我心里。我在报社的工资是每周六美元。我总是把所有钱都直接拿回家给母亲。从哥哥那儿偷来的几美元,我花在自己身上,买些小东西,糖果、烟这类东西。”
“父亲死在代顿的精神病院里时,我赶了过去。我向老板借了些钱,搭夜班车去。当时天下着雨。在精神病院里,他们把我当国王招待。”
“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员工们知道我是报社记者后,都非常恐慌。父亲患病期间,他们对父亲的照看略有疏忽,也有些马虎。因此,他们以为我要在报纸上乱写,小题大做。但我可从没想过干这种事。”
“不管怎样,反正我进了停放父亲尸体的房间里。我想知道,自己的脑中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但我的油漆工哥哥并没有笑话我。我站在尸体旁,张开了双手。精神病院的负责人及其助手走进来,一脸窘迫地站着。场面非常有趣。我张开双手,说:‘愿此身躯得到安宁。’我就说了这么多。”
帕兹瓦医生突然站起身,中断了故事,开始在《温斯堡鹰报》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乔治·威拉德则坐着倾听。办公室很小,医生的手脚施展不开,总是碰撞到东西。“我说这些,感觉很傻。”他说,“我并没有打算来这儿,硬要和你熟识。我心中另有考虑。你和过去的我一样,都是记者,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最终可能也成为一个傻瓜。我想提醒你,不断地提醒你,因此找到了你。”
帕兹瓦医生谈论起乔治·威拉德待人接物的态度。他认为,对于这个男孩来说,男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每个人都弄得似乎都很卑鄙。“我想让你充满仇恨和鄙视,这样你就会变得更优越。”他说道,“你看我哥哥,只是个普通家伙,对吧?瞧,他鄙视所有人。你不知道他对我和妈妈是怎样一种鄙视。难道他不是更优越吗?很明显是。你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已经让你感觉到了。我已经让你有这种感觉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一次,他喝醉后,躺在铁轨上,那辆他和其他油漆工一起居住的车子,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八月的一天,帕兹瓦医生在温斯堡遭遇了一次惊险经历。整个八月,乔治·威拉德每天清晨都花一小时在医生的诊室里。密集的拜访缘于医生希望读自己写的书给男孩听。医生说,写书是他到温斯堡居住的目的。
八月的那天清晨,在男孩到来之前,医生的诊室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那天,大街上出了一个事故。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把一群马惊着了。马车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是农夫的女儿,被摔出车外,死了。
大街上的人骚动不安,接着传来呼救医生的喊声。全镇三个最为有名的医生都及时赶来,可发现孩子已经死亡。人群中有人跑进帕兹瓦医生的诊所,却被医生鲁莽地回绝了。医生表示不会下楼救孩子。但无情的拒绝并没有被注意到,那个前来呼救的人急于离去,没听见医生的回绝。
这一切,帕兹瓦医生并不清楚。乔治·威拉德来到他的办公室时,医生已经吓得全身发抖。“我的行为一定会激起小镇所有人的公愤。”他激动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人类的本性?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吗?他们会在背后小声议论我无情的拒绝。他们现在肯定成群结伙地评论着这件事。他们会来这儿,我们会吵架,还会提到绞死的话,然后把绳子也带来。”
帕兹瓦医生吓得浑身战栗。“我有一种预感。”他强调道,“也许不会在今天上午发生,也许会延迟至今夜,但我总是会被绞死的。所有人都被激怒,我会被绞死在大街的路灯杆上。”
帕兹瓦医生朝他那肮脏的诊室的门走去,胆怯地看了看通往大街的楼梯。转过身时,他眼中的恐惧已经变成了疑惑。他踮着脚尖走过房间,轻轻拍了拍乔治·威拉德的肩膀。“就算不是现在,”他摇摇头,轻声说,“总有那么一天,我终究会被处死,无谓地被处死。”
帕兹瓦医生乞求乔治。“你必须留心我,”他恳切地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得替我写完那本我可能永远完成不了的书。书的内容很简单,太过简单了,因此你可能会忘记。故事是这样的——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耶稣,都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说的。你可别忘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可千万别忘了。”
注释:
[1]美国中北部一州。1846年它被接纳为第29个州。(译注)
[2]美国中北部的一个州。1818年作为第二十一个州加入美国。(译注)
[3]美国俄亥俄州西南部一城市,位于辛辛那提东北偏北。(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