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该隐的后裔(1)
男人攥着瘦马的缰绳,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沉默的身影伏在大地上。他的妻子有些跛脚,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他身后六七米远处,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脏包袱和一个如章鱼般脑袋硕大的婴儿。
北海道天空阴沉,一幅严冬逼近的景象。寒风凛冽,从日本海刮向内浦湾的西风,像是要卷起滚滚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席卷胆振[1]的大草原。这草原从被称作“虾夷富士”的羊蹄山[2]山麓绵延而至。抬眼望去,雪盖山顶的羊蹄山,以稍微前倾、曲着身子的姿态抵抗寒风,静默地矗立着。昆布山[3]的一侧斜坡上,太阳朝着攒簇的小块云团沉了下去。草原上寸木不生。一条让人心里发憷的笔直小道上,只有男人和他的妻子,像两桩步履蹒跚的木头似的,缓缓移动着。
二人似遗忘了言语,始终沉默地走着。只有在马儿小便的时候,男人才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妻子趁着这当儿终于赶了上来,一边颤颤悠悠地往上抬了抬包袱,一边叹气。待马儿小便完,两人又无言地踏上了前路。
“这里会有熊出没吧。”
在这蔓延十六公里的原野上,妻子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对于有过经验的他们来说,此时此地有充分的理由担心遭遇熊的袭击。男人满脸厌恶地朝草丛吐了口唾沫。
原野中的小道渐行渐宽,当俩人走上公路时,日已西沉。一切都变得冰冷生硬,在黑暗的裹挟下,深秋的寒夜来得是那么突兀。
两人衣着单薄,饥肠辘辘。妻子挂念着孩子,时不时查看他的情形。是活着,还是已死去了呢?孩子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女人的右肩上,安静得连鼾声都没有。
公路上确有来往行人一二。大约都是到镇上喝一杯的,从错身而过的行人身上,飘来浓烈的酒香。男人似是被那酒香刺痛了神经,只觉得干渴与饥饿阵阵袭来,看着擦肩而过的男人远去的背影,竟然连一口唾沫都淬不出口了。他的嘴唇被浆糊一样的东西紧紧黏住,早已张不开口。
如果是在内地[4],那处本应立着青面金刚[5]或地藏石像,现在却斜斜地立着一块约有一丈高的、黝黑的标示桩。刚走到那儿,男人似乎就被一丝烤鱼干的香味击中了嗅觉,第一次主动停下脚步。瘦马维持着走路的姿势,也慢吞吞地停了下来,只有鬓毛和尾巴随风摆动。
“这农场叫什么?”人高马大的男人俯视着妻子,嘴里嘟哝着。
“应该是叫松川农场吧?”
“什么叫应该是?蠢货!”
与妻子的对话激怒了他。于是他用缰绳使劲儿捋了一把马鼻子,继续朝前走去。隔着幽暗的山谷,稍稍比这边更高的平地上,仿佛与世隔绝的小镇亮起点点灯火。与没有人烟的地方相比,反而更加使人感到大自然的孤寂。他看见那灯火,便感到了另一种胆怯。一嗅到人的动静,便莫名地非得整理一下衣着不可。顿时,那浪荡的姿态也随之消失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更加严肃地板起一张脸,冲着妻子,仿佛在说:敌人就在眼前了,别摆出一副蠢货的样子,不然有你好看的。然后一边走,一边重新扎好腰带。女人深深低垂着双眼,低得看不见男人那表情,只是无力地微张着嘴,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只跟着马的足迹往前走。
K镇郊外有一排房子,头四间是空着的。那小小的窗户犹如骷髅幽暗的眼,朝公路打开着。第五间房已经有人住了,但仅能从恍惚的人影间隙,窥见地炉里微微燃烧着的老柴火。第六间房是家马蹄铁店。烟雾从造型诡异的烟囱里飘出,被风打散,其间火星飞窜。店铺亮堂得仿若打开了熔炉点火口,直把这广阔无垠的北海道中一段十多米长的道路连同路的另一侧,照得黑白分明。虽然房子都在道路一侧,但正因这一列房子,风向被迫调转,恰似赌气般卷起阵阵沙尘。灰蒙蒙的沙土漩涡,被马蹄铁店铺前的火光照得清晰可见。三个男人正围在店铺工作台的风箱边工作,锤头撞击着砧板,声声震耳,就连他那疲惫的马儿也竖起了耳朵。他思量着何时把自己的马儿拉来这家店头安铁蹄。他的妻子则入迷地盯着那暖人的火光,仿佛要被卷进去一般。二人都不可思议地怀上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
马蹄铁店前忽地灰暗下来,大部分人家都关上了门窗。仅有那兼做杂货买卖的小酒馆里,流泻出食物的香气和男女间调笑的晦暗之声,除此之外,那些排列得笔直的屋落,如同荒村一般,在寒夜中佝偻着身子,只有电线杆凄凉地嗡嗡作响。男人、马儿和女人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着。时而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后又百无聊赖继续前行。
约莫又走了四五百米,他们已经来到郊区。道路似被折断一般弯曲着,前面是漆黑的洼地,陡坡急转直下。他们走到拐点,又停了下来。从下方的深远处,传来风扫过繁茂阔叶林的沙沙声,还能听见后志利别川[6]的涓涓水流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去问问吧。”妻子冷得瑟瑟发抖,如此低诉。
“你去打听打听。”冷不防就地蹲下的男人说,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里钻出来的。妻子往上甩了甩包袱,吸着鼻子往回走去。当她敲开一户人家,好不容易询问到松川农场的位置时,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得连丈夫的身影都分辨不清。她不禁害怕得不敢大声说话,不仅害怕,甚至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然后,又拖着跛脚,走回男人身边。
两人累得直犯困,却又不得不走了三百多米。在那儿有一幢四方的两层建筑,带有下见板[7]的围墙和木板葺的屋顶,赫然耸立在比邻的屋落中。
看见妻子安静地停在那儿,他知道那就是松川农场的事务所了。实际上,他一开始就知道,但却不想进去,便假装不知道,径直走过了那幢房子。现下已进退维谷。他把马儿拴在马路对面的树干上,从鞍环上解下亚麻袋子,里面塞满了已经切好的燕麦和杂草。把草料喂进马嘴里,立刻便听到咯吱咯吱的悦耳咀嚼声。然后,他和妻子横穿过马路,走到了事务所跟前。两人站在那儿面面相觑,惴惴不安。妻子僵硬地抬手拢头发的当儿,他鼓起勇气,拉开了只剩半边玻璃的推拉门。他习惯了做工毛糙的单门,开推拉门时用力过猛。滑轮在铁槽里滚动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妻子受惊的同时,背上的孩子也被惊醒,哭了起来。账房里的两个男人吓了一大跳,齐齐朝这边看来。他和妻子也不管哭泣的孩子,就那么僵立住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开着门冷风不都吹进来了嘛,要进来就快点儿进来。”
橡木制火柜[8]的上位,坐着一个穿藏青色厚棉衣、围着哔叽[9]围裙的男人,皱着眉头大声呵斥他们。当男人看到人模人样,尤其是比自己高人一等的人时,便立刻从心底涌起一股不屑。于是,他像一头在刀刃之下奋力反抗的野兽,破罐子破摔,索性厚着脸皮,摆着魁梧的身子,大摇大摆朝门厅走去。妻子畏缩地从外面关上了门,慌张得连孩子的哭喊都抛之脑后。
问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目光犀利的男人,一张长脸上留着与其不相称的髭须。若是在农民中看见这样一张脸,就像在猪群中看见了马脸一样格格不入。尽管他忐忑不安,却不由自主,一脸稀奇地盯着那张脸,甚至没向那人行个礼。
门外响起了孩子窒息般的哭声。他的思绪也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
坐在式台[10]门槛上的另一个男人,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唱浪花曲似的,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你是川森先生的亲戚吗?怎么看都挺像的。”这次没等他回答,又朝着长脸男说:“账房先生应该从川森那儿听说了吧。岩田希望家主让同一血脉的人继承家业。”随后又对他说:“是这样吧。”
正是如此。但是,他一看那个男人,就感到一阵不适。那也是一张在农民中少见的长脸,从秃顶的额头直到左半边脸上,布满泛着油光的烧伤疤痕。赤红的下眼皮往外翻出。再往下是一张薄如纸片的嘴。
被称作账房先生的男人,时而睥睨着他,摆出一副了然的姿态,问了许多事情。随后从账房的桌子里,取出印了零碎铅字的美浓纸[11]制文书,在那上面写下男人的名字——广冈仁右卫门和他的出生地。写好后,把文书连同副本递给他,叫他仔细看过后盖好章子。仁右卫门(今后便以仁右卫门称呼他)虽是个文盲,但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去农场、渔场,还是矿山,为了能挣口饭吃,就不得不盲从地往那上面盖章子。他从围裙的钱袋里摸索出一个破烂的纸团。然后像剥竹笋一样,剥开好几层后,从中滚落出一个脏到漆黑的三文章[12]。他朝章子上哈了口气,像是要往文书上戳洞似的,用力盖下章。然后连同章子一起,把留给自己的那份文书塞入钱袋深处。就这样,便得到了来之不易的饭碗,真是可喜可贺。门外,孩子的哭吟汹涌不止。
“俺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能不能先借点儿?”考虑到孩子,他忽然想要点零花钱。听到这番话,账房先生一脸惊讶地望着他,心中暗想——这家伙明明一脸蠢相,却是个得寸进尺,不可小觑的人。于是提醒他,事务所的钱概不外借,要借钱的话,去找亲戚川森或者谁也好,总之今晚先去住下吧。仁右卫门听得怒火中烧,一言不发准备往外走时,被在场的另一个男人叫住,说要带他一起过去。这么一说他才发觉,还不知道自己的茅屋在哪儿。
“那么还请账房先生多关照了,有机会请向农场主说说情况。广冈先生,我们走吧,你那孩子哭得怪可怜的。账房先生祝您晚安。”
那个男人灵活地稍稍弯腰,拿起陈旧的手提包和帽子。他撩起衣服下摆,穿上破旧的炮兵靴的样子,与其说是个农民,倒不如说他是个杂粮店的买卖人。
推门出来,事务所的挂钟刚好敲响六时的钟声。风呼啸着越刮越猛。妻子孤单一人,怅然若失地站在玉米壳防雪篱笆的阴影里,对啼哭的孩子束手无策。
那个男人一边叮嘱他们注意脚下,一边带着他们从公路往田间小道走去。
收割后的田地,宛如滚滚巨浪,蜿蜒起伏,那派荒芜向着深远处蔓延而去。遮挡住视野的,唯有光秃、细长的防风林树干。闪耀的繁星,将空地衬托得更加寒冷、灰暗。给仁右卫门带路的男人,是个叫笠井的农民,自称是天理教的负责人。
约莫又走了七八百米,孩子仍旧哭泣不止。那窒息般的哭声,连回响都没留下,被风吹散,飘向远方。
终于,笠井在田间小道一分为二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条路啊,顺着走下去,在左手边能看见一个茅屋吧。嗯?”
寒风咆哮着,越刮越猛烈。仁右卫门装模作样地往漆黑的地平线看去,一边把手窝在耳朵上仔细听着,生怕漏听一句话。笠井啰嗦着反复叮嘱茅屋的位置,最后还没忘记嘱咐他,要借钱的话,有川森的担保,多少可以通融一点。但仁右卫门一得知茅屋所在,便全然忽略了之后的话。饥寒交迫中,拖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他连招呼也没打,便快步走了出去。
状如水母的平缓山丘上,两间半四方的茅屋,带着玉米壳和虎杖杆围成的围栅,前倾着立在半山腰处。空气中恣意弥漫着一股腐烂和堆肥的气味。不知屋内藏着什么野兽的悚然心情悄然而生。在婴儿的哭泣不绝于耳的黑暗中,仁右卫门从马背上卸下沉重的行李,发出扑通的声音。卸下重负的瘦马,仿佛要将积郁的怒气倾泻一空般,嘶鸣了一阵子。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马儿回应的叫声。剩下的便只有大风呼啸。
夫妇二人用冻僵的手提着行李走进茅屋。即使没有一丝暖气,但从露天进入屋内,心情便舒畅起来,涌起一股暖意。二人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把屋内的旧席子和麦秆归在一处,坐了下来。妻子一声长叹,和背上的行李一起,把孩子放下来,搂在胸前。虽然她把乳房露出来给孩子喂奶,但那儿早已枯竭。婴儿用逐渐长硬的牙龈贪婪地吸咬乳头。而后,哭吟越发凶猛。
“死孩子!奶头都要被你咬掉了。”
妻子嘴上说着刻薄话,从怀里拿出仅有的三块咸煎饼,咯吱咯吱地嚼烂后,喂到孩子嘴里。
“给俺些!”
突然,仁右卫门伸长手臂来抢夺剩下的煎饼。二人在沉默中进行着虔诚地争抢。虽说是食物,却也不过是三块煎饼罢了。
“蠢货!”
丈夫狠狠丢出这句话时,胜负已定。妻子输了,被抢走了大部分的煎饼。二人默默地在黑暗中,狼吞虎咽地吃着仅有的一点食物。结果,那不过是勾起食欲的引子罢了。吃完后,二人意犹未尽地吞咽着唾沫,但这里没有火种,没法煮南瓜吃。孩子哭累了,被丢在一旁,不知不觉熟睡过去。
坐稳当了才发现,贼风如刀一般,锋利地削入屋内。两人像约好了似的相互靠近,把婴儿放在中间,紧挨着躺下,在麦秆堆中瑟瑟颤抖。但是,不久,疲劳战胜了一切,三人昏睡过去。
肆无忌惮的狂风在山野间疾驰。漆黑如墨的夜有如一条大河,向着最东方流淌远去。只有羊蹄山山顶的积雪,发出萤光,闪耀着朦胧的光芒。狂野的大自然在这黑暗中悄然苏醒。
如此,不知从何而来,出现在K村的仁右卫门夫妇,成为了松川农场的农民。
注释
[1]日本明治时代所划分的地方令制国,隶属于北海道。(译注)
[2]位于日本北海道后志支厅,坐落在洞爷湖湖畔,标高1,898米,是一座成层火山。因其与富士山极其相似,山头白雪皑皑终年不化,故别称“虾夷富士”。(译注)
[3]位于北海道南西部,坐落于洞爷湖西北处,标高1,045米,是一座成层火山。(译注)
[4]北海道、冲绳等地的人对本州地区的统称。(译注)
[5]村与村交界处供奉的药叉神冢,多与三猴石雕立在一起。(译注)
[6]北海道南西部的河流。发源于近内浦湾的长万部山,流入日本海。(译注)
[7]一种护墙板。在墙壁下方约1米处,横着层叠着贴在墙上。(译注)
[8]四角形的木制火盆。(译注)
[9]源于英文词serge,用精梳毛纱织制的一种素色斜纹毛织物。(译注)
[10]进玄关后高一台阶的地板。(译注)
[11]日本的一种印书纸,纸质洁白,纸纹细腻。(译注)
[12]便宜的印章或没有法律效力的印章。(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