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事(3)
不知道怎么女人想起昨晚看的电视剧,对我说:“真有意思,那姥娘们儿拽住她男人的领口,啪啪地打大耳刮子。”男人气愤地说:“有意思什么?男女平等,谁打人也不对。”我问:“是东北戏吧?”两人称是。我调侃男人:“东北女人厉害,所以你才娶俺们山东人的吧?”男人冤屈地说:“才不是呢!她揍我可厉害了,气头上啥都往我身上抡。”女人叫:“瞎说!瞎说!”男人得意地总结道:“也就是我抗揍。”
毕竟不太熟,不好意思笑得太厉害。回头想起这位摇头晃脑自以为幸运之极的“抗揍”大汉就想笑,用时髦话来说就是“萌”。
我家附近还有一家衣服店,我路过时常去看看。这天正在里面试衣服,听见外面哗啦啦来了一个女人,咣当坐下说:“刚买了一双鞋,两千块钱。”两个服务员大概和她很熟,夸张地表示着热羡。我出来一看,是个前面刘海、后面爆炸发型的中年妇女,脸黄,憔悴,有深深的法令纹。果然她接着说:“上午去医院了,验血不大好,做了个胃镜。”一个服务员知根知底地说:“你看,都是气的!”她顺势说:“能不生气吗?前几天我跟他说,这一个月忙,不做饭了,你出去吃。结果两天花了一千多!我问他怎么花这么多,他说就是乐意,啥也不为。”服务员连忙接话茬:“你这老公真是够气人的。”她嗓门更大了:“我说过不下去就离婚呗,人家说,就不离,死了拉倒!反正活着就是不分给你财产!”
瞬间她闭上嘴,突兀地拿起包就走了。两个服务员互相做着鬼脸,看我听得聚精会神,试穿的衣服都忘了看,忙给我解释:“她和她老公当初就是一场‘飞鸟和鱼’的恋爱,纯属意外!互相折磨,要是离了两人都能多活两年。”
我冷不丁听到“飞鸟和鱼”这么文艺的词,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这两种动物和刚才那中年妇女实在是不搭。在这一点上人和其他所有的动物都不搭,没办法拿来比方——其他动物们不会做“在精神上折磨同类”这么高级文明的事。
再讲讲“然后”吧。“飞鸟和鱼”的这位就没有然后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做裁缝的这一对呢,有一段时间一直没去,再去的时候,发现“抗揍”的东北老公不见了,新雇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埋头给衣服拆线。我进去的时候女人正和一个顾客聊天,我问:“你老公呢?怎么自己在这里?”她淡淡地说:“回东北了。”我正要继续问,忽然那个顾客和她刚才的对话延时发送到我脑子里,是顾客说的:“咳!你们还真离婚啊,真是的……”
我就闭嘴了。等着拿衣服的时候,打量了她一下。她比以前打扮得认真了,擦了粉,新烫了硬邦邦的卷发,用了一只亮得刺目的发卡,照旧一句话不肯多说,脸上和以前一样看不出表情。付账的时候,价格比以前高了两倍不止。
看起来感情这么好的夫妻,分起来倒是比那对“飞鸟和鱼”痛快。
又有一次去改衣服,很奇怪大上午店里没有人。她平时十分敬业,从早到晚都分秒必争守在店里。我去旁边超市买了点零碎,再过去看看的时候她已经在了,一声不吭地踩着缝纫机干活。狭小的空间里还坐着一个男人,一边翻看着充电的手机,一边皱着眉头吸烟。一会儿他打起电话来,一口地道的济南土话,大烟嗓。
后来我找到了价格更合理的一家裁缝店,从此再没见过她。
【年这只怪兽】
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喜欢年这只怪兽……从元旦后基本就不能出门了,街道就是停车场。公交车上能挤成人干,打车基本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马路两旁到处是打不到车的人,招手的胳膊可怜巴巴,从头到尾就没落下来过,另一只胳膊上挂着大包小包,逃难也不过如此。不出门就不出门吧,总不能不喘气。本来就是雾蒙蒙的重污染,再加上浓郁的汽车尾气,恨不能修炼成旷古神功,能不喘气地活着……春节来临之前的济南,烦躁又污浊。
等到除夕那一天,街道上终于清净了很多。雾基本散了,很好的冬日阳光。下午两点钟,趁着鞭炮还没开始污染,赶紧跑到千佛山去转一圈,像备战备荒一样备好优良的空气。停车场收费的一家还没下班,旁边停着他们自己的车,男主人正细心地拿着湿布擦拭。转山的人很少,往常单身的人多一点,今天大多数是一家一家的,大概是运动运动,好回家去消化年夜饭。有一家是小两口陪着老头老太太巡山,一看就是岳父岳母,女孩儿趾高气扬地挽着爹娘,男孩儿鞍前马后地服侍着,浑身披挂着水壶背包,一看顿觉养儿子没前途。有祖孙三代列队前行,端详一下,此家族基本上处于基因改良的上升期,孙子最为清秀,个头也最高,爸爸爷爷呈阶梯状矮下去,头发少下去,花白下去,面色委顿下去,皮肤耷拉下去……有中年夫妇挽手同行,打扮神态皆仿佛自80年代初穿越而来。男人是呢大衣,背头,方框眼镜,双手放在衣兜里,昂首阔步,面部表情忧国忧民;女人的烫发后面扎成马尾,前面高高吹上去,紫色毛领呢大衣,西裤,尖头皮鞋,仔细地挽着丈夫,脸上的表情异常郑重,大意是:有夫如此,焉能不万事足。走到万佛洞附近,佛像们也准备过年,都披挂了新衣。一个小姑娘跟在爷爷后面大声地评论着佛的长相:这头佛如何如何,那头佛如何如何。爷爷慌里慌张地解释:“不是一‘头’佛,是一尊佛。”童言无忌。有老头和我逆向而行,我在西边迎面遇到他一次,在东面又迎面遇到一次。他国字脸,戴着棕黄大框墨镜,身材高大,外八字,像我故去的姥爷。我第一次看到他心中咕咚一下,第二次看到又咕咚一下。
走到山北面,看到黄色的腊梅预备开了,颜色嫩得几乎要化掉,细细地一枝枝看过去,终于觉得冬天有点可爱的意思了。有几朵花开全了,风一吹很瑟缩的样子,轻轻触一触,花瓣冰凉,像小孩子被北风吹皴了的脸。
回到家来,打开房门就是浓郁的饺子馅儿味道。忽然有些惆怅,年这只怪兽,终于还是,又来了。
【知不道】
我常去的菜市场在地下,地上是一圈儿门头房,卖什么的都有,各色杂货。有一天,我买完菜,顺便在旁边的鞋店给荷包买了一双鞋,回家把胖脚丫塞进去,有点小,又折回去换。店主不巧进货去了,只能等。我就去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串葡萄,店主还没来;我又去转了一圈,买了一块南瓜,店主还没来;我再去转了一圈,痛下决心买了一块昂贵的榴莲,店主还没来。我准备愤而离开的时候,两个看起来非常腌臜的胖男人打起来了。
我其实很爱看热闹,只不过因为人宅,机会太少。这次真乃天时地利人和,于是我开心地站在一边看。
两个男人来了第一个回合,居然都是西洋派,直取对方的牙口。我的眼睛自带慢镜头,感觉到两个人脸上的胖肉像拳击比赛中那样咣当咣当地甩起来了。正看得热闹,菜市场执勤的驾到,很威严地推开了两人,看客们不满足地瞪着执勤,他自己浑然不觉,一副见怪不怪且很有成就感的潇洒样子。两个男人看起来非常不情愿地分开了,但是还都观察着对方的动静,伺机而动。一个看另一个偃旗息鼓了,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示威,被执勤喝回去;一个看另一个被喝回去了,也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挑衅,又被执勤喝回去。这样反复了几回,看客们觉得无趣——这执勤实在是太可恶。眼见得人群就要散了,还是其中一个男人比较有娱乐精神,他忽然发威,挥舞着一把切肉的大菜刀冲将出来。我看见刀马上肝颤,正准备逃走,他的步伐却慢了下来,左右寻找着有可能阻拦他的人,这样的人暂时都还没拍马赶到,他便有些独孤求败的样子。后来执勤的终于知情懂意地赶到了,这舞大刀的马上兴奋起来,把菜刀当独门武器上下飞舞,颇玩了几招。趁着他摆Pose兼喘口气儿的当口,几个街坊纷纷扑上去,夺刀的夺刀,抱胳膊的抱胳膊,每个人都情深义重地嚷嚷:“你这是干啥咧?!你这是干啥咧!!”
话说那个鞋店店主终于进货回来了,一看这架势,放下鞋盒子们,就冲上去加入“合唱团”:“你这是干啥咧?你这是干啥咧?!”
我小声地说:“先给我换鞋好吧?我都等半天了。”
鞋店店主马上应声而退,领着我去换鞋。他家隔壁店老板问:“老赵闹啥哩?”他专心致志地给我找着鞋号,说:“知不道。”
【其貌不扬】
有一天上班,在班车上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热情地抓住我聊天,我早晨起得太早,很疲倦,一边听,一边要睡着了。忽然,我听到他说:“有的人吧,虽然其貌不扬,但不知哪里很有吸引力,比如说你……”
我被“其貌不扬”这个词刺了一下,马上清醒了。迷糊中我还以为他在说自己其貌不扬呢,因为他岂止不扬。但我根据他的表情和上下文一分析,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奢望。更可怕的是,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恭维我呢。但是有“其貌不扬”在先,谁还要听后面的话?
我觉得郁闷,去讲给女朋友听。女朋友幸灾乐祸,笑得花枝乱颤,愈发显得其貌很扬。
其实我早就承认自己不够扬。不过呢,人出自善良的心,都想赞美别人;人又出自自恋的心,都愿意相信好听的话。每个人大概都是如此,不管其貌扬还是不扬。所以,我很怀疑这个世界真的有人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丑。
近几年忽然满眼都是“颜值”二字,这个社会当然从来都是看脸的,但很少像现在这么登峰造极。多年前《流星花园》流行的时候全部偶像界大概只有这四位供观赏用的“鲜肉”,现在起码有四百个。女人们看到“鲜肉”会去集体“舔屏”,娱乐写手们一提到漂亮男明星就会讨好又有点挖苦地称之为“你们的老公”,然后熬夜一篇篇地写“怎样可以睡到某某”。《我的少女时代》讲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女暗恋学霸,最后却和学校的黑道老大擦出火花。宣传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帅老大王大陆,其貌不扬的女主角是谁演的我现在也不知道。尽管海报上她坐在老大和学霸的中间张着嘴傻笑,可是没有人去看她。谁让你其貌不扬呢?
我大学有个美国老师,她不喜欢当时的总统克林顿,愤愤不平地告诉我们:“有的女人因为他帅就选他。”
她脸上一副“这种女人该去吃屎”的表情。
放到今天大概她就懒得这么愤慨了,因为完全愤慨不起嘛。
前几年不知道是不是网络不够发达的缘故,人们对于“貌”还没有这么痴狂。经常在市井看到拉车抗货摆摊的其貌很扬的人,也并没有人把他们拍下来,放到网络上成为“犀利哥”“最帅水果贩”,供全世界的人热热闹闹地一起消费几天。
记得我奶奶的葬礼上,小镇的街坊邻居都来帮忙。其中一个人,我见了只能想到一个名字:努尔哈赤。他生就一副英雄的面貌,高大强壮,披挂好盔甲放到门上,就能当门神;戴上头套,就是电视剧里统领三军的大将。
吃饭的时候,他负责上菜。我站在院子里,看见他踢踏着鞋帮磨烂了的鞋,穿着皱巴巴的农民工专用西服,威风凛凛地走将过来,手里兀自端着一盘黄瓜凉拌猪耳朵。
他狭长锋利的丹凤眼阴沉沉地扫过我,就像黑色的天炸开一道雷。
我连忙让路。
后来我忍不住向人打听他的名字。他当然不叫努尔哈赤,他叫——“三华”。
【包子与选秀】
盛夏的一天,我去理发店理发,刚停下车就觉得气氛不对:店门口熙熙攘攘,排了很长的队!开始我以为理发店搞活动,懒得等,犹豫着想撤,改天再来。待仔细一看,却发现人民群众的目标是理发店旁边新开的一家煎包店。我不由得友邦惊诧起来,要知道彼时室外气温高达40度,极度闷热,正是暴风雨的前兆。
我刚在理发椅上坐下来,理发师就幽幽地问我:“你喜欢吃包子吗?”
……
他一定是嫉妒了,那么多人吃包子,却只有很少的人来理发。
我问理发师那包子到底有多么好吃,他说一般。我更奇怪了,难道吃了那包子会飞?俄而开始下雨,人民群众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拿出雨伞,继续排队。
太可歌可泣了。
又有一次,晚上八点左右我经过此店,竟然没有排队的人!我刚把车停在路边,包子店的伙计就远远地威严地朝我们摆了摆手,意思是,没有了!卖光了!
路边的店铺多得很,他竟然这么肯定我停车是要买包子,真是岂有此理。我觉得那伙计很像是走在街上的三流小明星,东张西望,担心每个走近的人找他签名。当然我确实是要签名的,但看见丫那德性,不要了!
事实上我绝对没这么有志气。今天我又去剪发,彼时为上午十点钟,只有几个人排队买包子。我刚刚站在店门口,还没弄清楚怎么排队,卖包子的大姐就威严地指挥我排到队尾。她很有气场的样子,什么气场呢?就是80年代的国营气场。
我吃了一个包子,当然不会飞。又吃了一个,还是不会飞。
话说皇帝选秀,中间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环节,真正漂亮的姑娘都被打下去,最后的冠军相貌平平。为什么呢?人民群众都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不用多说。这一天,皇帝终于等到了选秀冠军,看了看模样觉得一般,心里想忠心耿耿的小李子选出这样的人给我,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耐心地扒开了看。上面是个飞机场,皇帝骂了一声靠。当然飞机场很时髦,可是皇帝的审美不先锋。两条腿形状还算好——不过皇帝一看汗毛比自己的还长,彻底不乐意了,大喊一声:“小李子!”
之所以有上面不靠谱的联想,都是因为我昨晚从旧书堆里翻出来《明朝的那些事儿》,读了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