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台北喝杯咖啡吧
来台湾读书之前,我是不喝咖啡的。星巴克?也去,和闺蜜、男人,都去过,他们喝加了牛奶、泡沫之后仍然味苦的咖啡,我顶多点个星冰乐,一般都是唤个茶。骨子里认为那是个洋气的东西,我这种保守的人,还是觉得茶好,传统。
如今,有朋友来台北找我,走在师大、台大附近,累了,我差不离都能带他们找到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坐坐。然后告诉他,这家店开了多少年了,老板或者建筑,都有些什么故事。
与其说洋气,不如说,咖啡是台湾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奶茶和早茶之于广东人和香港人。
我曾经在台湾相对后进的屏东县一位朋友家住过一晚。早上醒来,她给我准备的早餐是烤吐司,还有一杯热咖啡。一点儿不意外,即便是乡下老翁,每天也得至少一杯咖啡。便利店的、现磨的,或者自己烘焙的,都没关系。
2013年11月,美国《今日美国报》(USA TODAY)选出全球十佳咖啡城市,台北是唯一上榜的亚洲城市,理由是:“咖啡是台北的文化遗产,新鲜烘焙的高品质咖啡豆合乎标准,而且缓慢、劳动力密集式的泡制方法,造就了真正的好咖啡。”
台北有1000多家咖啡馆,据说是世界上咖啡馆密度最高的一座城市。前面说过的星巴克,在这里,如便利商店一样缤纷,而且只是众多连锁咖啡馆中的一个品牌。类似的品牌还有伯朗咖啡、丹堤咖啡、西雅图咖啡等好几个。它们各自卖的东西不大一样,星巴克甜点很不错,伯朗跟雀巢差不多,也卖速溶、罐装咖啡,丹堤咖啡里台式餐点吃起来很舒服,西雅图咖啡空间开阔。它们几乎都是开在主街道的拐角、捷运或公车的中转处,目标是过往人流,还有附近的商务接洽。人多不说,有时候放的音乐都有种催人走的感觉。
若想找个地方歪着,享受半刻自在,往往不会选择这些连锁咖啡馆。台北有名的咖啡达人“水瓶子”就是这样,去美国,各地的星巴克都是必去的,在台北,却一定绕着走。
我刚到台北的时候,跟着朋友行走于永康街、泰顺街,访书店、看展览的途中,就对那些坐在落地窗里,支颐而坐、默然敲字、细碎交谈的人们,充满了好奇。坐在那样古朴的咖啡馆里,看着窗外的行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待上半天?
很可能是像我这样的学生党。当我和同学们需要为作业讨论的时候,两节课之间无处安顿的时候,或者老板跟你开会的时候,各色咖啡馆都是个适合聊天的好去处,一般150元新台币(约30元人民币)可换得一杯咖啡加甜点,熟了以后老板偶尔还会送点儿小饼干。
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啃书、写作业或者写稿的时候,也可以背上书或者电脑,找一家新鲜的咖啡馆,新的动力似乎也随之而来。
朱天心是位典型的窝在咖啡馆写作的作家,她的作品里常常出现咖啡馆,她还写过一篇以咖啡馆为背景的小说《威尼斯之死》。主人公是位作家,总因为咖啡馆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笔下人物的命运。她说,写作就是要脱离熟悉的场所,参差不一的咖啡馆就成为可以收容我这个需要的地方。她尽量不和人产生勾连,哪怕一个眼神。当店员们已经了解她要点什么咖啡时,差不多就该换家新的咖啡馆了。
生活久了渐渐明白,什么人会开咖啡馆,比什么人会来咖啡馆,是个更有意思的问题。去问问台湾年轻人的梦想,大概十个有九个会说开家咖啡馆。去看看台北咖啡馆的主人,好多中年未满,海归的,厌倦职场或商场,或者纯粹因为收藏的古董太多,不分享出来有点儿暴殄天物的。没在开玩笑。分享,应该是很多人想开家咖啡馆的最大动机。
最初,可能只是想分享某些东西。
天晓得,这家咖啡馆二十多年来都开在师大的旁边,前后搬了四五次家。如果不是导师带我去,我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像住家一样的小庭院,不仅卖虹吸式咖啡、特调茶,还有老板娘的特色餐点。一间庭院,一间地下室、一个既像客厅又像餐厅的空间,里头从桌子、椅子、窗帘、台灯到画作、艺术品,都是有来历的古董,“比福和桥下的跳蚤市场还有名”。聚拢来的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曾经混迹于此的台大、政大、师大小伙伴,多年以后带着孩子上门的,还真不少。
另外一间像杂货铺一样的咖啡馆,名字有意思得很:路上捡到一只猫。清淡开阔的温州街上,走着走着,看到这招牌,就像自己也捡到一只猫一样会心一笑。日式老木屋设计,推开门,木头椅、皮沙发没一张重样的,正对大门的一套布艺沙发,大布偶、毯子、靠垫随意摊着,真以为走进了某位宅男的家。以书架格成不同的空间,架上的书没一本是直挺的,每个人窝在自己角落看书,聊天的也轻声,那只店猫懒懒地在吧台打瞌睡,好像时间也睡着了。据说老板就是想提供一个台北的休憩空间,像儿时的秘密基地,男孩的树屋、女孩的衣柜一般的存在。
也可能是分享经历。
电影《第三十六个故事》里的朵儿咖啡馆,原本苦练烘焙技艺、只想开家咖啡馆的桂纶镁,却在咖啡馆里遇到一个旅行经历丰富的男人,她用小画作跟他交换了三十五个故事,最后却决意出走,开始属于她自己的第三十六个故事。电影谢幕了,这家咖啡馆却仍留在民生社区里,循声而去的,大多是文艺片爱好者啊。
极简咖啡是台北有名的“猫咖啡馆”,也在师大附近巷弄,不好找,但爱猫人们为了猫咪总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老板娘并非天生爱猫,可自从店员抱回了一只流浪猫,这里就成了流浪猫的中途之家。整个咖啡馆设计成让猫咪可以随处躺卧,平日里豢养着二十多只猫,饲料费、猫砂、医药费等支出,都从店内营收里扣除,不少日本来的客人,会专门给猫咪留下一笔小费。为了让猫咪们有更宽敞的新家,老板娘特意在好山好水的宜兰开设分店,把一半的猫咪送了过去。
也许是分享一种理念。
开在绍兴北街上的慕哲咖啡,顾名思义,仰慕哲学。2010年,曾留学法国的郑丽君在夫君帮助下,开设这家“任何人都能走进的咖啡馆”,每周五晚推出“哲学星期五”活动,有文化沙龙对谈,也有先锋剧场演出。希望如20世纪90年代的巴黎人,在咖啡馆里讨论哲学,参与社会、文化等公众议题。如今这种公共性,还推向了无毒蔬果和针对年轻人的深度旅游计划。
这种承载着公众梦想的咖啡馆不止一家,台中市的东海和平咖啡馆,仅采用公平贸易、雨林环保、有机认证的咖啡豆和其他原材料,便是希望避免自己成为资本主义剥削链上的一环。同时通过咖啡馆推广这种绿色、社会关怀的理念,“您在消费的同时,已经让您的爱心散播于第三世界弱势国家。”
有时候只是分享一种生活方式。
蛙咖啡的老板蛙大,是位登山爱好者,2008年环岛骑行台湾岛后,爱上这种岛内出走的方式,辞掉百万年薪工作,成了一名自由创作者,开起了咖啡馆。新开在淡水八里风景区的蛙咖啡,两层挑高空间里,悬挂两辆自行车,酷炸天。不但为车友们提供过往歇脚、吃食之所,二楼还是个单车维修站,“来修车的免费提供一杯饮料”,路人们亦可进来租辆自行车趴趴走。近几年,老板还推出一个“岛内出走365—蛙单车环岛赞助计划”,免费提供十辆自行车供青年们环岛旅行,世界各地的青年都可以申请。
若觉得这种生活方式过于热血,可以去泰顺街的睡不着咖啡馆看场夜电影,每周三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免费放映,提前报名。师大路街巷里的小南风咖啡馆总有不错的手作展览,还提供干燥花艺设计的课程。
如果说商业的咖啡馆面向大众,那么这种介于商业与公共性之间的咖啡馆,因为主人的梦想,而呈现出多样的魔力。还有一种隐藏在社区里的咖啡馆,甚至抛弃了这种公众性,只纯粹地作为咖啡与居民间的桥梁。我更愿意称这种咖啡馆为社区咖啡馆。
原来想去永康街找一家位于二楼的咖啡馆,迷路在巷弄森林里,意外走进一家像酒庄一样工业设计风的咖啡馆George House。操作台位于咖啡馆的正中间,各种形状的玻璃瓶罐陈列得如同化学实验室。入店,扎着小马尾的男店员就温柔告知,这里并不提供甜点,也不提供加糖加奶的意式咖啡。那是只提供黑咖啡吗?他准确地告诉你,是以地域划分的蓝山、曼特宁一类的单品咖啡。我不耐苦,他推荐了偏酸的巴西蓝山咖啡。
从架上取下咖啡豆子,轰隆隆,豆子在你眼前磨成了粉,他拿着咖啡粉让我闻了三次,一次是新磨制后的厚味,再摇一下,咖啡粉与空气接触后,产生了另一重浓郁之香,最后充分摇匀,这一阶段的香味反而由外入内,更加沉稳。咖啡上来,分装在咖啡杯和高脚玻璃杯中,因为玻璃更散热,说这样可以体会不同温度下咖啡的不同味道与香氛。他会建议你每隔十到十五分钟才喝一口,小口啜吸,在喉头处停留、回味,“越好的咖啡越凉越好喝。”所谓好喝,是每个时段,同一杯咖啡的甘、酸、香、醇、苦,交织成的不同风味。
太玄乎,太高大上?我拿着已经出版七十年的课本一边念一边“品”咖啡的时候,先后进来了两位老人,一位直接要了“上次的豆子,而不是上上次的豆子”。另一位说,“你们看着我的口味调吧,我买完菜回来拿。”
不久前,朋友也领我去了同样格调的la belle coffee,她住在新北市的新店区,每隔两三个星期就去金华街的店面买豆子。同样也是请老板娘帮忙根据她的口味调——是的,他们都熟悉到不用沟通就知道对方的需求了。
这两家店里,都提供咖啡课程,从选豆、磨粉、闻香、泡咖啡,一个学程约八至十节课,学费差不多1万元新台币(约2000元人民币),学员们却并不是来考咖啡师执照的,有时候只是为了兴趣。
朋友说,她常常在这里看到许多和她一样的四五十岁的家庭妇女,聚在一起探讨的不是孩子上学、老公出轨这种话题,而是咖啡怎样调才好喝,甜点怎么烘焙更松软。她们或许就是附近邻居,也可能是店里老客,但个个都是泡咖啡的高手。
如果你曾去过台北人的家里或者办公室,他们都不会给你一杯三合一的速溶咖啡,自己现磨、手工冲的咖啡,才是待客之道。奇怪,这些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却是我在台湾喝过的最简单、最爽口的咖啡。
George House也好,la belle coffee也好,站在巷口,你很难看出来那是家店面。它们不需要招摇接客,也不承担社会公众的期待,它们只守在社区里,像路口的那棵老榕树,任你来去,它自安在。
下回来台北,如果想当半日台北人,就去永康街、温州街、泰顺街的巷子里迷路吧,你准会想坐下来,喝杯咖啡。
师大路巷弄里的小南风咖啡馆。
温州街口的Cafe Bast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