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汤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脸如皮革般粗糙,嘴里叼着一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个子比她矮,肩宽胸厚,看起来健康得滑稽。他穿着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见过的衣料中最长的,里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么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织成,头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脚下蹬着的是军用皮靴。他的鼻子又长又红,上面布满血丝。“很高兴看到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两周来见到的第一张面孔。
“给你,汤姆。”水手说着,从船上拿起两个硬纸箱递给他,“这次没有鸡蛋,不过有一封德文郡来的信。”
“那准是我侄女写的。”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织的。
大卫还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后,问:“准备好了吗?”
汤姆和罗斯老爹也弯腰下船去帮忙,三个人把坐在轮椅里的大卫抬到了码头上。
“如果我现在不走,就得等上两星期,下一班船来的时候才能走了。”罗斯老爹微笑着说,“你们会看到房子已经修缮一新,东西全都安置在里面了。汤姆会一一指给你们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颊,拥抱了大卫的肩膀,又和汤姆握了手,“在一起好好休息几个月,完全恢复健康后就回来,重要的战争工作还在等着你们俩呢。”
露西深知,他们不会回去的,至少到战争结束之前要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父亲回到了船上。渔船兜了个小弯,掉头走了。露西挥着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后面。
汤姆推着轮椅,露西提着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从码头的陆地边到崖顶,是一条又长又陡的窄坡路。推轮椅的人换成是露西,绝难自己把它推上去,但汤姆看起来毫不费力。
小屋舍看来美轮美奂。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边有座可资挡风的小土丘。房子的门窗都刚刚油漆过,石阶旁长着大丛的野玫瑰。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随风散开,小小的窗子俯视着海湾。
露西说:“我喜欢这栋房子!”
室内经过油漆粉刷,又打扫过,通过风,石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面有四个房间:楼下是一间现代化的厨房和一间有石砌壁炉的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房子的一端认真地改建了,装配了时新的管道,楼上是浴室,楼下是厨房的延伸。
他们的衣服全放在衣橱里,浴室里挂着毛巾,厨房里摆着饭菜。
汤姆说:“仓库里有些东西,我要给你们看。”
其实那只是间棚屋,而不是什么仓库,它隐在房舍的背后,里面有一辆闪闪发光的崭新吉普车。
“罗斯先生说,这辆车已经专为小罗斯先生改装过。”汤姆说,“上面装有自动排挡、手控油门和手动刹车。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像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那几个名词,看来他对什么是排挡、油门和刹车一窍不通。
露西说:“车子棒极了,是吧,大卫?”
“棒得没话说。不过我开着车又能往哪儿去呢?”
汤姆说:“欢迎你随时到我那儿去,抽抽烟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着能再有个邻居呢。”
“谢谢你。”露西说。
“这是一台发电机。”汤姆转过身来,指着说,“我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汽油加在这儿,发的是交流电。”
大卫说:“这可不寻常,小型发电机一般都是直流的。”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告诉我,这种更安全。”
“一点也不错。给交流电电到了,人会被摔到屋子那头,不过,要是给直流电电到,就连命都会没有了。”
他们回到房舍里。汤姆说:“好啦,你们需要安顿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们就道再见吧。哦!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们了:遇到紧急情况,我可以用无线电和陆上联系。”
大卫惊讶地问:“你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唔,”汤姆骄傲地说,“我是皇家观察队的敌机观察员。”
“观察到什么敌机了吗?”大卫问。
露西对大卫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掠过一丝不满,但汤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还没有呢。”他回答说。
大卫说:“太棒了。”
汤姆走了之后,露西说:“他不过是想尽他的一份力量。”
“我们有很多人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卫苦涩地说。露西反应过来,这正是症结所在。她撇下这个话题,推着她双腿残疾的丈夫进入新居。
当初,当露西被医院的心理学家找去时,她满以为一定是大卫的脑部在车祸中受了伤。结果不是。“他的头部没什么问题,只有左太阳穴上有一块较严重的瘀伤。”那位心理学家说,“不过,现在很难预测,失去双腿会给他的心理带来何种影响。他是不是很想当一名飞行员?”
露西想了想:“虽然他有点胆怯,不过我认为他是渴望着当飞行员的。”
“嗯,他需要你能给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还要有耐心。我们可以预见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时间内他会有埋怨情绪,爱发脾气。他需要疼爱和休息。”
然而,在他们上岛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似乎一无所求。他没有和她同床,或许因为他想等到伤口彻底愈合。但他并没有休息。他投身到饲养绵羊的工作之中,驾着吉普车,车后座上放着轮椅,跑遍了全岛。他沿着不牢靠的悬崖边竖起篱笆,用枪射鹫,帮助汤姆焚烧石南,还驯服了一条新狗——因为原来那条叫“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开始看不见了;春天时,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汤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树伐倒了,之后又花了两个星期削掉树枝,砍成一段段圆木,运回家中当木柴。他津津有味地干着艰苦的体力劳动,学会了把自己牢牢地绑在轮椅上,以便在挥舞斧头或大锤时,让身体得以保持稳定。他刻了一对哑铃,在汤姆找不到活儿让他干时,一练就是几个小时。他的两臂和背部的肌肉锻炼得十分发达,可与健美比赛冠军相比。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做洗碗、做饭或打扫这些家务事。
露西没有不高兴。她本来担心大卫可能会终日坐在火炉旁,愁眉苦脸地自怨自艾。他那种拼命干活的劲头也让人有点担心,不过至少日子过得不那么无聊。
圣诞节那天,她对他讲了怀孕的事。
那天上午,她送给了他一把燃油发动的锯子,他送给了她一匹丝绸。汤姆过来吃晚饭,他们吃了他打下的一只大雁。喝完茶之后,大卫开车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时,露西打开了一瓶白兰地。
这时她说:“我还有另外一件礼物给你,不过,在这五月份之前你无法打开。”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才出去一阵,你又喝了多少白兰地了?”
“我怀孕了。”
他瞪着她,脸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们他妈的就缺这个了。”
“大卫!”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见鬼,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不难推算出来,是吧?”她凄苦地说,“准是婚礼前一个星期。那次车祸中居然把胎保了下来,真是奇迹。”
“你去找过医生吗?”
“嗯——我什么时候去过了?”
“那你怎么敢肯定呢?”
“哦,大卫,别这么烦。我敢肯定是因为我的月经已经停了,乳房胀痛,早上恶心呕吐,腰围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20],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会肯定了。”
“好吧。”
“你是怎么搞的?你该兴奋才是啊!”
“哦,是啊。也许我们会有个儿子,到时候我可以带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长大了则会想像他父亲那样当个战争英雄,一个没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哦,大卫,大卫。”她悄声叫着,跪在他轮椅的前面,“大卫,别那么想。他会尊敬你的。他会佩服你,因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为你在轮椅上可以做两个男人的工作,因为你以勇气和乐观挺住了你的残疾。”
“别他妈的这么纡尊降贵吧。”他勃然大怒,“听起来你倒像个伪善的教士。”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着这样,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采取预防措施的。”
“在灯火管制时,对看不见的卡车,要怎么采取预防措施!”
这是个愚蠢而软弱的借口,他们俩全清楚,因此露西没有再说什么。过圣诞节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汤了:墙上的彩色纸屑、屋角的圣诞树,还有厨房里没吃完的大雁——这一切全都与她的生活无关了。她开始想不通了:和一个看来并不爱她,有了孩子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这样一座荒岛上做什么呢?她干吗不……随后她意识到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别的和她生活有关的事情可做,除了当大卫·罗斯太太,没有别的身份可以充当。
最后,大卫说:“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摇着轮椅到了客厅,自己拖着出了轮椅,倒着一步一退地上了楼梯。她听见他擦着地板进了房间,听见他爬上床时,床头吱嘎作响,听见他脱了衣服扔到屋角,随后听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盖到睡衣上,最后床垫的弹簧呻吟了一声。
但她仍然不会哭。
她看着白兰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个澡,也许明天早上胎儿就不复存在了。
她对这事想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没有大卫,没有这岛,没有婴儿,生活会更糟,因为太空虚了。
所以她没有哭,没有喝白兰地,也没有离开小岛;相反,她上了楼,爬上床,睁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听着风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鸥开始啼鸣,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银光洒满那小小的房间,她才终于入睡。
春天,一种平和的心情笼罩着她,似乎一切的问题在婴儿出生以前都已不复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后,她在厨房门口到仓房之间的那块土地上种了花卉和蔬菜,尽管其实她并不认为它们能长出来。她把住宅彻底清扫了一遍,并且告诉大卫,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扫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动手了。她给她母亲写了信,织了很多衣物,并邮购了尿布。他们建议她回家去生产,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常常腋下夹着一本写鸟的书,在野外长时间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无法走远路为止。她把那瓶白兰地放在大卫从来不用的一个橱柜里,每当感到郁闷时,就过去看看那瓶酒,这会使她回想起她几乎失去的东西。
预产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卫和汤姆在码头上挥手为她送行。大海翻腾着,她和水手都担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产了。她住进了阿伯丁的医院,四星期之后,又带着婴儿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大卫什么都不懂。他大概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产羔羊一样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种挛缩的痛苦,那种可怕的、简直不可能的肌肉扩张,以及随后的酸痛。当他看到包在洁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婴,只说了句:“我们叫他乔纳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