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873(3)
他挤到弗洛伦斯身边,很是激动,也很紧张。“弗洛伦斯女士,你好!”
她迷人地笑了起来。“这房子真了不起!”
“你喜欢吗?”
“说不上来。”
“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似乎他这句话十分诙谐有趣,让他感到既满足又欢喜。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幢房子非常现代。它有五个浴室!地下室里有个大锅炉,用热水管道为整个屋子供暖。”
“也许山墙顶上那个石头帆船有点多余了。”
休压低了声音:“我也这么认为,它让我想起一个肉店外面挂着的牛头。”
她又咯咯笑了。休很高兴能把她逗笑。他决定最好把她从人群里带出去。“去看看花园吧。”他说。
“那多可爱啊。”
花园其实不怎么可爱,里面刚刚种好,但这一点儿也不碍事。他引着她走出客厅,上了露台,可在那儿却遭到了奥古斯塔的埋伏。她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说:“弗洛伦斯女士,你能光临实在太好了。爱德华会带你去看看花园。”她一把抓过正在边上站着的爱德华,不等休说句话就把他们二人送走了。休恨得直咬牙,发誓自己这次决不饶了她。“休,亲爱的,我知道你要跟蕾切尔说话。”她说着抓起休的胳膊把他带进屋里,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既不能把胳膊甩开,也不能当众大吵大闹。蕾切尔跟米奇·米兰达和他父亲站在一起。“米奇,我想让你的父亲去见见我丈夫的堂兄塞缪尔·皮拉斯特先生。”她把米奇父子俩分开,把他们都带走了,只剩下休跟蕾切尔。
蕾切尔笑了起来:“你真拗不过她。”
“她就像一辆横冲直撞的火车。”休气呼呼地说。透过窗户,他看见弗洛伦斯的裙摆一闪,跟着爱德华进了花园。
蕾切尔的眼睛紧随着他的目光,说:“去追她啊。”
他咧嘴一笑:“谢谢。”
他匆忙跑下花园,脚步飞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坏主意。他为什么不能按照伯母的那套如法炮制,把爱德华从弗洛伦斯身边支开?奥古斯塔要是知道一定会气得发疯——但为了能跟弗洛伦斯单独在花园待几分钟,这也值了。豁出去了,他想。“哎,爱德华!你母亲让我叫你到她那儿去,她在大厅里。”
爱德华没有多问,母亲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已经习惯了。他说:“请原谅,弗洛伦斯女士。”然后转身离开他们,往房子里面走去。
弗洛伦斯说:“她真的派你来叫他?”
“没有。”
“你太可恶了!”她说,但一脸微笑。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沐浴在她赞许的光芒之中。他随后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但为了这样美好的笑容,他甘愿承受更大的灾难。“我们去果园里看看。”他说。
3
奥古斯塔觉得米兰达老爹很有趣,简直一介矮胖农夫!他跟他那轻盈优雅的儿子差距太大了。奥古斯塔很喜欢米奇·米兰达,跟他在一起总让她感到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尽管他是那么年轻。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看待她,就仿佛她是他见到过的最为渴望的东西。有时候,她真希望他所做的不仅仅止于这样看着她。当然,这种念头很愚蠢,但她仍然时常有这种感觉。
有关塞思的谈话提醒了她。米奇认为,老塞思死了或者退休之后,他的儿子塞缪尔会以银行资深股东的身份接班。这当然不是米奇自己琢磨出来的,他一定是听家里人说的。奥古斯塔不想让塞缪尔接管,她希望接下这份工作的是自己的丈夫约瑟夫,也就是塞思的侄子。
她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瞟了一眼,看见皮拉斯特银行四位股东全都聚在阳台上。这里头有三个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塞思、塞缪尔和约瑟夫。十九世纪早期卫理公会派教徒喜欢用《圣经》中的名字取名。老塞思看上去病恹恹的,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已经成了一个废物。他的儿子就站在他旁边。塞缪尔没有他父亲那种高贵的外貌,他同样长着一个喙状的鼻子,但鼻子下面是一张软塌塌的嘴巴,一口烂牙。家族传统有利于他成功继任,因为股东里头除了塞思以外,他的年龄最大。约瑟夫正在说话,对着他叔叔和堂兄强调着什么,一只手使劲比画着,他一急躁就摆出这种特有的手势。他也长着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其他方面的特征就没那么规整,也已经开始脱发。第四个股东站在后面,抱着双臂听着。他是乔治·哈特索恩少校,约瑟夫的妹妹玛德琳的丈夫。这位前陆军军官的额头上有一块突出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参加克里米亚战争留下的。不过他并非战斗英雄,受伤是因为坐骑受了蒸汽引擎的惊吓,把他甩下马背,一头撞在炊事车的车轮上。他从军队退役,跟玛德琳结婚后就进了银行。这人脾气和善,听从别人的领导,没有管理银行的才能,再说银行也从来没有让皮拉斯特家族以外的人当资深股东。仅有的候选人就是塞缪尔和约瑟夫。
按照规矩,一切要按股东投票结果来决定。传统上说,家庭成员要普遍达成共识。在实际操作上,奥古斯塔决意要按她的方式行事,但这并不容易。
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是整个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他做出的放贷决定可以挽救一个君主,他的拒绝可能引发一场革命。他与其他少数人——J.P.摩根、罗斯柴尔德家族、本·格林伯恩一道,手中掌控着各个国家的繁荣福祉。各国元首奉承他,部长大臣向他咨询请教,外交官们也对他大献殷勤;他的妻子则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到处受人奉承拥戴。
约瑟夫想要这份工作,但他心无城府,疏于盘算。奥古斯塔生怕这个机会从他的指间溜走。要是让他处理这件事,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愿意考虑,然后一切由家人来决定。他决不会想到为了确保赢得这场竞赛,还有其他事情可做,例如,他从不会做任何事情来诋毁他的对手。
奥古斯塔要为他操持这件事。
找到塞缪尔的弱点对她来说并不困难。五十三岁的塞缪尔还是单身,跟一个年轻人同住,他草率地称之为“他的秘书”。迄今为止,家族里并未特别留意塞缪尔个人的生活安排,但现在,奥古斯塔寻思自己是否可以改变这一状况。
对付塞缪尔要十分小心。他是个喜爱挑剔、注重细节的男人,是那种裤子上洒了一滴酒就会换掉整套衣服的人。但他性格并不软弱,也不可能被任何胁迫吓倒。对他不应采取正面攻击。
伤害这个人不会让她感到愧疚。她一直不喜欢他。他有时会装出觉得她很有趣的样子,而且他总是拒不理会她已表露出的憎恶之情。
她在客人之间来回走动着。有个如此合适的姑娘可以让她那侄子求婚,可他却不情不愿,这实在惹她气恼。这条家族支脉总是麻烦不断,可现在她懒得再费脑筋,不想让这些琐事分心。米奇提醒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来自塞缪尔的威胁。
她在客厅里看见了小姑子玛德琳·哈特索恩。可怜的玛德琳,凭她那个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你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约瑟夫的姐妹。这个鼻子长在男人脸上或许会显得高贵庄严,但给了一个女人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活像凭空摆了一只大大的鸟嘴。
玛德琳跟奥古斯塔原来是一对冤家。奥古斯塔刚跟约瑟夫结婚时,玛德琳就对一家人围着奥古斯塔转感到不满,尽管玛德琳自己并不具有奥古斯塔的吸引力,也没她那种本事,奥古斯塔能一手安排全家的丧葬事宜,撮合婚事,平息事端,组织扶持病患、孕妇和丧亲家庭。玛德琳的态度差点让整个家庭闹出分裂。但很快,奥古斯塔手里就掌握了对付她的武器。一天下午,奥古斯塔去邦德大街一家高档银器店闲逛,正好看见玛德琳溜进了商店后面。奥古斯塔在店里转了一会儿,假装打量一个面包架,随后就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朝后面走去。她听人说过,这种商店的楼上设有专门用于浪漫约会的房间,她因此断定玛德琳在搞风流事。她拿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买通了女店主,这位巴克斯特太太把那男人的姓名——特雷敏子爵——透露给她。
奥古斯塔十分惊讶,但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既然玛德琳可以跟特雷敏子爵私通,那她奥古斯塔也可以跟米奇·米兰达勾勾搭搭。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既然玛德琳已经被人发现,奥古斯塔也难免不出意外。
这种事会让玛德琳名声扫地。一个男人寻花问柳会被看作不道德,但听起来很浪漫,可一个女人要是这么做,她无疑成了娼妓。如果她的秘密泄露出去,她就会被整个社会拒之门外,家人也会因此蒙羞。奥古斯塔考虑用这个秘密操纵玛德琳,用告发她相威胁,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这样做会让玛德琳恨她一辈子。为自己树敌十分愚蠢,也没有必要。应该能找到什么办法让玛德琳缴械,同时又与之结盟。左思右想,她拟定出一条策略。她没有拿那个秘密胁迫她,反而假装站在她的一边。“聪明人不用别人多说,亲爱的玛德琳,”她找到玛德琳,小声对她说,“别相信那个巴克斯特太太,让你的子爵找个更加隐蔽的地方会面。”玛德琳立刻央求她保守这个秘密,奥古斯塔欣然承诺永久保持沉默,玛德琳又可怜巴巴地再三感谢,从这时起她们之间的敌对竞争就解除了。
这会儿,奥古斯塔挽起玛德琳的手臂,说:“来看看我的房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房子的二层是她的卧室和起居室,以及约瑟夫的卧室和起居室,还有一间书房。她带着玛德琳走进她的卧室,关上门,等着听她的反应。
她用最新式的日式家具装饰这个房间,屋里摆放着镂空的椅子,墙纸上画着孔雀羽毛,壁炉架上展示着精美瓷器。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画着日本主题绘画的衣柜,一面蜻蜓图案的窗帘半掩着飘窗的窗座。
“奥古斯塔,这真太新奇了!”玛德琳说。
“谢谢你。”奥古斯塔十分满意这种反应,“有一种窗帘布更好一些,我很喜欢,可利伯蒂的店里已经卖光了。我们去看看约瑟夫的房间。”
她带着玛德琳经过连通门。约瑟夫的卧室也是同样的风格,布置得较为温和,以深色的皮革墙纸和锦缎窗帘装饰。奥古斯塔对那个上漆的陈设柜尤为自豪,里面摆着约瑟夫收集的各种宝石鼻烟盒。
“约瑟夫真是古怪。”玛德琳看着那些鼻烟盒说。
奥古斯塔笑了。通常看来,她的丈夫一点儿也算不上古怪,不过,一个头脑冷静的卫理公会派商人搜集这种轻佻、精致的东西,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全家人也都觉得挺有趣。“他说,这些东西是一种投资。”奥古斯塔介绍说。给她买条钻石项链同样是一种很好的投资,但他从来就没买过,因为卫理公会认为珠宝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品。
“一个人应该有个爱好,”玛德琳说,“爱好能让他少惹麻烦,远离烦恼。”
她的意思是能让他远离妓院。男人的确有这种毛病,这个暗示点醒了奥古斯塔,她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这事可得稳当点儿,再稳当点儿,她告诫着自己。“玛德琳,亲爱的,在堂兄塞缪尔和他的‘秘书’的问题上,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
玛德琳迷惑不解:“我们应该做什么吗?”
“如果塞缪尔要成为资深股东,我们就必须做。”
“为什么?”
“亲爱的,皮拉斯特的资深股东需要接见各国大使、国家首脑,甚至皇室,他的私生活必须非常非常干净,让人无可指责。”
玛德琳恍然大悟,脸红了起来。“你不会是说,塞缪尔在某种程度上……堕落吧?”
这正好就是奥古斯塔的意思,但她不想把这个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怕惹得玛德琳来捍卫她的堂兄。“那我可真说不清楚,”她含糊其词地说,“重要的是别的人怎么想。”
玛德琳有些含糊。“你真的以为别人会……这么想?”
奥古斯塔迫使自己对敏感细致的玛德琳保持耐心。“我亲爱的,我们都是结了婚的女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有着兽欲。公众认为一个五十三岁的光棍跟一个漂亮的男人住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天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公众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
玛德琳皱起了眉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爱德华走了进来,问:“怎么了,妈妈?”
奥古斯塔最恨被人打断,而且她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你来这儿干什么?”
“是你派人去叫我的。”
“根本没有,我让你带着弗洛伦斯女士在花园里转转。”
爱德华不乐意了。“休告诉我说你要见我!”
奥古斯塔这下明白了。“他说的?那么现在是他带着弗洛伦斯女士看花园?”
爱德华看出她把事情弄明白了。“我想是的。”他说,一脸受伤害的样子,“不要生我的气,母亲,求你了。”
奥古斯塔瞬间就软化了。“别担心,泰迪宝贝,”她说,“你哪有休那么狡猾啊。”但如果他觉得这套把戏能把他的伯母奥古斯塔糊弄住,那他就太愚蠢了。
这事情扰得她心烦,但细想想,她觉得堂兄塞缪尔的事已经对玛德琳说得够多了。在目前阶段,她要做的就是播下怀疑的种子,再多说什么就显得太刻意了。她决定见好就收,别再画蛇添足。她带着小姑子和自己的儿子离开了房间,说:“我得去照顾照顾客人了。”
他们走下楼去。凭着交谈的噪音和上百个银勺子与骨灰瓷茶盘碰撞的声响,她断定聚会进行得很顺利。奥古斯塔快速审视了一下餐饮间,看见仆人们在发送龙虾沙拉、水果蛋糕和加冰饮料。她走到大厅里,跟每位客人都说上两句,但眼睛却在找一个人——弗洛伦斯的母亲斯塔沃西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