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873(5)
如果你把这些向你尊贵的伯爵父亲解释一下,我相信一切就会好的。
爱你的
休
*****
自斯塔沃西庄园
斯塔沃西
白金汉郡
1873年6月11日
休:
给我写这些谎言毫无用处。我现在肯定我父母的忠告是正确的。
我必须忘记你。
弗洛伦斯
*****
自怀特海文宅
肯辛顿戈尔
伦敦,S.W.
1873年6月12日
亲爱的弗洛伦斯:
你应该相信我!或许我可能尚未获知有关父亲的真相——尽管以我所有的诚意,我不会怀疑母亲的话——但有关我自己,我心里明明白白!我十四岁时在德比马赛上押过一先令,输掉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任何赌博场所。我见到你的时候,我会为此发誓。
期盼着的
休
*****
自弗詹比-麦瑞维泽律师事务所
格雷律师学院
伦敦,W.C.
1873年6月13日
尊敬的休·皮拉斯特先生:
我们接到我们的主顾——斯塔沃西伯爵的指示,要求你停止与其女儿通信。
特告知于你,尊贵的伯爵将采取所有必要措施,包括使用高等法院的正式禁令来实现其意愿,除非你立即停止此类行为。
弗詹比-麦瑞维泽律师事务所
阿尔伯特·C.麦瑞维泽
*****
休:
她把你最后那封信交给了我的姨妈——她的母亲看了。他们带她去了巴黎,整个季节他们都会待在那儿,然后他们会去约克郡。没用的,她已经不再关心你了。
很遗憾
简
2
阿盖尔寓所是伦敦最出名的交际场所,但休从没去过那儿。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去这种地方,虽说不是妓院,但它的名声的确不好。不过,在弗洛伦斯·斯塔沃西最终拒绝他几天以后,爱德华偶然邀请他参加自己跟米奇的一夜寻欢,他就同意下来。
休跟堂兄在一起的时候不多。爱德华一直饱受溺爱,闲散懒惰又爱欺负人,总是让别人替他做事。休一直被看成家族中的倒霉蛋,在走他父亲的老路。因此爱德华跟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尽管如此,休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放浪形骸的乐趣。沉迷低级酒馆和浪荡女人是成千上万英国上流男士的生活方式之一。也许他们看得更明白些:也许这种萍水之欢,而非真正的爱情,才是人生的幸福所在。
实际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弗洛伦斯。让他气愤的是她父母怂恿她跟他反目,起因是有关他父亲的恶意谎言则更可恨。可是,到头来他并没有伤心欲绝,这让他自感羞耻。他时常想起弗洛伦斯,但他还能继续好吃好睡,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从来就没爱过她呢?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女孩子,除了他六岁的妹妹多蒂,就数蕾切尔·鲍德温了,他也犹豫过是否要娶蕾切尔为妻。这是爱情吗?他说不准。也许他太年轻,无法理解爱情这码事。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爱情还没有到来。
阿盖尔寓所紧挨着风车大街上的一座教堂,离皮卡迪利广场不远。爱德华为每人付了一个先令的入场费,然后他们就走了进去。他们身上都穿着晚礼服:带丝绸翻领的黑色燕尾服,丝绸贴边的黑色长裤,白色的马甲罩着白衬衫、白蝴蝶结。爱德华的那套衣服是新的,很昂贵;米奇的一套就便宜多了,但剪裁式样很时髦;休穿的是他父亲的衣服。
舞厅的大舞台极尽奢华,被煤气灯照得通亮,几面鎏金的大镜子让光线更加明亮。舞池里人们成双结伴,十分拥挤,一支乐队半掩在精雕细刻的镶金屏风后面,演奏出一首欢快有力的波尔卡舞曲。有些男人穿的是晚礼服,显示他们来自上层阶级,屈尊俯就到穷地方寻开心,但大多数人穿着白天穿的体面的黑色西装,说明这些人是文员和小商人。
舞厅上方的阴影里有一条游廊。爱德华指着那儿,对休说:“如果你结交上个愿意卖春的使唤丫头,再付一个先令就可以带她到上面去,那儿有绒布椅子,里面黑黢黢的,侍者也不多嘴。”
休一时感到眼花缭乱,倒不是灯光晃眼,而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简直可以为所欲为。围在他身边的女孩来这儿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调情!有的带着男友,也有一个人来的,打定主意跟纯粹的陌生人跳舞。她们全都装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带裙撑的晚礼服,很多都是很低的领口,头上戴着让人咋舌的帽子。但休还注意到,至少在舞池里她们还一个个仪态端庄,穿着斗篷。米奇和爱德华告诉他,她们不是妓女,而是些普通女孩,是商店助理、餐厅招待和裁缝什么的。
“你们怎么认识她们呢?”休问道,“肯定不是像对站街女孩那样,上去就跟她们搭话吧?”
爱德华指了指一个身材高大、模样高贵的男人,他身穿礼服,扎一条白领带,胸前戴着一枚徽章,看上去是个舞厅监督。爱德华对休说:“那个人是司仪。如果给他小费,他就会上前引介。”
休发现这里的气氛混合了尊贵体面和放荡纵欲,令人既惊奇,又兴奋。
波尔卡结束了,跳舞的人回到了自己的桌边。爱德华伸手一指,叫道:“噢,见他的鬼,胖子格林伯恩在那儿!”
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他们那位老同学。他的块头比以前更大了,撑得那件白色马甲圆鼓鼓的。他手臂上挽着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孩。胖子跟女孩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米奇悄声说:“我们干吗不过去掺和一下?”
休急于凑到近前好好端详一下那个女孩,立刻表示赞同。三个年轻人绕过一张张桌子走过去。“晚上好,胖子!”爱德华快活地说。
“哈喽,原来是你们,”他回答,又亲热地补充说,“现在大家都叫我索利[3]。”
休跟索利偶尔能在伦敦城里的金融区碰上。索利在他家族银行的总部干过几年,离皮拉斯特银行很近。跟休不同,爱德华只在城里干了几个星期,因此以前从未碰到过索利。
“我们想跟你们一块儿。”爱德华不经意地说,用质询的眼光看着那女孩。
索利转向他的同伴。“罗宾逊小姐,请允许我介绍几位学校时的老朋友:爱德华·皮拉斯特,休·皮拉斯特,还有米奇·米兰达。”
罗宾逊的反应让人十分吃惊,她那涂了胭脂的脸变得苍白,说:“皮拉斯特?跟托比亚斯·皮拉斯特是不是一家?”
“我的父亲就是托比亚斯·皮拉斯特,”休回答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很快恢复了镇静。“我父亲曾在托比亚斯·皮拉斯特有限公司工作。那时候我还小,还以为‘有限公司’是个人名。”他们都笑了,紧张的一刻过去了。她又问道,“你们几个小伙子想坐下吗?”
桌上放着一瓶香槟。索利给罗宾逊小姐倒了一点儿,要侍者再拿几个杯子来。“看来,这次真的是温菲尔德老友团聚了,”他说,“猜猜还有谁在这儿?托尼奥·席尔瓦。”
“在哪儿?”米奇立刻问。听到托尼奥就在附近,他好像不太高兴,这让休感到纳闷。在学校的时候托尼奥一直害怕米奇,他仍记忆犹新。
“他在舞池里呢,”索利说,“他是跟罗宾逊小姐的朋友埃普丽尔·蒂尔斯利小姐一块儿来的。”
罗宾逊小姐说:“你们可以叫我梅茜。我不是讲究礼仪的女孩。”说着,她朝索利使了一个挑逗的眼色。
侍者送来一盘龙虾,放在索利的面前。他把餐巾往衬衫领子里一塞,开始吃了起来。
“我认为你们犹太孩子不该吃贝类。”米奇闲散傲慢地说。
索利一如既往,对此言辞类无动于衷。“我只在家里讲究犹太教规。”他说。
梅茜·罗宾逊敌视地瞥了米奇一眼。“我们犹太女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说着从索利的盘子里拿了一小块。
休对她是犹太人这一点十分好奇,他一直以为犹太人都是黑头发。他打量着她。她身材相当小巧,但她把黄褐色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又加上一顶用人造树叶和水果装饰的帽子,这就让她显得高出一英尺。帽子下面是一张小巧但桀骜不驯的面孔,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她那栗子色礼服的领口很低,胸前有好大一片雀斑。一般来说,没人认为长雀斑有什么吸引力,但休的眼睛却一时无法从那上面移开。过了一会儿,梅茜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也回视过来。他这才歉意地笑了笑,转而去看别处。
他把注意力从她的前胸移开,去看周围的这些人,发现七年的时间里几个老同学的确变了不少。索利·格林伯恩变成熟了,尽管他还是那么胖,笑起来还是那么随和自在,但二十几岁的他已经有了几分权威人物的派头。也许这是因为家境富裕,但爱德华也很富有,可他却没有这种气场。索利在城里已经颇受敬重,尽管作为格林伯恩银行的继承人,要赢得尊重并不困难,可若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坐上这个位置,可能很快就会成为人们的笑柄。
爱德华长大了,但跟索利不同,他还没有成熟。他就像一个孩子,脑子里只想着吃喝玩乐。他并不愚蠢,但他发现自己很难把精力集中在银行的工作上,他宁愿去别的地方消磨时光,跳舞、喝酒、赌博。
米奇已变成一个英俊的魔鬼,黑眼睛、黑眉毛,加上一头留得稍长的卷发。他的晚礼服很得体,但过于招摇:外套是天鹅绒的领子和袖口,衬衫镶着荷叶边。休注意到,米奇已经引得几个邻桌的女孩投来艳羡的目光,一个个面带引诱之色。但梅茜·罗宾逊讨厌他,休猜测这不只是因为米奇说了那句有关犹太男孩的话。米奇身上带着某种险恶的东西。他显得萎靡不振,十分安静,十分警觉却又一言不发。他从不率性直言,很少表现出犹豫、不确切或软弱,他从不显露自己灵魂深处——如果他有灵魂的话。休无法信任他。
下一首舞曲结束时,托尼奥·席尔瓦带着埃普丽尔·蒂尔斯利小姐走到他们桌边。学校毕业后休遇到过托尼奥几次,但就算多年未见,他也能凭着那乱蓬蓬的胡萝卜色头发一眼认出托尼奥来。1866年的那个可怕的日子,休的母亲来校告诉他父亲的死讯,把他从学校带走,在这之前他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是四年级生中的坏孩子,总是闯祸闹麻烦,但除了挨鞭子抽以外,他们一直很开心。
这些年来,休时常会想,在水塘里游泳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相信报纸上写的故事,说爱德华曾设法营救彼得·米德尔顿,爱德华没那种勇气。但托尼奥仍然不会谈起那件事,而另外一个证人“驼峰”阿尔伯特·卡米尔已经移居开普殖民地。
托尼奥跟米奇握手时,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托尼奥对米奇似乎仍然感到敬畏。“你好吗,米兰达?”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正常,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恐惧又有钦佩。一个人面对以火爆脾气闻名的拳击冠军时,大概就是这种表情。
休觉得,托尼奥的同伴埃普丽尔比她的朋友梅茜年龄稍长,那种紧绷绷、硬邦邦的样子让她显得没什么吸引力。不过托尼奥跟她在一起很快活,抚摸着她的胳膊,在她耳边低语,逗她发笑。
休朝梅茜这边转过头来。她很健谈,很活泼,轻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英格兰东北部的口音,托比亚斯·皮拉斯特的仓库原来就设在那儿。她的表情很迷人,不论微笑、蹙眉、噘嘴巴,还是皱起她上翘的鼻子、骨碌碌地滚动眼珠,都让休感到如醉如痴。他注意到她的睫毛是金色的,鼻子上撒满了雀斑。她的美超乎寻常,但没人能够否认她是整个屋子里最漂亮的女人。
休痴痴地想,既然她跑到阿盖尔寓所来,肯定是愿意接受亲吻、拥抱,甚至晚上要跟坐在这儿的某个男人做爱。休几乎对自己接触过的每个姑娘都胡思乱想,幻想着跟她们翻云覆雨——他为自己如此过分、如此频繁地想这些而羞愧——通常这些性事只能发生在求婚、订婚和结婚以后。可是,梅茜今晚就有可能做这件事!
她又捕捉到了他的眼神,让他感觉到蕾切尔·鲍德温时常会带给他的那种尴尬,好像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拼命寻找话题,最后脱口而出一句:“罗宾逊小姐,你是一直住在伦敦吗?”
“只待了三天。”她说。
这话头太平常了,他想,但至少他们说话了。“哦,你刚来?”他说,“你以前在哪儿呢?”
“到处旅行。”她说,然后扭头去跟索利说话。
“哦。”休说。看来交谈就这么结束了,他感到失望。梅茜的表现就好像对他怀有不满似的。
但埃普丽尔对他表示同情,过来给他解释:“梅茜跟一个马戏团干了四年。”
“天哪!做什么?”
梅茜又转过身来。“无鞍跃马术,”她说,“站在马背上,从一匹马跳到另一匹马上,还有其他类似的技巧。”
埃普丽尔补充说:“当然了,要穿紧身衣。”
想到穿着紧身衣的梅茜,休简直无法自持。他跷起二郎腿,说:“你是怎么进了那种行当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像拿定了主意。她在椅子上转过身,直接对着休,眼里闪着可怕的光。“是这么回事,”她说,“我父亲在托比亚斯·皮拉斯特有限公司工作,你父亲欺骗了我父亲,一周的工钱没给。当时我母亲生着病。没有钱,要么是我挨饿,要么是她死。所以我就从家里跑了出来。那时候我十一岁。”
休觉得自己脸上发烧。“我相信父亲不会欺骗任何人,”他说,“如果你当时只有十一岁,你可能并不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
“可我明白饥饿和寒冷的滋味!”
“那也许是你父亲的错,”休坚持着,尽管他知道这样很不明智,“如果他不能养活孩子,那他就不应该要他们。”
“他能养活我们!”梅茜火了,“他像奴隶一样整天工作,可你们偷走了他的钱!”
“我父亲破产了,但他从来没偷没抢。”
“但是当你失败了,这就是一回事!”
“这不一样,你要硬说这是一回事,那才是又傲慢又愚蠢呢。”
其他几个人显然觉得他太过分了,就一齐上来劝说。托尼奥说:“我们不要为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争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