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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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返乡(14)

“哎呀,他们竟然选择了这样一处墓地。”她遗憾地说。她降低了声音,低得几乎跟舞台耳语差不多了,但她周围的人还是能听得到:“哎呀,前几天刚好我对弗兰克·坎德勒说过,他们把两个最好的建筑用地拱手送给了黑人和死人了!我总在说……市里那两处景色优美、地理位置极佳的建筑用地都变成了黑人的墓地了。多年前我早就对他们讲起过……如果他们的眼光能放远一点的话,他们自己完全能明白这一点的……等到有朝一日这个小镇发展起来后,这里就会成为非常值钱的地段!哎呀,哎呀,究竟为何?他们在寻找墓地的时候究竟为何找不到巴科思顿山,哎,哪里有美丽的景色,哪里的地价不贵?就是这儿!”她小声地嘟哝着,“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天然的好地方!人们可以在这里拥有舒适的家园!对于那些黑人,我过去总在说,要是他们能在车站附近的公寓里面安顿下来的话,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现在一切都太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一边嘀咕一边摇着头,“这一点我的心里总是很清楚!”

“嗯,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玛格丽特低声答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但是我觉得你说得对。”她用肘推了推乔治。

抬棺者放好棺材后,牧师便开始致悼词,然后举行庄严的下葬仪式。灵柩被缓缓地放入了墓坑。就在黑色的棺盖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乔治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苦和悲伤。但他心里明白,他的这种痛苦感受并非因为姨妈芒的离去,而是同情自己和所有人而产生的,其中饱含了对短暂的人生、生命的渺小,以及突然到临的无尽黑暗的理解。现在姨妈芒已经离去,整个家族中他已经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了。他感到一个时代的轮回已经在他面前结束。他想起自己即将独自面对茫然前程,顿时觉得如同一个迷途的孩子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因为此刻他感到那根维系自己与故乡大地的纽带已经断裂,而他自己成了无家可归、背井离乡、孤独、失去方向、在广袤大地上找不到归宿的人。

此刻人们开始渐渐散去,一个个缓慢地走向自己的汽车。而乔伊纳家的人依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坟茔上拍上最后一锹土,他们才站起身,这时职责才算真正履行完毕。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安静地交谈着,其余的人在墓碑之间来回闲逛着,时而弯下身子阅读碑文,时而又直起身相互回忆着死者某些被遗忘的生活片段。最后,他们也慢慢散去了。

乔治并不想和他们一起返回,他不想听到姨妈芒那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然后又拼贴起来的人生片段。因此,他挽着玛格丽特的手臂,领着她穿过那座山,来到它的另一侧。不大一会儿,他们便双双站在斜阳的余晖中,面朝远方,安静地注视着那轮巨大的红日沉入西山。雄伟多姿的美景同他身旁安静的女人一起,在这位年轻人不安的精神深处注入了一丝平静与安闲。

等他们返回时,墓地似乎已被遗弃,空荡荡的。但当他们走近乔伊纳的墓地时,却看见迪莉娅·弗拉德夫人仍然等着他们。他们差点把她给忘了,而马上又意识到目前只剩下一辆车子停在下面的石路上了,那位雇来的司机此刻歪倒在方向盘后面睡着了。在迅速黯淡的夕阳余晖中,弗拉德夫人徘徊在坟墓之间,不时停下来俯身观看碑石上的铭文,然后又若有所思地伫立在那儿,远眺着小镇。太阳的余晖开始在小镇上闪烁。当乔治二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神态自然地望着他俩,好像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离开,然后她又开始了独特而不连贯的讲话,想从自己的思想深处搜罗恰当的词汇。

“嗨,你们想一想,”她若有所思地说,“他竟然会把她迁移走!想一想,男人的心竟会那么狠哪!噢!”她紧皱眉头,厌恶得浑身直抖,“一想到这个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冷却了……当时人人都这么对他说的……当时他们告诉他……想一想他竟然把她从埋葬的地方迁走了,这是多么仁慈的举动!”

“那个人是谁?弗拉德夫人?”乔治茫然地问道,“把谁迁走了?”

“哎呀,当然是阿米莉亚,你的母亲呀,孩子!”她不耐烦地说,然后对着饱受岁月侵蚀的碑石微微打了个手势。她弯下身子,再次读起来:

阿米莉亚·韦伯

日期下刻有如下诗句:

她熟悉的声音依旧长存我们心间,

深爱的面孔却已不在,

她纯洁的精神,

与天使共存。

我们悲痛,我们难过,

只有我们的欢乐,

会在天堂,在上帝的御座边,

再次同她紧紧相伴。

“有一件事促使他开始迁移行动的!”弗拉德夫人说,“要不是因为阿米莉亚,没有人会想到来这个地方!”她烦躁地大声说,“他产生迁墓想法的时候,女人去世已经有一年多了……他真是不可理喻啊!哎,你舅舅马克·乔伊纳……他就是那个脾气,你简直没法跟他争论!”她吃惊地大声说,“哎,是的,一点没错!那时候他们和你父亲的关系搞得很不好,孩子。他离开你母亲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但我还是想说一说这件事!”她坚定地点了点头,“阿米莉亚死后,约翰·韦伯很体面地安葬了她……把她按妻子的身份给安葬了!他在旧墓场买了一块地,然后把她葬在那里。但事隔一年多以后,这你是知道的,孩子,当马克·乔伊纳与你的父亲就你的抚养权问题发生矛盾以后……一点没错,他就将你父亲诉于公堂,并最终胜诉了……唉,就这样,由于约翰的缘故他开始有了迁墓的想法。他说他绝不会让他的妹妹躺在韦伯家的地盘上!他已经拥有了这块地,就在这个山的那边,没有人会去那儿的。那只是一小块私人用地,后来,又有几个家族使用过,就是这么回事。”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朝镇子的方向望去,过了片刻,她继续说:“你姨妈芒曾经试着跟马克谈过这件事,但好像隔着石墙谈话。当时她把一切全都跟我讲了。但是,没什么用,先生!”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她说,‘马克,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对!阿米莉亚应该待在她原来下葬的地方!’你知道,她并不喜欢那里。‘即使死者也有属于她的权利,’她说,‘从哪里倒下,就让她躺在那儿!’……这就是她对他说的话。但没有用!他不会听的……你根本没办法与他交谈。他说:‘如果我这一辈还要做件事的话,那就是将她迁走!即使要让我亲自把她挖出来扛着棺材一直走到河对岸的山顶上,我也要那么干!那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他说,‘你不用再争辩了!’唉,到后来你姨妈芒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了。但是,唉!那可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啊!一个巨大的错误!”她自言自语,慢慢地摇了摇头,“所有的迁墓、花费全都一文不值!如果他想迁墓,那么就应该在她刚去世的时候,首先想到这里!但我本人认为那场官司和他心中的怒气是他产生那个想法的主要原因,”她非常平静地说,“埋葬在这里的其他人也都基于相同的原因。”——她的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好啦!哎,一点没错!等旧墓地填满后,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再找新的地方……哎,市政厅帕森·弗兰克那一帮中有个家伙觉得阿米莉亚墓地周围过于喧闹,于是便想到了所有这些旧墓地周围的空地。他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便宜买到手,而且也的确买下来了。事实就是这样,”她说,“但我对此一直很后悔,从一开始我就后悔了。”

她又沉默了,只是严肃地看着面前饱受岁月侵蚀的碑石。

“唉,正如我后来所说过的,”她继续冷静地说,“当你姨妈芒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根本不会改变想法的时候……唉,她那天就走到旧墓场里把她给迁走了,而她叫我一同前往,你知道的。哦,那是3月的一个大风天!阿米莉亚死的时候正好也是那种天气。瑞恩夫人和艾米·威廉姆森夫人都是阿米莉亚生前的好朋友,她们当然也都一起去了。当然,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她们都很好奇……她们都想瞧一瞧,你知道的,”她冷静地说,她在讲述这种可怕的情景时却没有惊恐或其他情绪上的变化,“她们也想让我看一看。你姨妈芒感到身体很难受,于是马克只得用马车把她拉回家了,但我却站着没动。‘不行,’我说,‘如果你们想看,就只管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吧,但是我可不想看!’我说,‘我宁肯在记忆里留下她原来的样子。哎呀,她们最后还是去看了。她们找来了一位验尸老汉……你知道的,他就是在马克家干活的老黑人……他们让他打开了棺材,而我却转过了身子,并朝远处走了几步。她们都走过去查看了,’她平静地说,‘不大工夫我听见她们返回了。我转过身看着她们,哎,你们好好听着,’她神情严肃地说,她们的脸太耐人寻味了!哦,她们的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都颤抖着!‘哎,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说,‘你们看到想看的了吗?’‘啊!’瑞恩夫人面如死灰,全身发抖,不停地搓着手。‘哦,迪莉娅!’她说,‘简直太可怕了!我真后悔我看了!’她说,‘啊哈!’我说,‘我警告过你们,瞧见了吧?’而她说:‘噢,全都没了……全都没了……全都腐烂了,你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她脸上的东西全没了,只有牙齿!指甲长得那么长!但是迪莉娅!’她说道,‘头发……头发!噢,你听着,’她说道,‘头发长得把其他东西都盖住了……这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了!但是别的东西……噢,我真后悔我看了!’她说。‘哎,我想是那样,我想是那样!’我说。我知道你会后悔的,所以我就不看……但已经看了就算了,”她以无所不知者的满足感平静地说。

乔治和玛格丽特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而弗拉德夫人却没有觉察。此刻她正看着阿米莉亚的墓碑,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巴,过了片刻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想起过阿米莉亚和约翰·韦伯——他们去世已经有很多年了。她躺在这里,而他在镇子另一头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地盘上,看来他们前世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了。”她边说边抬起头,然后颇为自信地说道,“我相信他们会重新和解,走在一起,过得幸福的。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在天国同他们见面,与我的所有朋友们一起……快乐地过着新的生活。”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扭过头,朝小镇的方向望去,此刻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了,在夜幕之下显得非常光亮。

“快点儿走吧!”她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天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3个人默默地走下山坡,来到停车处。当他们走到汽车跟前正欲上车时,弗拉德夫人停了下来,她把手放在乔治的肩头,显得热情而轻松。

“年轻人,”她说,“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久了。有人曾经说过,世界在运动!你未来的人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但是现在听我给你讲点别的事吧,孩子!”她突然用直勾勾、略带恨意的眼神望着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游他个够,”她大声说,“然后回来告诉我,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比家乡更好的地方!我这一辈子已经看到了各种巨大的变化,在我死之前还能看到更多。还有许许多多了不起的东西等着我们哪!巨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都会成为现实。或许我这一辈子看不到了,但是你却能!我们在这里拥有一个美丽的小镇,这里伟大的人民定会让它发展起来的。当然目前我们还没有做到。我亲眼看着它从一个小乡村发展成现在的样子,有朝一日这里会变成一个大城市的。”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期待对方作出回答并对她的判断给予支持,乔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于是她便以为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就接着又说:“你姨妈芒总希望你能回到家乡。她说你一定会的!她说,在这个地球上再没有比这些山更好或更美的地方了……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并留下来的。”

07 繁荣的小城

姨妈芒的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乔治对他的家乡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经历。当年他度过童年的小山村一直处于沉睡之中,如今变化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多少年来,他记忆里熟悉的街道,一直是空空荡荡、昏昏欲睡的,但是现在却充满了生机,挤满了各种高级车辆,到处都是自己不熟悉的面孔。偶然间他也会碰到一个熟人,而在这种陌生里,他们就像黑夜里闪烁在孤寂海岸边的灯火一样。

他所关注的主要对象就是人们的面部神色——他只要一看见某个人,就会仔细观察起来。人们的面部神色令他疑虑重重,害怕不已。但当他试图用某个词来形容它的时候,他只能想到一个词:疯狂。人们眼中紧张、兴奋的光芒似乎只属于疯狂。本地人和陌生人的神色都差不多,似乎都被某种隐秘而邪恶的欢快激励。就在他们飞奔、躲闪、推搡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似乎会产生一种跃动的力量,犹如某种威力巨大的猛药驱使着他们。他觉得他们就像集体喝醉了酒一样,在永不会使他们疲倦、死亡或迷醉中醉酒。这种沉醉从来都不会消失,只会不断激励他们继续蹦跳、欢快地朝前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