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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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返乡(9)

“嗯,这没关系。”他声音柔和但却有些轻蔑地说,“7月你没在那儿打过球吧。你若上场打一场球的话,浑身都会汗流浃背的。等你走到前面想寻找投手位置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了4个人。看台上的观众都穿着长袖衬衫。投手投球的时候,球也不知道从何处飞来,好像是从看台上所有穿着长袖衬衫的观众那里飞过来的一样。等你发现它时,它已经到你的头顶上方了。哎呀,不管怎样,你只得竖起脚全力以赴,奋力一击,说不定还能打个正着呢,这样你就解决了一个快球。要是有两个基地供大家使用就好了。以前,这是不大可能的,但现在,听着,兄弟!4月的时候那个地方全都是荒草,但到了7月1日,”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妈的!那个场地上铺上了混凝土!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那些家伙说,‘哥们儿,我们就等在这儿吧!’可是我还得继续赶路,你知道老板可一直在盯着你呢,你若找不到另外一个基地,那就不好办了,因为这很可能会对比赛产生影响。而那些新闻记者也一直紧盯着你……他们老早就开始说老克兰已经投身于比赛了……而你有可能还在思考明年或参加另一项重要赛事呢……但愿老天保佑不要把我转会到圣路易去。否则,如果像20世纪队在芝加哥赛场中那样获得第二位,那就得溜之大吉了。在你站起身想看看自己的身体部件是否还完好的时候,你不得不倾听其他基地人的玩笑话:‘着什么急呀,布拉斯?难道你会担心赶不上退役球员的聚会吗?’”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治说。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嗨!本赛季某一天我问一个小伙当时是几月,他告诉我是7月中旬,我听后对他说:‘7月,他妈的!现在要不是9月,我会把你的帽子吃掉的!’‘那么,吃吧’,他说,‘因为现在不是9月,布拉斯,现在是7月。’我说:‘那么今年的月份肯定是60天。这个7月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月份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错过的,因为要是我错过了我就会遇到麻烦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若要变老,肯定只会在7月,但是你却认为现在是9月。”他沉默了片刻,“但一般说来,如果你还能打球,他们会把你留下来的。如果你只能击碎一只烂苹果的话,那他们就不得不用胶水把你散架的部件粘起来,送你上那儿去。所以要是我足够幸运,我还可以再打一两年的球。要是再能打这么长时间,他们或许会让我一直等在那儿的,每次比赛中当老布拉斯击中一个地滚球后其他所有球员都会发出轻蔑的哼哼声的!”他笑了笑:“我还没到不中用的时候,但是快到了,我快要退役了。”

“这么说,到你不得不退出的时候,你也不会在意喽?”

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新泽西州破旧的工厂,然后疲倦地笑了一下:

“兄弟,这次火车之旅对你可能很特别,但对我却没什么。嗨,这一带我来去的次数太多了,我不用看窗外就能准确地告诉你火车现在经过哪个邮政地区。哎呀,他妈的,一点不会错!”此刻他大声笑着,声音同当年一样富有感染力,“我过去数过这些地区——而现在我为它们一一起了名字。”

“你觉得今后你能适应在西布伦的生活吗?”

“适应?”内布拉斯加的声音里仍然透出年少时的那种轻蔑和反抗语气。过了一会儿,他吃惊而反感地望着他的朋友,“嗨,你在说什么呀?那可是世界上最棒的生活了!”

“那你父亲呢,他还好吗,布拉斯?”

棒球手面露微笑,摇了摇头说:“哦,他老人家很快乐,他一生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他的身体还好吗?”

“对他来说,再没有比上床睡觉更好的事了,他壮得像头公牛,”内布拉斯自豪地说,“现在他还能跟狗熊摔跤并能咬掉它的鼻子呢!他妈的,这可是真的!”棒球手眼里露出一种坚定的神色,然后继续说道,“他能把我认识的任何两个人从肩头扔过去!”

“布拉斯,你和我小的时候,你父亲是个警察,你记不记得他同那些到镇上来的专业摔跤手进行比赛的事儿?那些人有几个还是相当厉害的。”

“你小子当时的确在场!”棒球手点着头说,“汤姆·安德森,当年的南大西洋冠军,还有那个彼得森,你能想起来吗?”

“当然了,他们称他勃恩——一个战无不胜的瑞典人,那时候他几乎天天去那儿。”

“没错,正是他。他曾打遍全国无敌手,他老待在那里,而且是那个行当中最棒的一个。老人家把他摔倒了3次,有一次甚至还把他给摔了出去。”

“还有一个名叫土耳其杀手的人……”

“对,他也不赖啊!不过他不是土耳其人,那只是他自封的称呼而已。老爸曾经对我说他有点宾州钢铁厂波莱克或波胡克的派头。这就是他之所变得那么强壮的原因。”

“还有那个泽西巨人……”

“对啊……”

“还有旋风菲尼根……”

“对啊……”

“还有公牛达科他、得克萨斯吉姆·赖恩以及蒙面马维尔吧?你还能想得起那个蒙面马维尔吗?”

“当然了,只有那个地方才会把这些人都吸引过去,那些浪迹天涯的家伙都把自己称作蒙面马维尔。老爸将其中的两个给摔倒了。而真正的蒙面马维尔却没有现身。老爸说有一个真正的蒙面马维尔,但我一直在想这个人的摔跤水平真他妈的太好了,以至于连利比亚山都不敢来了。”

“布拉斯,你还记得在市礼堂的那个晚上吗?当晚你父亲正在与一位蒙面马维尔进行角力比赛。我们都坐在前排为你父亲加油助威,他当时用手拧了一下蒙面人的面具,那个面具便掉了下来。而那个小伙子根本不是蒙面马维尔,只是车站旁比柔咖啡馆里上夜班服侍太太先生的一个希腊人。”

“没错——嗬——嗬!”内布拉斯加把头朝后仰过去,大声地笑起来,“我差点把那个该死的希腊人给忘了,但他的确就是那个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嚷嚷着要拿回自己的钱。猴子,说真的,能见到你的确很高兴!”棒球手边说边把他棕色的大手放在同伴的膝盖上:“看来并不是没有时机,你说呢?一切都会回来的!”

“是的,布拉斯,”乔治望了望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内心涌起一丝难过与迷茫,“一切都回来了。”

乔治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毫无生机的大地飞驰而过。9月天这么热,热得有些反常。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没下过雨了,整个下午东部的海岸线在炎热的气雾中渐行渐远。空气干燥、尘土飞扬,在耀眼而燃烧的天空下,粗糙的黄色草原、干枯的杂草在铁轨两侧挣扎着,闪动着。整个美洲大陆似乎正在喘着粗气。细小的炉渣粉末穿过窗户口的网格吹进炎热的车厢。在车站逗留的片刻,车厢两侧小小的风扇开始嗡嗡地旋转起来,发出和炎热本身一致的声音。就在火车停留的间隙里,旁边钢轨上巨大的蒸汽机缓缓地冒着蒸汽,静止在那里喘息着,犹如一只毫无生气的大猫。机车里的工程师们擦拭着自己灰暗面孔上的黑色污物,而乘客们大都无力地拿一卷报纸当扇子用,他们坐在潮湿、闷热的车厢里,神情沮丧。

乔治在窗户边独自坐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不断变化的细节,但他的内心却在不断思考着什么,他沉醉在自己与内布拉斯加再度重逢的记忆里。庞大的列车沉重地在新泽西大地上轰隆隆飞驰着,穿过宾夕法尼亚,穿过特拉华,然后进入马里兰州。不断展现的大地就像一个时间之轴的序列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乔治感到既困惑又不舒服。与老朋友的一席谈话将他带回了多年前的岁月。内布拉斯加的变化与他对失败的坦然接受在他的心头产生了一丝模糊、不安的预感,这种感觉在他与银行家、政治家、镇长的谈话中早就体会出来了。

快到巴尔的摩的时候,火车放慢了速度并在灰暗的车站停下来时,他快速朝窗外的站台上瞥了一眼,看见了一张脸。那是一张瘦削而苍白的面容,以及一张下陷的嘴,但在嘴角处他似乎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某种微笑的影子……模糊、邪恶、可怕……一看到那副模样,某种突然、不可名状的恐惧便笼罩了他。莫非那人就是拉姆福德·布拉德法官?

当火车再次启动、穿过城市另一端的隧道时,一位盲人出现在车厢尾部。其他人有的交谈、有的在阅读、有的打着瞌睡,那个盲人平静地走了进来,竟无人注意到他。在车厢尾部,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火车行驶在9月某个日薄西山的时刻,乔治望着四周,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他只是静静坐着,虚弱的手抓着一个沉重的胡桃木杖,失明的眼睛呆滞地朝某个空无人影的地方张望着,瘦而深陷的脸上露出全神贯注倾听别人的神情,他在倾听那些只有盲人才能明白的东西。他的嘴角透出一丝微笑,这一丝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微笑饱含着某个堕落天使的可怕生命力和机智善变的诱人力量。这正是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

乔治已经有15年没见过他了。当年他还没有失明,但视力已经开始减退。乔治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想起他经常深更半夜的时候独自徘徊在空荡荡大街上的情形,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安睡着,城市也已经死去,这一幕在小男孩的心头留下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即使在他尚未失明的时候,某些黑夜的力量驱使他在暗淡、模糊的路灯下寻觅荒芜的通道,经过永远黑暗的窗户,经过永远被锁死的门。

他出身于古老而显赫的家庭,和100多年前所有的先人们一样,也以法律为生。他曾做过治安法庭治安官,从那时起,他就被人称为“法官”了。但他的家族地位一路下滑。乔治·韦伯童年时,他是一名执业律师。在一个破旧的老建筑里,他拥有一间简陋的办公室,身为大律师,他的名字就写在大门上,可是他的生活却不得不依靠其他并不正当的手段来维持。的确,他的执业技能和知识更多是用来规避法律和正义,而不是用来维护法律和正义。他的“生意”几乎全部来自镇上的黑人居民,而他的主要业务项目便是高利贷。

在广场上,他那幢摇摇欲坠的双层破败砖楼便是人们所说的“商店”。这是一家二手家具店,它占据了一楼和地下室。当然,这个地方除了盲人与他的黑人主顾们进行非法交易外,再也没有其他交易活动了。在对室内堆积如山的、气味难闻的垃圾做过快速、粗略的检查后便会发现,如果店主仅仅靠出售自己店里的物品的话,不出一月他定会关门大吉,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在肮脏的窗口旁有一张台球桌,是从某个黑人台球桑拿中心掠夺至此的。但这又是怎样的一张台球桌啊!在全国再也找不到这副模样的老古董了。球桌的表面布满了硬块、凹陷和凸起。所有的球兜底部都开了洞,洞眼大得连棒球都能掉出去。绿色的桌面已经严重磨损,有十几处已经松脱。桌子边缘和桌面上有无数香烟烫过的印记。尽管如此,这张破旧的东西可能是整个商店中最高档的物品了。

当人们朝屋内窥望时,他会发现这个地方集中了所有最了不起的黑人垃圾。这些东西堆到了一层楼和地下室的天花板上,所有物品全都混杂在一起,仿佛某个巨大的蒸汽铲张开了大嘴,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倾倒了进去一样。这里有破烂的摇椅,镶有破镜子的五斗橱,没有底子的抽屉,少了一条、两条甚至三条腿的桌子,烧断了炉格的橱灶,乌黑烟筒的弯肘,发黑且沾满经年油污的煎锅、熨斗、切菜板、饭碗、大水罐、洗衣盆、尿壶,以及其他上千件物品,但是都很陈旧,有的开了口子,有的碎了。

既然这家店里的玩意儿大都值不了多少钱,甚至对最贫穷的黑人也无甚用处,那么这家商店为何还要存在下去呢?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利用它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某个黑人若惹出麻烦,急等一笔钱来支付警方和法院的罚款、医生的费用或别的紧急债务时,他就会前来找法官布拉德。他有时候只借5美元或10美元,有时则高达50美元,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借这么多。因此,法官布拉德就得想办法了解贷款的安全性问题。黑人往往除了几件个人物品以及其他一些可怜的家具——床、椅子、桌子、橱灶等外,就有可能一无所有了。在这种情况下,布拉德法官就会派他的收货员、斗牛犬以及行政中尉——一位名叫克莱德·比尔斯,面若干雪貂的男子登门检查他们可怜的家产,要是他觉得这些垃圾物件重要得可以抵押贷款时,他就会放款,并从中抽取第一笔利息。

从那时起,一场赤裸裸的高利贷游戏便开始了。利息按周来支付,时间定在每个星期六的傍晚时分。如果借贷10美元,法官布拉德就会从中提取50美分的利息;借贷20美元,一星期的利息为1美元,如此等等。这便是贷款数额很少超过50美元的缘由。不仅因为大部分黑人的穷窝棚值不了那个价钱,而且还因为每周支付两美元大都超过大多数黑人的支付能力。大部分男性黑人的周工资可能不超过6美元,而女性——比如在镇上做饭或充当家政服务员——可能只有三四美元。支付完生活费用后就没有什么余钱来支付利息了。这种游戏的目的和高明之处就在于借款的数额稍稍大于黑人的周工资与他后期的还款能力,而且每周的利息要处在他微薄的工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