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美国即将在没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走向战争。美国第一支投入战斗的部队装备陈旧、兵员不足,在大多数情况下指挥欠佳。曾经屹立于两次世界大战胜利之巅的那支美军已不复存在,现在的这支美军脆弱得很快就在朝鲜战场上不堪一击。这种表现应当归咎于美国朝野上下:总统为了偿还“二战”留下的战争债务,开始严格控制预算,大幅降低军费支出;国会力图削减一切预算;而那位战区司令麦克阿瑟在五年前的“二战”时期甚至鼓吹自己不需要全部投入从美国调来的军队就能大获全胜,然而时至今日他领导的军队依然训练不足。世界上最繁荣、最富裕国家的军队居然在财政上捉襟见肘,在战场上被蹂躏践踏,因此总统难辞其咎。由于资金短缺,陆军缺少必要的枪支弹药,炮兵在平时无法得到实弹演练,装甲兵由于缺少汽油只能进行模拟训练,甚至在著名的军事基地刘易斯堡等地,士兵们上趟公厕也只许使用两张卫生纸。由于缺少配件,那些刚入伍的新兵只能自掏腰包从外面低价购进二手军用物资来滥竽充数。如果说美军的武器有所升级的话,那也只是对空军的装备进行了改良,从来都没有为步兵更新过任何装备。
“二战”使沉睡的美国变成了超级大国。在自身领土不会受到别国威胁的情况下,美国已经成为世界民主国家的兵工厂。美国有现代化的工厂,有发展中国家羡慕的发达工业,并且能够以惊人的速度造出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二战”初期,人们曾经认为美国人在舒适的环境下长大,因此不能成为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士兵;美国的民主氛围也让人们一度担心美国人民能否真正打击那些强大的极权国家,比如德国和日本。然而事实证明,美国有一流的士兵,美国的民主精神把这支部队培养得更加英勇和坚忍。在“二战”时的欧洲战场,即使是那些来自美国普通家庭的年轻人,在配备了高科技武器之后,一样能够打赢纳粹德国强大的国防军。顽强的美军与苏联红军并肩作战,最终摧毁了第三帝国。在太平洋战场,虽然日军打得很顽强,但美军实施了多军种联合作战,再加上装备精良和麦克阿瑟旨在孤立而不是强攻的精明战略,还有日本人资源的有限性,最终使日军覆亡。
但是现在几乎天天可以听到如下报道:在朝鲜军队的进攻下,美军节节败退。难道“二战”后美军开始变得洋洋自得,从而对敌人不屑一顾了吗?尽管现在的美国比起“二战”时更加强大,难道仅凭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就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强大的军队吗?难道美国人民认为其他国家在美国强大之后就不会对美国进行挑衅了吗?可以肯定的是,在朝鲜战争初期,美军的高级将领一致认为,虽然本方兵力不足,而且疏于防范,但是对付弱小的朝鲜军队绰绰有余。在美国人看来,不论美军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只要朝鲜军队跨越三八线,美军就会给予迎头痛击,轻而易举地打败敌人,从而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不仅是麦克阿瑟本人,就连其他高级军官以及政府官员们也一致认为,美军可以以少胜多,不费吹灰之力将朝鲜军队一举击溃。
然而,这些想法其实是美国人的种族歧视思想在作怪,即认为白种人在战场上天然优于亚洲人。但这一观念又不能解释日本在“二战”前期的连连得手,美国人只好把它解释为日本人狂热好战。这回是朝鲜人。美国军人一直在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落后的朝鲜怎么会打败战术娴熟且装备先进的美国?威廉·费舍·迪安少将的话或许能解答这个疑惑。7月下旬,有报道传出迪安少将失踪,后经证实他是在大田防御战中被俘。在他被俘的前几天,《芝加哥每日新闻》的记者凯斯·比奇在一个飞机跑道边采访了他。迪安对比奇说:“我们必须承认,敌人有我军没有的战斗意志,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作为一名“二战”时的海军老兵,比奇很同意迪安的观点,他写道:第一支奔赴朝鲜的美军“在精神上、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没有做好打硬仗的准备”。这是一支平常的军队,士兵大多娇生惯养,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经过简单训练,就匆匆远离舒适平静的东京生活,直接开赴战场。在出征之前,他们甚至夸夸其谈地说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返回日本。然而一夜之间,噩梦仿佛降临他们的头上。美军被朝鲜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连阵地都守不住。朝鲜的先头部队斗志高昂、装备精良,他们的凌厉攻势让美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败退。到7月底,战局开始变得对美军极为不利。直到这时,美国国内才开始积极应战,加速向战场运送飞机、坦克和反坦克火箭筒。
韩国没想到朝鲜军队竟然如此骁勇,与韩军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几乎在所有的防线上南方军队都一败涂地。让美国人感到吃惊的是,美国一支开赴朝鲜半岛的部队同样表现得极为糟糕。此时此刻,美国人的心情与其说是诧异,倒不如说是震惊。麦克阿瑟的参谋长阿尔蒙德少将拟定的首战行动计划——“蓝心行动”计划,也反映出美军对自己实力的盲目乐观。麦克阿瑟对这次行动的预期是,美军在仁川登陆后可以在朝鲜军队的身后发起两栖快速进攻。这样一来,美军就能像拍死几只微不足道的蚊子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垮。仁川登陆的时间定于7月16日,即第一支美军部队到达朝鲜半岛两个星期之后。尽管驻韩美军装备极差,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差强人意,但是自信过度的东京司令部仍然认为美军可以完胜朝鲜军队。
然而美军的“蓝心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戛然而止。这是因为美军更加艰巨的任务是要自保以免被赶出半岛。现在的战局既表示美军指挥官忽视了朝韩双方军事力量的悬殊程度,也表示东京司令部制订计划的失败之处。这些计划无不反映出当时美国人对亚洲人的种族歧视。任何有经验的指挥官都应当清醒地意识到,要想获得最终胜利,美军的第一支地面部队必须拿出最佳的状态痛击朝鲜人,这样才能够让美军在以后的战斗中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然而,战情的实际发展却与他们的希望背道而驰,美军的作战计划不仅是他们草率从事的表现,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无能。司令部首先命令驻日美军四个师中实力最弱并且战前没有丝毫准备的第24师开进朝鲜半岛,而下达这个命令仅仅是因为这个师驻扎在日本的九州,离朝鲜半岛最近。九州是日本最南端的岛屿,离东京最远,因此它是最后在日本国内得到军官、士兵和装备补给的地方。那里大部分的团长、营长的能力都是二三流的,因此让这些人开赴朝鲜战场,成为美军在战争前几个月接连失利的主因。驻扎在那里的一位排长说:“这里是日本补给线的最后一环。”第34团的作战参谋形容说:“这里的武器装备简直就是国家的耻辱。”大量的迫击炮弹都不能用,点30口径的机枪破旧不堪,根本打不准。这里还有早已被淘汰的老式反坦克火箭筒。后来该师一位军官写道:“让这支实力不足、装备陈旧、训练差劲的部队去打仗,简直令人伤心,甚至是犯罪行为。”
T. R.费伦巴赫(曾经在朝鲜战争中任连长)写道:“二战”时的老兵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新兵却对战争状况不甚清楚。他们不愿意去了解自己的南方盟友,更不愿意去了解自己的敌人,他们一点都不愿意踏上这个战场。用费伦巴赫的话来说,“这些志愿入伍的新兵参军目的五花八门,唯独不是为了打仗而来”。麦克阿瑟的参谋长阿尔蒙德认为,最早派往朝鲜的部队有40%是精锐部队,不过克雷·布莱尔认为这个估计过于乐观了。就像其他驻扎东京的美军一样,第24师的每个团都不是三个营的正常编制,而仅有两个营的兵力。更糟糕的是,第24师的师长只派两个团的劣势兵力奔赴战场,留下一个团在日本待命。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没有集中兵力和火力,而是兵分三路迎敌。最终美军抵挡不住朝鲜人民军的大规模进攻,终因寡不敌众而溃散。尽管面对敌人猛烈的攻势美军也曾英勇地反击过,但是由于实力悬殊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甚至落荒而逃。这无异于是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战事的结果不是偶然的,而是美国人被五年前的“二战”胜利冲昏了头脑而大幅裁军的结果。当艾克尔伯格把第8集团军交到沃克手上时,他很清楚这支军队的弱小程度,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这支军队“只剩下了光杆司令”。在“二战”中与日军战斗获得的那些来之不易的亚洲作战经验,现在一点也没有传承下来。在东京服役的士兵过的简直是一种天上人间的生活,那里的士兵没有任何军事任务,他们以胜利者自居,有一种身为富人的优越感。从美国来的新兵一到日本就受到良好的优待,很快就会发现日本就是一方乐土:只要在军中按章办事,其余的时间就可以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可以有“同居女友”;每个士兵在日本的生活水平都超过他们在国内时的水平。在这个一贫如洗、尽为灰烬的日本,每个美国人(即使是最底层的列兵)都能够找到童仆为自己穿衣擦鞋。与那些沦为乞丐的日本人相比,美国的列兵或者下士可以说十分富有(至少比他在国内的俄亥俄州或者田纳西州要富有),因此他们认为白种人在各个方面都更加优秀,从而进一步加剧了美国人的种族歧视。白人赢得了战争,于是非白人男子成了给白人擦皮鞋的人,而女子则成了白人的女人。在这种颇为轻松的生活方式下,士兵们甚至不用参加周一早上的点名,而是由连里的文书向上级报告本连队仍然有战斗力。
实际上,这支军队没有战斗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1945年的阿登反击战中,曾经坐镇巴斯托涅的托尼·麦考利夫少将就在1948年带领过这支驻在日本南方的部队。当比奇问他是否喜欢这里的生活时,他嘲讽地答道:“我很喜欢,但是这里的官兵却不喜欢我。实际上,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浑蛋。不管是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军队的职责都应该是备战,而这支军队简直他妈的一无是处……我做的事情把这里搞得一团糟,命令他们出去训练反而害得他们弄湿了鞋子,弄脏了脚。”然而,麦考利夫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也没能改变这支军队的懈怠状况。
这就是第一支派往韩国的部队,可想而知,他们当然会被朝鲜人民军打得落花流水。率领第一个团奔赴韩国的约翰·米凯利斯上校在最初几个月里发现本团的表现实在差劲。10月上旬,他对《周六晚邮报》的记者罗伯特·马丁说:“当我的部队开赴战场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武器怎么使用。大多数的士兵只是在教室里上上政治课,从来都没有参加过实战训练。他们娇生惯养,有人告诉他们要给家里写信,不要开快车,不要买国防公债,不要为红十字会捐款,不要得性病等,唯独没有人告诉他们,当枪支哑火时该怎么清理弹膛。而且他们过于依赖汽车,甚至都不会用腿走路了。让他们出去巡逻、侦察,他们也只会开车拉着成吨的行李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如果以上这些充分反映了美军的形象,那么朝鲜军队则截然不同。朝鲜全盘接受了苏联模式,在一夜之间从一个被压迫的殖民地国家转变成一个现代化国家。他们拥有坚韧不拔、骁勇善战的军队;他们的士兵能够轻装上阵,更好地适应野外生存的环境。据军事史学家罗伊·艾普曼估计,朝鲜军队三分之一的官兵曾经在艰苦的战斗中与中国共产党并肩作战,在他们的头脑里,这次战争只是过去抗日战争的延续。他们已被灌输了坚定的共产主义思想,与中国共产党人相比,他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鲜人民军的官兵大多农民出身,憎恨日本对朝鲜的殖民统治,认为韩国政府不过是一个傀儡政府,不能带给人民美好的未来。在他们看来,现在的美国是日本的盟友,代表旧朝鲜的统治阶级,因此他们必须要把美国人从他们的领土上驱逐出去。然而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南方军队居然与日本人站在一起。朝鲜军队军纪严明、训练有素;他们不仅善于伪装,而且能够在荆棘地中赤脚行军,这些都是美军难以企及的。从他们的老师和盟友——中国共产党那里,他们学会了游击战:先是骚扰,然后偷袭,最后分割歼灭。他们甚至派出先头部队佯装成普通老百姓,对美军的位置进行侦察,以便准确地集中火力进攻。
与美军相比,他们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了解自己的作战目的。他们明确自己的敌人就是来自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白人侵略者以及任美国在南方傀儡政府摆布下的同胞。而美军尽管了解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与美国完全不同,但是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要与朝鲜人民军开战。他们只是驻扎在日本的美军,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与韩国军队并肩作战。第34团有一位名叫拉里·巴奈特的排长说:“星期天,当我们得知出征的消息时,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韩国在什么地方?让那些亚洲人自相残杀去吧’。”第24师的34团和21团是第一批被派往韩国的部队。他们接到命令尽快奔赴战场,从西向北行军,直捣朝鲜军队的老巢。在汉城以南水原市的一个村庄里,他们碰到了朝鲜军队。但是第24师师长迪安少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在重要目标上集中有限兵力,而是极不明智地将队伍分成几个小分队,这一部署反映出美军严重的轻敌倾向。第一支离开日本奔赴韩国的先头部队是由布拉德·史密斯中校率领的“史密斯特遣队”。运输机把他们送到了韩国东南端的城市釜山。由于天气恶劣、运输机数量有限,美军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把这些部队运送完毕,当所有特遣队的官兵到达该地时,已经是7月2日了。当晚,他们立即乘坐火车赶往前线大田市。7月3日早上,当他们抵达大田时,史密斯中校遇到了约翰·丘奇准将。丘奇是麦克阿瑟派来韩国调查美军需要哪些物资补给的。
然而丘奇的调查工作还没展开,朝鲜人民军就发动了猛烈进攻,韩国军队立刻溃不成军。丘奇只好把自己的司令部从水原市后撤到了90公里开外的大田市。朝鲜人民军的凌厉攻势同时也摧毁了美军自视甚高的心理,他对史密斯说,现在美军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能够打硬仗的士兵。他指着地图对史密斯说,只要他们拿下位于水原市南方的乌山,就能以那里为据点阻挡朝鲜人民军的进攻。于是,史密斯率部乘坐火车开赴安城方向。在安城火车站,南方民众的欢呼声令他们感到异常自豪,仿佛自己成了救苦救难的人民英雄。但是威廉·威利克中尉不久就发现,成千上万逃往南方的民众不是因为美军的出现而欢呼雀跃,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火车而如释重负,这样他们就可以搭乘火车逃往更安全的釜山。
与此同时,迪安少将也赶到大田市,并且替换丘奇接管了在韩国的美军部队。他指派第34团开赴汉城——釜山公路一线的平泽市(位于乌山西南方)。由于第34团没有充足的军用物资,他们还从十公里之外的第21团借了些装备。其他人都认为美军应当集中兵力,以四十英里之外的锦江作为天然屏障构筑防线,但是迪安认为自己能够“快速而轻易”地完成任务;他错误地兵分三路,从而铸成大错。
从日本出发之前,第34团的士兵被告知要穿夏装上阵,因为出兵不久就可以攻克汉城,并且大获全胜。营长哈罗德·埃尔斯中校更是对自己的官兵说:“朝鲜军队是一支不堪一击的队伍,他们没有现代化的枪炮武器,因此我们可以毫发无损地一举击败他们。”同样,普通士兵也都表现得狂妄自大,他们认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这些亚洲人,然后就可以返回东京继续自己的美好生活了。然而,在阿尔蒙德少将的副官弗雷德·拉德上尉看来,美军上下对胜利的乐观情绪显得过于盲目,“亚洲人没法抵抗美军,这种信念很难说是自上而下传染的,还是自下而上,也可能两者皆有”。(在十三年后的越南战争中,他也同样体会到美军对敌人的轻视。)当第34团到达平泽时,韩军的一些军官准备炸掉朝鲜军队必经的一座桥梁,但是美军却把爆炸装置扔了,并且嘲笑他们胆小如鼠。
当双方首次交火之后,美军才从现实中清醒过来,这就是轻敌要付出的惨痛代价。7月4日,史密斯扔下远在釜山的主力,只身带着两个加强连共540人的微弱兵力赶赴乌山。7月5日凌晨3点,他们到达指定作战位置。天上下着雨,他们又冷又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副排长劳伦·钱伯斯中士发现有八辆T-34型坦克从水原市朝这边驶来。排长菲利普·戴中尉问他这些是敌军还是友军。他回答道:“报告排长,这些坦克看上去不是友军的部队。”
紧跟在坦克后面的是长达六公里、浩浩荡荡的朝鲜部队,队伍后面的25辆坦克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当朝鲜军队距离美军还有一公里的时候,美军率先用迫击炮发起攻击。尽管有几辆坦克被击中,但是朝鲜的坦克部队继续向美军冲来。当距离近到只有几百码时,美军用反坦克火箭筒和步枪射击坦克,但是完全不起作用。于是,钱伯斯中士打电话请求上级用60毫米口径迫击炮进行火力支援。但上级的回话是,迫击炮打不了那么远。“那81毫米口径迫击炮呢?”他继续问道。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没有携带81毫米口径的迫击炮。”“那4.2英寸的呢?”“4.2英寸的迫击炮根本不能用。”“大炮能不能用?”“我们联系不到炮兵指挥部。”“那空军呢?”空军也找不到史密斯特遣队的具体位置。”钱伯斯最终失望地说:哪怕给他一架照相机也好,可以把这里的情况拍张照片。但是,他们转眼间就要被朝鲜军队包围了,很多人开始仓皇逃命;他们甚至扔掉武器,脱掉鞋子,好让自己在稻田里跑得快一些。
第34团的团部就驻扎在史密斯特遣队的附近,此时朝鲜军队已经向他们渐渐逼近。《伦敦电讯报》和《墨尔本先驱报》的澳大利亚记者丹尼斯·华纳被指派到平泽市附近的第34团1营随军采访。7月5日上午,当师炮兵指挥官乔治·巴尔特准将到访时,华纳正与营长里德·埃尔斯在一起。由于前线没有大炮,迪安只派他来管理其他事务。巴尔特走出吉普车对记者们说:“战斗就要开始了,我将代表麦克阿瑟将军向你们汇报战况。”他说自己已经下令,如果朝鲜军队近至1500码时,我军就会开火。华纳还记得,所有的美军军官似乎都对局势十分乐观。他听到埃尔斯说:“当那些朝鲜劳动党的浑蛋看到我们这么强大的部队时,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这个周末我军一定会把汉城拿下。”然而让华纳感到为难的是,他到底应该是相信这番话留下来完成采访,还是为了保命,搪塞一篇报道然后赶快逃跑。
图5 史密斯特遣队作战情况,1950年7月5日
最终,他选择留下来继续采访,但是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在崎岖不平的大路上,大批的韩国农民朝着这边跑过来。凡是稍微有些警觉的人都会想到前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战况。尤其让华纳感到恐慌的是,在逃跑的这些人当中,韩国军人的数量要远远大于农民的数量,因此他决定和几个战地记者一起上前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他们就遇到韩国的骑兵,华纳觉得这些骑兵的坐骑不是高头大马,而更像是谢德兰矮种马。这些韩国逃兵边跑边用他们的韩式英语大喊:“坦克,坦克来了!”这时,华纳也已经看到朝鲜军队的坦克正耀武扬威地朝这边驶了过来。于是,他立即转身往埃尔斯的营部跑去,但是埃尔斯却不相信华纳亲眼看到的事实:“我们没有坦克,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有看错,那些坦克不是我们的,而是朝鲜军队的。”华纳回答。
“就算是有坦克,也不可能通过那座桥。”埃尔斯坚持这样认为,但他还是派了一支反坦克部队随华纳返回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两辆朝鲜坦克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尽管美军的反坦克部队发起猛烈的攻击,但是伤不到敌军坦克的皮毛。
此时,埃尔斯还没有收到史密斯特遣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最终几个幸存者突出重围向他报告了此事。华纳写道:“听到消息后,埃尔斯开始拼命逃跑。就在当晚,巴尔特的司令部被朝鲜的坦克夷为平地。7月6日黎明,朝鲜人民军的坦克部队开过平泽市,在早饭时间拿下水原市,并在当晚抵达天安,36小时推进了36英里。”第二天晚上,美军继续撤退,于是迪安将军解除了巴尔特的先遣部队指挥权,甚至还解除了一名团长的职务。
这就是美军在朝鲜战争的失败开局。毫无还手之力的美军连拖延朝鲜军队向南行进的能力都没有。在与朝鲜人民军战斗的第一个星期内,美国损失了两个团,三千多名官兵伤亡或在战斗中失踪;大批武器被丢弃在战场上,足以武装朝鲜两个团的兵力。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华盛顿和东京的情绪一落千丈。人们开始担心美国军队在压力下或许会动用原子弹。7月16日,《纽约时报》的一篇社论写道:“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士兵在武器落后、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进行了殊死搏斗,这让我们感到既痛心疾首,又十分钦佩。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少数人的牺牲换来了数百万韩国人的生命安全。尽管这个选择对那些阵亡的士兵来说极其残忍,但是他们的功劳是伟大的。美国人民绝不允许世界民主进程的倒退,绝不允许世界范围内的战争泛滥。”
朝鲜战争最初几周阵亡的将士让美国人民醍醐灌顶:美国需要的不仅仅是终极武器原子弹。实际上,靠原子弹来维护国家安全的思维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以为,既然美国拥有像原子弹这样令人恐怖的武器,那么就不用再担心其他国家的挑衅或者入侵了。此外,依赖原子弹还可以削减国防预算,削减兵力规模。就在一年之前,布莱德雷还在国会听证会上说,如今陆、海军的时代已经结束。他说:“坦白地讲,只要原子弹用得好,我们将再也不需要海军和陆军来打击敌人。”然而,美军在朝鲜战争初期失利的教训表明,用原子弹来保卫国家不过是人们的幻想。原子弹的作用十分有限,只能用来威慑,譬如在冷战时期对敌人进行恐吓。但是它在阵地战时派不上用场。此外,由于原子弹的威力过于恐怖,不是特殊情况在道德上是不允许使用的,因此原子弹一度成了战场上禁止使用的武器,人们不会动辄以动用核武器相威胁。美国早期对核武器的垄断,使得“二战”戛然而止,于是美国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可以建设一支不需要一兵一卒的部队,而且这样既保卫了国家,又节省了预算。如果说投放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标志着人类战争历史的新篇章,那么人类就可以废弃所有的武器,创造一个军事力量仅由那些最富有、科技最发达的国家掌握的世界。然而,1950年7月,美国人的这一信仰在朝鲜战争中完全破灭。1945年的“二战”之后,世界军事格局发生了一定变化,虽然这一变化不是很大,但是作为美国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如果想要自己的国家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有一支强大的地面部队才行。对原子弹的幻想破灭之后,人们对朝鲜战争和杜鲁门的支持率直线下降;他们不接受朝鲜战争的结果,也不再信任现任的华盛顿政府,而现在美国所处的国内与国际局势甚至是他们自己都不想看到的。
1950年7月是美军历史上表现最差的一个月。整整一个月,面对朝鲜一次又一次的大兵压境,美军只能节节败退。尽管美军在兵力上和武器装备上都不及敌军,但是偶尔的反击却足以表现出美军的英勇。美国的部队始终坚守着几个关键的据点,战场上美军部队竭尽全力争取时间,力图压制住朝鲜的猛烈攻势,从而为美军赢得在本土集结以及开赴战场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在美国本土,举国上下都因为这场战争被调动起来了。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驻日美军兵力十分短缺。为了广泛征兵,甚至是那些在日本犯有重罪的士兵或者是即将遣返美国监狱的犯人,都得到了在朝鲜战场上重新做人的机会;只要他们立下战功,犯罪记录就会被一笔勾销。威廉·魏斯特中尉(骑1师师长盖伊少将的副官)说,在朝鲜战争爆发前,你会发现自己大多数的时间都要花在处理手下上军事法庭的事情上。
7月上旬,麦克阿瑟告诉参联会,他需要十一个营的兵力才能守住美军在韩国的防线。于是美国在全国范围内征兵,征兵海报上写着:山姆大叔需要你为国效力,参加朝鲜战争。那些已经退役成为平民的“二战”海军陆战队士兵懊恼地发现:他们虽然已结束海军预备役服役期,但是依照之前同政府所签的协议,他们又不得不应召入伍,加入其他兵团。这是他们十年之间第二次踏上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征程。在1941年12月的珍珠港事件之后,由于很少有年轻人来登记入伍,陆战队一直人手短缺。只要新兵一登记,他们就被编入部队,在没有经过训练的情况下直接送上朝鲜战场。曾在朝鲜战争初期指挥一个连的弗兰克·门诺兹上尉说:“我们就像是一个吸尘器一样吸走了所有的年轻人,包括公职人员、医生、司机。我们很快就把他们编入部队。”起先,在新兵被送到战场之前,他们会有六个星期的战斗训练,但结果是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准备;后来,他们又被告知在到达朝鲜之后还会有十天的训练,但是这个训练过程也被省去了;最后他们还听说一到釜山就会进行为期三天的特别训练,但是由于朝鲜军队一次又一次逼近,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受到过任何军事训练。这些新兵往往是从美国直接送到朝鲜,而且被直接派到作战地点。在此之前,他们既没有调准过自己的步枪,也没有测试过部队的迫击炮,更没有用“柯斯莫林”润滑油为自己的机关枪上过油。
在五角大楼,人们对指挥官的领导能力表示怀疑,特别是对第8集团军司令,也就是驻韩美军司令(不久成为联合国军司令)的沃克少将表示怀疑。因此,五角大楼在8月上旬派遣李奇微中将作为三人特别专家组成员之一听取麦克阿瑟的困难与意见。同时白宫也表达了他们对麦克阿瑟与蒋介石关系的担忧。
三人小组的领头人哈里曼的主要任务是调查麦克阿瑟,并帮他修复与政府在蒋介石和中国问题上的裂痕;而李奇微的主要任务是视察沃克和他的司令部。李奇微曾在“二战”末期指挥过一支世界级的精英部队——美国空降兵,但是当他到达朝鲜战场时,却被这里的情况惊呆了。他认为,沃克手下的许多军官在战场上都表现欠佳;他们来韩国不是为了作战,而是想浑水摸鱼捞个军功,以便退役回家后能够谋个好差事或者高薪职位。在李奇微看来,华盛顿和东京司令部拖了沃克的后腿,他们没有派遣最好的青年军官来给沃克当助手。沃克常常为此感到十分恼火。那些素质较高的军官一到亚洲,就被东京司令部抽走了,没有前往战场的机会。李奇微认为沃克是一名好军官,如果给他一支坦克部队,让他执行特殊任务,没人比他干得好。不过,他认为沃克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他手下的那些参谋显然很弱,组织能力很差。沃克手下的一些团长都是一群缺乏战斗经验的老人,甚至连他的参谋长也是一个非常消极、不求进取的人。李奇微在给华盛顿的报告中写道,这些人距离他们“二战”时期前辈的水准差得太远。
他的报告对这支部队各方面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的:这支队伍缺乏步兵战斗素养,缺乏斗志;由于韩国的公路状况很差,他们几乎离不开交通工具;他们不知道怎样反击,不懂得怎样挖战壕,不知道怎样在战场上伪装自己,不知道怎样布置火力点,甚至不知道怎样和其他连队进行通讯。李奇微很是震惊,美国把自己的士兵投入战场,却根本不顾他们的死活,让他们处在如此恶劣、如此危险的环境当中。对他来说,这严重违背了作为一名陆军指挥官的信仰。李奇微强烈认为应当免去沃克的职务,因为他不仅缺少指挥战局的技巧,而且缺乏改变局势的才能。然而,李奇微并不急着向华盛顿提自己的意见,因为他明白,撤换一个受困部队的指挥官,会使军心更加涣散,对战局更加不利。李奇微不断反问自己,这样的人事调动会不会有损于这支部队已经十分脆弱的斗志?同时,他还担心有人狭隘地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抢夺军队的大权。他很担心如果自己向麦克阿瑟建议免除沃克的职务,麦克阿瑟会作何反应。他不知道,麦克阿瑟实际上和沃克之间有着极深的隔阂。李奇微心想,既然麦克阿瑟总是同华盛顿过不去,那么一旦撤除他的手下,他会不会借机向杜鲁门总统发难?于是他决定去和哈里曼商讨此事。早在20世纪30年代,哈里曼就已经开始处理这些困难的敏感任务了。最后,三人小组的成员——李奇微、哈里曼及空军将军劳里斯·诺斯塔德一致认为应当解除沃克的职务。同时他们也认为,除非麦克阿瑟自己要求解除沃克的职务,否则他们将按兵不动,并且谨慎行事。他们不想让麦克阿瑟觉得,自己从华盛顿来到前线的目的是为了挑战他的指挥能力。
但是哈里曼建议李奇微同包括总统在内的华盛顿政府高级官员讨论有关沃克的事情,通过正当的途径解除他的职位。但是克莱·布莱尔后来指出,麦克阿瑟早已对沃克失去信心,并且早就想解除沃克的职位让李奇微来取而代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布莱尔曾经写道:“如果当时由李奇微取代沃克,那么朝鲜战场上的局势很可能会朝着有利于美军的态势发展。”与沃克不同的是,李奇微可以与麦克阿瑟平起平坐。也就是说如果换成李奇微,那么战场的指挥就能更好地与华盛顿的指挥遥相呼应。此外,这次换将也会使美军更加小心谨慎地去考虑自己是否真的要跨越三八线。
在返回华盛顿的路上,诺斯塔德劝说李奇微担任第8集团军的指挥官:“我认为你应该去那里指挥。”但是,对于利用自己的地位以及在五角大楼的影响力去争夺另一个人的指挥权,李奇微却很反感:“别再提这件事情了。好像我去前线进行调查就是为了这个职位去的一样,我不想这么做。”有另一件事情引起了李奇微的注意,但是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担心麦克阿瑟准备在敌人的腹地仁川进行登陆。作为一名空降兵军官,他更喜欢在远离敌人主力的地方进行突袭。不过他认为,要反对麦克阿瑟的这个计划一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实际上,那时的指挥权几乎要交到李奇微的手上。哈里曼极力向杜鲁门总统、国防部长约翰逊、参联会主席布莱德雷以及陆军参谋长柯林斯推荐李奇微。这是一个理想的调动,所有人都同意,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军中最精明强干、最为年轻的指挥官参与到战事中来,同时还可以防止麦克阿瑟独断专行。李奇微是一位在军中威望颇高的指挥官,就连向来刚愎自用的麦克阿瑟都不能不敬他三分。1951年,柯林斯曾建议将李奇微升任陆军副参谋长,他不无担心地说道:“你很可能深陷朝鲜战争,我都拽不出你来。”在朝鲜战争中,美军的指挥令人难以理解。他们在战争初期的表现反映出华盛顿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仍然认为真正的敌人只会来自欧洲。对于这一点,就连李奇微也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