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即便有过一刹那的温暖,也是因为你是我的摆渡人(2)
他把兰花一棵棵取出,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土,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约其间,难以分辨。他把那些兰花种在原先的那些陶土盆里。每天清晨,他会围绕着它们,悄悄说话。他们像亲密的伙伴,彼此知道需要什么。
暮春时,它们的顶端紫色而生涩的花萼翘立起来,花苞开放了。浅绿色花朵不显眼,有沁人心脾的花香淡淡漫开,令人心里通透,没有杂念。
春天过后,搬离了那个小屋,却一直难以忘记那个花园。它们气味清雅,毫无骄矜,不禁令人遐想。
过去的一些日子,以及后来的那些日子,走过许多地方。即便相处的光阴短暂,也因为曾留下的脚步、声音,以及情绪、情感,而眷念倾泻。甚至一条小溪,一朵有暗香的花。
思念一棵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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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时,常与爷爷一起上山挖金橘树。背着箩筐、短锄、水壶,走过大宅院后面的幽暗小路,走过哗啦啦流淌的山涧旁边的机耕路。一座木桥连接山涧两岸。来到幽深的高山森林。清晨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耀。鸟声偶尔清脆地响起,如影随形。爷爷把水壶给我,让我在一棵大柏树下等候。他顺着灌木丛爬去,用手抓住杂草,小心地挪动脚步,一点一点地前行。茂密的绿草在风中摇摆,只能看得见爷爷乌黑的头颅,他在草丛中挥舞着短锄。
我在大树下观赏各类植物,采摘山花,看飞鸟低俯掠过林间。树和草身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烁。山风很大很凉快,如同潮水此起彼伏。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云朵轻轻。那一刻的时间和天地,格外幽静澄明。
等了许久,他从草丛中返身出来,浑身沾满露水,头上汗迹斑斑。他的短锄沾满了泥土,背后的箩筐里装满了刚挖掘出来的幼嫩的金橘树。赭石色的根须带着新鲜泥土,椭圆的叶子娇嫩厚实,花苞隐藏其中,有淡淡的清香。他将挖来的金橘放在我的身边,然后继续寻找它们的踪迹。每趟回来,又采摘了几棵。直到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的时候,才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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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把这些金橘种在他的后院里,剩余的种在门口的谷坪边沿。
爷爷的后院不大,他除了侍弄些花花草草,更大面积用来栽种一些家常菜,诸如西红柿、茄子、卷心菜、韭菜等。那时候每家都有一个后院,都用来栽种青菜。爷爷把那些金橘种在菜圃周围。它们是好养的植物,暮春未到,就长高了一截。它们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它的乳白色花朵渐渐开放,很显眼,远远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枝丫间长出了细小的刺,有点扎人。那是它被移植至此的一个原因。它们最后要成为一个绿色的栅栏。
普通人家的栅栏,都是随便用竹条简易围起,只是为了防止飞禽进入菜圃,吃、啄幼小菜苗。爷爷内心细腻、清朗,知道金橘树的用途。
暮春到来,它们成为一个绿色栅栏,美了院子,也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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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都爱到爷爷的后院去玩。那里像一个精心布置的伊甸园。金橘叶子与花朵散发的味道,令人心地通透。它们气味清雅,令人心无杂念。
金橘花凋谢后,就结出了厚实的果实。皮硬,粒小,肉酸酸甜甜的。每到采摘的时节,爷爷都会请我们去享用,也会把果实分给宅院里的其他人家。金橘的果实可以晒干,用冰糖腌制成药,止咳祛痰,清热。每当我们肺热或咳嗽,爷爷都会取出装着金橘干的陶罐子,用筷子夹起,递到我们嘴边。
宅院里的人都喜欢金橘。金橘天性真实,没有骄矜,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每年开春时节,爷爷都会心怀喜悦,背上箩筐、短锄,去故地邀请它们。这在爷爷过世十几年后,还在我心里留有印象。
她的名字,与那座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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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地方,是最偏远的内村,徒步一个小时才能走出村口。村子很大,分为内村和外村。内村覆盖着大面积的森林,气息接近原始。外村恰恰相反,交通便捷,有日常集市和交易场所。
我和她,有数次清明回去内村。春天的山野,空气清新,涧水清亮,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的时节。她带我去以前居住的老房子,是一座传统的江南宅院,庭院深深,鞍状青瓦长满青苔,朱色木门颜色褪尽,门口青草旺盛,开满小花。房子人去楼空,已经成了邻里放置物品的储藏间,堆满柴火、煤炭或农用工具。但是她记得房子曾经的结构,哪间是谁住的,皆清晰地记得。许多她与家人欢乐生活的场景,都历历在目。话语间她像是回到了童年,眉宇间欢喜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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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宅院门口的鹅卵石小径,站在残存的机耕路头,她向我讲述了许多那个时代的故事。内村的小溪、木林、石头、动物,在门口劈柴、挑水、养牛、喂猪,诸如此类。她的眼睛会发出很亮的光,似乎在看很远很远的事物,然后慢慢黯淡下来。她说的都是一些断断续续但却扣人心弦的记忆。她的口吻总是很愉快,带着无邪,自动过滤掉了岁月覆盖在上面的尘垢与杂质,只剩一种至真至纯的绵绵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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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村的生活状态接近远古时代。林相蓊郁、静谧、幽深。没有商铺和集市。所有人家几乎都是自给自足。自种的青菜青翠,瓜果肥大。一条平淡无奇的马路被修整成临时的街市,偶尔内村人家会在两旁交易物品。她说,马路的对面,是内村的小学。中间隔着一条小溪,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房门,就可以在小溪内取水、浣衣、戏水、洗脸,热闹至极。她读小学的时候,放学与伙伴常在溪边摸鱼,溪内水草飘摇,草美鱼肥。夕阳斜照,岸边芦苇摇曳,柳絮飘飘,她的母亲与村人在一旁清洗青菜、瓜果,父亲清洗耕具、锄头,彼此笑声不断。常是玩至黄昏,与他们一同归来。
溪上有座石桥,承载着两岸人家的所有身影,也是她和伙伴上学过往的唯一通道。溪是村的眼睛,桥是人的命脉。桥的基座由四方的青色石块垒成,一块一块铺垒细致,错落有致。石桥历史久远,承载她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祖祖辈辈。夏天的暴雨猛烈,洪水会漫过桥面,孩童在上面踩水。桥上风景优美,农人在上面歇息、抽烟。夜晚凉风习习,年轻人在桥上借着月光喝酒、猜拳、唱歌,谈乡村的爱情,笑声朗朗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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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它们都被填平了。城里的二环路从村庄通过。现代化的建造,挖掘机与炸药,填河填田,炸毁石桥。伐木机锯下大树,锯去整片森林。曾经的原始、朴实转瞬即逝。村庄冷清,再没有取水、浣衣、戏水的声音,没有歌声,没有集市。顶替的是机器的轰鸣,挖掘机昂扬的方斗。没有了河,没有了桥,没有了气息。坍弛的巨大桥墩,像巨大的伤口展露在鲜泥堆外,记录着桥的位置、残存的历史。
她站在等待拆迁的宅院门前。晚霞凄艳,山风凛冽。她看着白茫茫的前端,仿佛眺望给童年带来无限乐趣与生机的小溪。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无限喜乐欢愉与天地共在的内村生活,却再也看不见那曾经的桥的形状。再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说,她是我的母亲,那里有过母亲清晨木杵起落的笑声。
母亲的名字与那座桥一样,叫兰溪。
那些旧物,他一直替我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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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蹲在门口抽旱烟。自得悠闲时,把在巷口玩弄泥沙的我叫回来,与他对弈。除了抽烟,那是他生活当中唯一的兴趣。我不大会,许多步法都是他亲手教我的,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每次,他都说,让你车、马、炮,可我还是输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
有一些日子特别不喜欢与他对弈,觉得他只是在消磨闲余时光,从我身上寻找胜利的喜悦罢了。以后每次再叫我,就当作没听见,不耐烦地拐进小巷更远的香火店,跟随阿娘去折金纸,挣零花钱买橘红糕点。此后他也不再叫我。
后来,一次他去省城出差,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书,是指导少儿象棋入门的各种方法、步骤、规矩、心得,以及棋者修行的箴言。里面还留着一些空白的纸页,抬头印制“备忘录”字样。
那时那样的书无论版式设计还是内容,都显得较有前卫教育意识,买的人不多。我十二岁。他在米黄色扉页上写了八个字,作为他给我的赠言。我从巷里回来,他也不当面交给我,只是放在我的小书桌上。
这种含蓄是他特有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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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回家时,闲着整理书房。
那幢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的老宅,即将面临拆迁。
他走进来,把一个有拉封口的红塑料袋交给我,里面存放着大大小小、颜色陈旧的物件。打开一看,皆是些往时物品。里面有一张出生证明,纸张早已经泛黄,上面用蓝色钢笔水歪歪写着日期、姓名、体重、时辰、性别等等。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
他把它塞进那本象棋入门的书里。那本书,我也都忘记了。几乎没有去看,但那些空白的“备忘录”被我涂画成许多船只、小树、圆圈之类,一些用来摘抄励志名言,也有一些用来写自编的诗文,全都是些少年天马行空的话。字写得歪歪扭扭,很不整洁,东抹西涂的,呈现出惯有的不耐烦。
他说,挺喜欢的,我替你保留着它,经常翻阅呢。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如同他曾经保留着我的小学课本,用过的坏钢笔,准考证,成绩单,认为不好看的照片,诸如此类。
那些过时的、无用的纸张、票据、文字资料,几乎都在那个袋子里。
他退出房门后,我翻动那本书,见扉页上有两行字,内容一样:慎尔优游,勉尔遁思。上一行是他写的,下一行是我照着临摹的。
那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都是些时间里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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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拆迁后,家里许多格局产生了变化。
尤其所有物件的位置大都发生变化,有些旧东西清的清,丢的丢,有时候要找个物件,老半天都不知搁放到哪里。
有一天,我匆匆地赶回去,因为要办理一个证件,急需准确的出生年月。听说很小的时候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父母改过我出生的日期。
我在书房抽屉里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找不着。
母亲进来,问,找什么呀?
我急忙问,看见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没?里面装着一些资料的那个。
母亲说,在你爷爷那里呢。
我吓了一跳,差点没冒出冷汗来。
母亲见了,赶忙改口说,在大厅的案台上。
母亲以为那是他生前贵重的遗物,把它放在他照片下的抽屉里。
到那时候了,他还都替我保管着。
后来我把他替我保留的那些东西,都转移到居住的地方。生活里许多东西都要随时清空和抛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但有一些事物要妥善保留,它们给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观照的空间,这是一种态度。
仰望,最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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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爷爷在大宅门前的田里种番薯。夏日午后他常戴着自编的斗笠,在地里锄草。盛夏阳光酷烈,是锄草的时候,但也格外晒人。爷爷常是弯腰劳作一会儿,脱下斗笠扇几下风,然后抬头看一会儿天。天空晴朗,艳阳高照,他会用斗笠遮去直射的阳光,眯缝着眼,看白云变幻各种奇异形状。幼小的我在门口葡萄架下与小狗嬉戏,偶尔也学他的样子,看天,长长吸一口气,再呼一口气,然后低头继续游戏。爷爷会发出笑声,小囡,你也懂得看天呢。接着他拿起水壶,仰头猛喝几口,继续埋头锄草。
母亲在葡萄架前的谷坪上晒稻谷,汗水从她的额前垂落。她每隔一会儿就会给稻谷翻个边,然后也抬头看天。有时突然发现西边天空出现大片黑云,天光瞬息暗下,母亲自知暴雨即刻到来,慌忙收拾稻谷。爷爷也放弃手中锄头,奔上来帮忙。常常抢收完毕,瓢泼大雨就下来了。午后的阵雨令人猝不及防。在望天收的时代里,埋头做事,抬头看天,是每一个村里人惯有的动作。清醒自知,如同一种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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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离开那个山坳,到外面读书。大宅时光的记忆大都逐渐模糊,但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偶然还会在一些场景里出现,撩拨尘封的记忆。常常看见语文老师布置完一个作文题目后,就独自在窗边发呆。有时会抬头看天,眼睛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情。有时她觉得室内狭窄拥挤,走到走廊,仍是一样的动作,对着天空凝望,独自沉思。她习惯在这样重复的动作后,提笔伏案书写,不疾不徐,完成相同的题目。似乎一切天外景致和事物会为她带来细微的感受,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埋头写字的时候,她也偶尔会抬头,凝望窗外。有时会长时间凝望一棵树。世界是否对她手里的笔有启示感或试图对灵感起到激发作用,不得而知。我不知道她的文字是否来源于天空与树。
但每次看见她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的文字,我都会露出吃惊的表情,悄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聆听她美妙的音符。这是一种彼此保持心心相会的方式。她有节奏性地朗读,空气中充溢轻柔的声音所散发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我对她的眷念。它如同从天外来的小小精灵,如此美,如此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