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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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墨子的“国企改革”

平等的意义有两条,一是人格平等,二是机会均等。只要做到这两条,先富后富,多富少富,不是问题。

墨子改革的重点,是分配制度和人事制度

问:前面你说,墨子的“救市方案”,就是社会的公平与正义。那么请问,公平正义的标准是什么?怎样的社会,才是公平正义的?

答:五条标准──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互利互爱。这是墨子代表“草根阶级”提出的社会理想,也只有“草根阶级”才可能提出这样的理想。所以我把墨家学派的出现,称之为“草根有话说”。

问:为什么这样讲?

答:因为草根是劳动者。只有亲自参加劳动的人,才知道劳动的重要,劳动的可贵,劳动的价值,也才会提出“自食其力”的主张。墨子便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几乎终其一生都亲自参加劳动,成名以后也一样。

问:因此他对劳动和劳动人民,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是这样吗?

答:也不光是这样。如果只有“朴素的感情”,那就不是思想家了。墨子的了不起,更在于他看到了劳动的重要性。

问:怎样重要?

答: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墨子说,动物是可以不劳动的。它们生活在自然界,羽毛就是衣服,蹄爪就是鞋袜,水草就是粮食。所以,雄的不必种庄稼,雌的不必搞纺织,而“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人则相反,是“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不劳动,就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活不下去。这就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这样看,劳动者得食,不劳动者不得食,才叫“天经地义”。

问:那又怎么样?

答:就可以逻辑地得出四个结论,并成为四条原则。第一,每个人都要劳动,都要对社会做出贡献。这就是“自食其力原则”。

问:每个人都要下地干活?

答:不是这个意思。劳动并不就是体力劳动,也包括脑力劳动。贡献也不是做同样的事情,也要有分工。分工在墨子那里叫做“分事”,即“分内之事”。比如君王的分事是搞政治,士人的分事是当助理,农民的分事是种庄稼,妇人的分事是做纺织。这些都是劳动,都是贡献,也都有理由、有资格得到报酬。但有一个原则──

问:什么原则?

答:根据贡献大小来获得报酬,这就是“按劳分配原则”。也就是说,出力的得,不出力的不得;多出力的多得,少出力的少得。或者说,有贡献的得,没贡献的不得;贡献大的多得,贡献小的少得。如果像当时那样,占有社会资源和财富最多的,往往是出力最少的,甚至是不出力的,那就是不劳而获,取非所得,无故富贵。

问:第三条原则呢?

答:第三,分配的原则既然是按劳取酬,那么,为了体现公平,社会也应该保证各行各业“各从事其所能”,让每个人的才能都得到充分的发挥。这就是“各尽所能原则”。而且,分工原则既然是各尽所能,分配原则既然是按劳取酬,那就应该为每个人都创造同等的机会,以便那些有能力的人为社会多做贡献,也多拿酬劳。

问:这就是第四条原则?

答:对,机会均等原则。

问:怎样机会均等?

答:有能力的上,没能力的下。墨子的原话,是“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墨子说,即便是地位卑贱的农民、工人、商贩(虽在农与工肆之人),只要有能力,也应该给他崇高的地位,叫做“高予之爵”;给他丰厚的报酬,叫做“重予之禄”;给他职务责任,叫做“任之以事”;给他实际权力,叫做“断予之令”。相反,即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没有能力也不能做官。总之,尊卑贵贱,都必须根据每个人的能力、表现和贡献进行调整,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是机会均等,能上能下。

问:呵呵,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啊,不会是在讲“国企改革”吧?

答:我在前面不是讲过了吗,墨子就是主张“国企改革”的,而且主要是改革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是分配制度的改革。机会均等,能上能下,是人事制度的改革。或者说,自食其力,劳者得食,是基本原则;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是分配原则;各尽所能,知人善任,是分工原则;机会均等,能上能下,则是干部任命的原则。

问: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改革内容,墨子在两千四百多年前就提出来了。

答:所以说,墨子非常了不起。

问:这就是墨子“国企改革”的内容?

答:是。这四条,都是改革的重点,但不是目的。

问:目的是什么?

答:建立公平正义的新秩序,建设公平正义的新社会。所以,墨子不但要改革分配制度,解决“分配不公”的问题,还要改善人际关系,解决“弱肉强食”的问题。

兼爱,是彻底改革的“治本之策”

问:请问,墨子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呢?

答:两个字──兼爱。

问:兼爱?

答:对!这是墨子提出的“治本之策”。

问:为什么是“治本之策”?

答:因为墨子认为,当时社会的问题,全都“以不相爱生”。不爱,国与国就相互侵略,家与家就相互掠夺,人与人就相互残害。这就是“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同样,不爱,强势的就威胁弱势的,人多的就压迫人少的,富有的就欺负贫困的,高贵的就傲视卑贱的,聪明的就欺骗迟钝的。这就是“强执弱,众劫寡,富侮贫,贵傲贱,诈欺愚”。总之,当时社会的所有问题,包括“资产重组”“弱肉强食”和“分配不公”,都是因为“不相爱”。

问:所以,墨子的办法,就是对症下药,用“兼爱”来治“不爱”?

答:正是。墨子说,诸侯相爱,就不战争;大夫相爱,就不掠夺;人与人相爱,就不残害。其中,最根本的,还是人与人的相爱。君臣相爱,就君惠臣忠;父子相爱,就父慈子孝;兄弟相爱,就融洽协调。如果“天下之人皆相爱”呢?那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

问:什么?

答:这种人与人的相爱,必须是“兼爱”。

问:兼爱又有什么特别呢?

答:兼爱,就是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比方说,看待别人的国就像看待自己的国(视人之国若视其国),看待别人的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家(视人之家若视其家),看待别人就像看待自己(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样一种爱,就叫“兼相爱”,也叫“兼爱”。

问:那又怎么样?

答:墨子说,如果天下人都“兼相爱”,都把别人的家看作自己的家,还有谁会盗窃(谁窃)?都把别人的人看作自己的人,还有谁会残害(谁贼)?都把别人的家族看作自己的家族,还有谁会掠夺(谁乱)?都把别人的国家看作自己的国家,还有谁会进攻(谁攻)?同样,把自己看得和别人一样,又怎么会剥削和掠夺别人,怎么会分配不公?总而言之,只要“兼相爱”,就一定“天下治”。所以,兼爱,就是彻底改革的“治本之策”。

问:做得到吗?

答:做得到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墨子问,兼爱,有多难呢?有吃不饱饭那么难吗?有穿粗布衣服那么难吗?有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那么难吗?可是就连这样“天下百姓之所皆难”的事,也能做到。想当年,楚灵王喜欢细腰,他的臣下就争着减肥,一天只吃一顿饭,饿得面黄肌瘦,扶着墙才能站起来。晋文公喜欢简朴,他的臣下就穿粗布衣,披母羊皮,戴厚帛冠,踏草鞋垫。越王勾践好勇,他的战士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见再难的事,只要上面喜欢,下面就有人去做。兼爱,有那么难吗?

问: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我问“做得到吗”,不是技术和能力问题,而是说,大家愿意兼爱吗?

答:讲清道理就愿意。

问:什么道理?

答:兼爱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因为你爱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爱你(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你帮助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帮助你(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这样利人利己、两全其美的事,怎么会做不到?反过来,如果你不爱别人,别人自然也不爱你;你不帮助别人,别人自然也不帮助你。这道理,难道还不简单吗?

问:有这么简单吗?

答:墨子也知道大家不会马上就相信,因此他不但要讲道理,还要做实验。墨子说,假设有两个士人,一个是主张兼爱的,一个是反对兼爱的,那会怎么样呢?那个反对兼爱的就会说:我怎么可能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饿了,他不给吃的;朋友冷了,他不给穿的;朋友病了,他不给治疗;朋友死了,他不给埋葬。那个主张兼爱的则会说,我当然要把朋友看成自己,把朋友的父母看成自己的父母。因此,朋友饿了,他给吃的;朋友冷了,他给穿的;朋友病了,他来服侍;朋友死了,他来埋葬。那么请问,一个人要出征或者要出差,临行之前,要托付自己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会去找谁呢?傻瓜都能做出判断。

问:而且,按照墨子的逻辑,那个帮助了别人的人,自己要出征或者要出差的时候,那个被他帮助了的人,也会反过来照顾他的家庭、父母、老婆孩子,是不是这样?

答:是啊!所以“互爱”的结果,必然是“互利”。互利互爱,再加上前面说的“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就是墨子的“社会主义”。请大家说说,这样的理想,这样的主张,不好吗?

问:当然好,太好了。问题是,这样好的主张,咋就没人实行呢?

答:因为统治者不赞成,老百姓也不愿意。

墨子一片好心,却是众叛亲离

问:不对吧?墨子的主张,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怎么都反对呢?

答:很简单。墨子的方案,不是“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吗?那些不劳而获、无故富贵、吃祖宗饭的,岂不要饿肚子?墨子的主张,不是“各尽所能,机会均等,能上能下”吗?那些世袭的天子、诸侯、大夫,岂非十有八九得下台?

问:统治者不赞成,倒好理解。老百姓怎么也不愿意?

答:因为按照墨子那一套去做,太苦了,太难了。我们知道,墨家学派有个特点,就是“以苦为乐”。苦到什么程度呢?按照《庄子·天下》的说法,是必须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腓无胈,胫无毛),非如此不足以为“禹道”,不足以为“墨者”。

问:真是这样吗?《庄子》的说法,也不一定靠得住吧?

答:那就看看墨家自己怎么说。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滑”音“骨”),追随老师三年,手上脚上都起了老茧,脸黑得像煤炭,做牛做马服侍先生,什么问题都不敢问。最后,就连墨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备酒设宴请他吃饭,禽滑釐这才说自己想学守城。这事可是《墨子·备梯》说的,不算别人诬蔑他们吧?

问:为什么必须这样?

答:因为墨子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人必须劳动,也只能劳动。劳动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错误的。什么休闲啊,娱乐啊,上个网啊,看个电影啊,看看电视啊,都不行的。你看什么电视嘛!有这闲工夫,不会去编个筐子?看央视春晚,更不行!那种“大型综艺晚会”,是墨子最痛恨的。这样的生活,你说老百姓干吗?我看没谁愿意。

问:我也不愿意,太不近人情!

答:实际上,墨家学说的问题之一就在这里。我们知道,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追求幸福,是人之常理。你违背这个常情常理,就行不通。

问:墨子难道反对人们追求幸福?

答:不不不!墨子是主张追求幸福的,而且主张全人类的幸福。他的思想有一个总纲,叫做“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这十个字,在《墨子》一书中多处可见,贯彻始终。实际上,墨子不但主张,而且还许诺这种幸福。他告诉人们,只要实行他的改革方案,那就普天之下,都会幸福。

问:但实际上给大家的,却是苦日子?

答:恐怕是这样。这就牵涉到对幸福的理解。在墨子看来,平等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廉洁。只要大家平等地过苦日子,那就是幸福了。如果像他那样,领导人带头过苦日子,芸芸众生就更应该欢欣鼓舞,感恩戴德。

问:恐怕他想错了。

答:当然想错了。人民群众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好日子。何况平等也不等于平均。平等的意义有两条,一是人格平等,二是机会均等。只要做到这两条,先富后富,多富少富,不是问题。有人曾经说,我不关心领导人一餐几菜几汤,我只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能不能也四菜一汤。这才是大实话,也才是天下人的愿望。

问:相反,像墨者那样,人人破衣烂衫,餐餐粗茶淡饭,天天劳动不止,还不准有任何娱乐活动,恐怕不是广大人民群众向往的生活。

答:所以《庄子·天下》说,墨子这种主张,实在是“反天下之心”。反天下之心的结果,势必是“天下不堪”,没人受得了。因此,就算墨子自己能够实行(墨子独能任),却“奈天下何”!这样“离于天下”,违背人之常情常理的主义,能得到实行吗?不能。

问:看来,墨子的“国企改革”,和我们今天做的事情,并不完全一样啊!

答:当然并不完全一样,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把所谓“公平”放在首位,恐怕也只能是大家一样地过苦日子。所以,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不能责备墨子。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们的经济学家,不还在为所谓“公平与效率”争论不休吗?今人都说不清的,怎么能要求古人就搞得掂呢?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得出一些教训。

问:什么教训?

答:那就是任何改革方案,都必须有可行性。所谓“可行”,还不仅是“可操作”。更重要的,是“合人情”。不能认为你作为改革者,作为领导人,怎么怎么样了,大家也得跟着怎么怎么样。是的,你辛苦,你廉洁,你克己奉公,你以身作则,我们会尊敬你,但未必会照着做。毕竟,我们不是导师,不是领袖,不是圣人。我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就想能够过个好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像你一样“以苦为乐”呢?

问:于是,墨子一片好心的结果,便只能是众叛亲离?

答:大约是吧!不过,墨家学说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正如我在前面所说,他们的办法不但最不管用,也最用不得。

问:为什么最用不得?

答:原因也很多。不过,我建议你先听听孟子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