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墓地已经挤满了镇上的人。有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有的人甚至将店铺关门,为的就是前来参加阿伊诺娃的葬礼。阿伊诺娃可能不是第一个被同一个凶手谋杀的人的消息在人群中逐渐传开。两小时前,在圣地亚哥教堂举行的葬礼上,牧师在致辞中也隐隐地影射,邪恶之人此刻也许正在窥视着这个小镇。在神父祷告的时候,埋葬小女孩儿的墓坑是打开着的,气氛紧张不祥,仿佛一种邪恶的咒语将降临到在场所有人的头上,任何人都无法逃脱。阿伊诺娃哥哥的抽泣声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在表妹们的搀扶下,他从胸腔爆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令人心碎。他的父母站在旁边,就像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一样。他们相互搀扶着,默默地哭泣,两眼盯着那具放着小女孩儿尸体的棺材。约南靠着一个位置较高的墓碑,拍摄着整个过程。蒙特斯则站在女孩儿父母身后,观察着前面的人。他们是离墓坑最近的。萨巴尔萨副警探则坐在墓园大门附近一辆伪装的小车里,把所有进入墓园的人都拍了下来,包括那些去别的墓地扫墓的人,以及那些没有进入墓园但在围栏外聊天或向里张望的人。
阿麦亚看到了恩格拉斯姑妈,她与萝丝两人手挽手进入了墓地。她在心里想,那个懒汉姐夫弗雷迪在哪里呢?一定还在睡觉。弗雷迪现在没有工作,他五岁时父亲就过世了,在歇斯底里的妈妈和一群姨妈的抚养下,浑浑噩噩地长大了。去年的平安夜,他甚至没有来参加家庭聚餐。萝丝一口饭都没有吃,只是板着脸望着门口,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弗雷迪的电话,但怎么也联系不到他。虽然大家都安慰萝丝不要在意,但是姐姐弗洛拉却不停地数落弗雷迪,直到最后萝丝和弗洛拉两个人争吵起来。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萝丝就离开了,弗洛拉和一直忍声吞气的维克多也在吃完甜品之后走了。从那时候起,萝丝和弗洛拉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糕。阿麦亚等大家都向阿伊诺娃的父母吊唁之后,她才走近墓坑。工人们刚刚用一块沉重的灰色大理石把墓坑填上,墓碑上还没有刻上阿伊诺娃的名字。
“阿麦亚!”
镇上的人尾随着阿伊诺娃的父母离开公墓,阿麦亚远远地看到维克多穿过人群走过来。阿麦亚从小就认识维克多,那时维克多刚刚开始和弗洛拉约会。虽然现在他们已经分居两年,但是对于阿麦亚来说,维克多永远是她的姐夫。
“你好阿麦亚。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尽管有这么复杂的案子。”
“当然了。”维克多茫然地看了一眼阿伊诺娃的墓地,“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和你姐姐一起来的。”
“我之前没有见到你们。”
“可我们看到你了。”
“那弗洛拉人呢?”
“你了解她的……她已经走了。你别责怪她。”
这时,恩格拉斯姑妈和萝丝沿着铺满石子的小路走了过来。维克多毕恭毕敬地和她们俩打了一声招呼便离开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转过身向她们挥手告别。
“真不知道维克多怎么能忍受得了弗洛拉。”萝丝说。
“他现在已经不用忍受弗洛拉了。他们已经分居了。”阿麦亚说。
“不用忍受弗洛拉?弗洛拉对他简直就像是对待狗一样。弗洛拉自己不吃饭,也不让别人吃饭。”
“这句话真是弗洛拉的真实写照。”恩格拉斯姑妈说。
“以后再聊,我现在要去见弗洛拉。”阿麦亚说道。
萨拉沙蛋糕工坊成立于1865年,是纳瓦拉地区历史最悠久的甜品店之一。萨拉沙一家六代都在这里工作。从父母手中接管下生意的弗洛拉则是推动蛋糕工坊发展的关键人物,她让蛋糕工坊能够在今天的摩登时代继续运营。萨拉沙蛋糕工坊还保持着刻在大理石上的古老店牌,木头做成的百叶帘则被换成了茶色玻璃,这样外面的人就无法看到工厂里面的情形了。阿麦亚绕着工坊大楼转了一圈,终于走到了仓库门口。只要里面有人工作,仓库的大门就永远是打开的。她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几个工人一边聊天,一边在为做好的蛋糕打包。阿麦亚认识其中几个,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之后便径直走向弗洛拉的办公室。阿麦亚呼吸着裹着糖浆的面粉和黄油味道的空气。多年来,这些味道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渗入她的衣服和头发,就像是一种代代遗传下来的DNA一样。她的父母最早提出改革工坊,弗洛拉果断坚定地将改革推向了高潮。阿麦亚看到工坊里的烤炉除了柴火炉之外,已经全部被更新。
那些用来摊面粉的古老的大理石桌子已经换成了不锈钢桌子,还添置了几个带脚踏板的自助饮水机。整个工坊被一尘不染的玻璃分割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若不是闻到了糖浆的香味,阿麦亚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外科手术室,而不是一个蛋糕坊。相反,弗洛拉的办公室则装修得令人惊叹。房间的一角是一张橡木桌,这是办公室里唯一的办公家具。一个带着烟囱的简易大厨房,一张木制流理台成了接待桌,另外还有一个带花的大沙发和一台咖啡机,整个办公室看起来非常温馨。
弗洛拉边准备杯碟边冲咖啡,就像接待客人一样。
“我正等着你呢!”阿麦亚敲门的时候,弗洛拉头也不回地说。
“这里可是你等我的唯一地方。你是跑着离开了公墓。”阿麦亚说道。
“妹妹,那是因为我不能浪费时间,我得工作。”
“所有人都得工作,弗洛拉。”
“妹妹,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工作,总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工作得更努力。我肯定,任何人都比萝丝勤奋,或者更确切地说,比萝莎乌拉勤奋。她想要别人这么称呼她。她可是整天无所事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的妹妹。”弗洛拉对妹妹的蔑视语气让阿麦亚觉得又惊讶又厌恶。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这个姐妹和倒霉鬼弗雷迪之间又出现了问题。最近,萝丝不停地在打电话寻找弗雷迪。她总是两眼红肿,就是为了那个畜生而哭泣的。我经常劝告她,可她根本不理会我。直到两个星期前的一天,萝丝说不来上班了,借口是病了。我想跟你说,我才生病了呢!她的问题是嫁给了这个倒霉鬼,‘任天堂游戏的冠军’有用吗?他只会用萝丝辛苦赚的钱去玩游戏,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总之,一周前,那个有尊严的萝莎乌拉‘女王’竟然跑到这里跟我说要解除劳动合同。你怎么看?她跟我说她不能再和我一起工作了,要我解除她的劳动合同……”
阿麦亚望着弗洛拉,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就是你姐姐做的事情,她不但没有教训那个倒霉丈夫,还过来说要和我解约!”弗洛拉生气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得赔偿我,要知道我为了忍受她那些歇斯底里的喊叫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总是楚楚可怜的受害者,但是这些不幸都是她自找的!你知道我怎么回复她的吗?她不干了最好!我有二十个工人。我终于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眼泪,我倒是要看看她去哪里工作拿到的工资能比上我给她的一半。”
“弗洛拉,她是你的妹妹。”阿麦亚边喝咖啡边小声嘟哝了一句。
“当然了,为了这个名分,我已经忍受她太多了。”
“弗洛拉,每个人都希望她的姐姐是世界上最理解她的人。”
“我难道还不够理解她吗?”弗洛拉抬起头。
“也许你多点儿耐心也不是什么坏事。”阿麦亚说。
“这太过分了!”
弗洛拉大声喘了口气,然后整理起她的办公桌来。
阿麦亚问:“当她三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你去探望她了吗?你问过她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但你去问过她吗?”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弗洛拉,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关心她的。”
“我没有去问她是因为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一定是那个倒霉丈夫把她弄得如此不幸。既然大家都知道原因,为什么还要去问呢?”
“你说得有理。但以前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虽然我和萝丝知道你为何伤心,我们仍一直站在你的身边。”阿麦亚说。
“你们知道的,我其实并不需要你们这么做。我已经按照这些问题原本就应该解决的途径解决了我遇到的困难。”
“弗洛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坚强。”
“那她们应该坚强起来。在这个家庭里,每个女人都应该是坚强的。”弗洛拉边说边恣意地撕下一张纸,丢进废纸篓里。
阿麦亚仔细品味了一下弗洛拉话语中仇恨的力量。原来在弗洛拉眼中,她和萝丝都是懦弱且微不足道的人,她们俩就像是未成年的少女。弗洛拉带着轻视和无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没有任何仁慈和同情。
当弗洛拉在洗咖啡杯的时候,阿麦亚看到一个信封中掉出来的几张放大的照片。在照片中她的姐姐弗洛拉穿着点心师的制服,一边微笑,一边揉着滑腻的面粉团。
“这是为你的新书拍摄的?”
“是的。”弗洛拉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这是我新书封面的照片,今天寄给我的。”
“我知道你的上一本书非常成功。”
“是的,书卖得不错,所以出版社希望我能继续那个风格,你知道的,就是延续最基本的糕点的做法。这样任何一个家庭主妇在家都能做,没有任何复杂的工艺。”
“别觉得这不重要。弗洛拉,我在潘普洛纳市的朋友都买了你的书,而且她们很喜欢。”
“如果别人跟奶奶(amona)说,我是靠教人做糕点和甜甜圈出名的,她肯定不会相信。”
“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在家做小面包可是非常独特的、有异域情调的体验!”
听了阿麦亚对自己所取得的成功的恭维,弗洛拉的喜悦溢于言表。她笑着看了看阿麦亚,似乎在掂量着要不要与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你别和别人说,一家电视台正邀请我做一档糕点节目!”
“哦,上帝,这太棒了,恭喜你,弗洛拉!”阿麦亚说。
“我还没有和他们签合同。他们给我的律师寄了合同,等我的律师审查过合同,同意我签名的时候我再签名。现在我只是希望这几起杀人案件不要影响我的事业。一个月前一个女孩儿被她的男朋友杀害,现在又有一个女孩儿被杀。”
“我不知道这几起案件怎么会影响到你的事业。这些案件和你是完全不相关的。”
“是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但我认为,我的形象、萨拉沙蛋糕工坊的形象是和艾利松多镇紧密相关的。这些凶杀案会影响艾利松多镇的形象,影响小镇的旅游业,从而影响我的糕点的销售。”
“你真奇怪,弗洛拉,你也太没有人性了吧?我提醒你,现在两个女孩儿被杀,两个家庭因此支离破碎,我不觉得现在是思考案件会如何影响旅游业的时候。”
“总要有人去思考这些问题的。”她说。
“所以我现在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抓住凶手,让艾利松多镇恢复平静。”
弗洛拉盯着阿麦亚看了一会儿,露出怀疑的神情。
“如果你是警察局能派出来的最好的警察,那么就期望上帝让所有人都坦白从宽吧!”
和萝丝不同的是,弗洛拉对阿麦亚的嘲讽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阿麦亚。阿麦亚在警察这个以男性为主的职业道路上已经走了三年。她成了第一个负责谋杀案的女性警探,很多没能达到这个职位的男性警员因此嘲笑她、讥讽她,但这些嘲讽就像是为她的能力和沉着披上了铁甲,让她变得更加能干。因为弗洛拉是她的姐姐,所以阿麦亚几乎就忽略了她对自己的蔑视。但阿麦亚还是感到很惊讶,原来她姐姐如此坚定地认为她不是个好警探。弗洛拉的每个姿势、每句话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伤害别人。看到阿麦亚对她的挑衅和嘲讽无动于衷,弗洛拉就像是面对一个死不悔改的缺乏教养的孩子,轻轻地抿了抿嘴,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阿麦亚正想回复她一些话的时候,手机响了。
“头儿,我们已经有了葬礼上的照片和视频。”是约南打来电话。阿麦亚看了一下时间。
“很好,我现在出发,十分钟后到。你把所有人都叫齐。”阿麦亚挂了电话,笑着和弗洛拉说:“姐姐,我得走了,你看,虽然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但总有活儿需要我去干。”
弗洛拉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想了一下,决定什么也不说。
“别这样,”阿麦亚说,“别愁眉苦脸的,我明天早上还会再回来的。除了想再喝一杯你的美味咖啡之外,我还想咨询你一件事情。”
当阿麦亚走出工坊的时候,正好撞上了维克多,他带着一束玫瑰花走进来。
“谢谢,姐夫!”阿麦亚惊叫道,“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
“阿麦亚,这是给弗洛拉的。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二周年纪念日。”维克多笑着说道。阿麦亚顿时陷入了沉默。虽然弗洛拉和维克多还没有正式离婚,但他们已分居两年。弗洛拉还住在他们共同的家里,而维克多已经搬到了郊外的房子里。维克多看出阿麦亚的困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还没有离婚,是因为我还爱着你姐姐,而且她说她不想离婚。我不在乎原因是什么,但是我仍然有一丝希望,不是吗?”
阿麦亚握了握维克多捧着花的双手。
“当然了!祝你好运!”
维克多笑着说:“和你姐姐在一起,我总是需要些运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