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罗森桥(1)
童悦是晚饭前去的“鱼缸”。如果把都市比作纵欢的交际花,这个时间点,她正在淡扫蛾眉、轻贴花黄,不眠、不休的夜还没开始。
小舞台上有两人在跳舞,腿部密不可分,潇洒灵动之中游戏的意味很浓,你退我进,心思缜密却波澜不惊,所有的明明暗暗都融在了舞姿之中。音乐也贴切,节奏分明,铿锵有力,音调时而高昂时而渐消,让人捉摸不透。
“新请的舞者,晚上助助兴。现在拿把吉他站上面唱歌,酸掉牙了。唉,生意不好做。”桑晨挂着两只黑眼圈,语气沧桑得像个老妪。
童悦白了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柠檬水:“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从小年夜到元宵,中山路上的其他酒吧最少也休息个五六天,桑二娘硬是撑足了全场,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现在能赚一个是一个,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呢!”
对,张青可是败家的主,就是座金山,也能被他给夷为平地。童悦毫无同情心地啐道:“你就是个老妈子的命。”
桑晨慢悠悠地喝着酒,难得没反驳:“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男人小一岁就是小十岁,他比我小两岁,三岁一条沟,二十岁就是一天堑。我要是不花钱搭座桥,他怎么过来?”
“他和你联系了?”桑二娘自小就是御姐范,童悦从没想过她被男人搂着,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张青白白净净的,头发留到肩膀,平时扎个小辫,行为举止都不像个正常的人类。桑晨和他一起后,童悦没看出他有多小,就觉得桑晨的品位诡异。但她承认,这两人的组合画面看上去蛮和谐的,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童悦不敢想下去了。
“快了,昨天听他的狗友们说他在泰山拍日出。”
泰山离青台是不太远,但要看张青搭的什么交通工具,他要是决定用脚丈量过来,桑二娘的眼睛要望酸了。这两句话,童悦就自己在心里面嘀咕下。当别人怀有梦想时,不管是幼稚还是可笑,不管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都不能打击。有梦就有方向,至少不会迷茫。
童悦今天过来是给桑晨送在云南拍的特色酒吧照片,桑晨看了几张,撇撇嘴:“这风格太装了,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游客拍几张照,不是我的菜。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童悦端起水杯。桑二娘是个爆竹性子,一点就炸。和她说事,童悦向来都再三考虑。事实上她也没隐瞒什么,哪家两口子不拌嘴,舌头和牙齿还会斗上呢!气头上说的话,当不了真。这不,两天没回书香花园的叶少宁,第三天就回来了。现在,他只要有应酬,都会给她发短信。她收到后,就知道不要等他了。荷塘月色有公寓,叶家的别墅也不算远,所以不要担心他会露宿街头。早饭和夜宵,也不必准备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是种罪恶。这也是他对她的体贴。教学楼走廊上的倒计牌,已经快进入了两位数,看一次神经就崩一次。不说吃饭,就连呼吸,她都小心控制着。
桑晨抓耳挠腮,她这样子童悦一看就知她有话憋不住。
“怎么了?”
支支吾吾半天,桑晨豁出去了:“泰华的乐董有个女儿从国外留学回来了,现在是叶少宁的助理,你知道这事吧?宝贝,你可得给我长点心眼。他带她来过这儿几次,我看她可不像把他只当上司。”
难为桑二娘了,把话讲得这么含蓄这么委婉。
“前两天那个世纪大厦主体工程开工,搞了个剪彩活动,还上了电视,我看了,她一直和他头挨着头,不知说什么,笑得像个花痴。她不要脸,叶少宁怎么回事,也就由着她?”桑二娘越说越气,牙咬得咯咯响。
阳光下能有点新鲜事吗?结婚前,整天操心着嫁个什么样的男人,结婚后,整天操心着怎么留住男人的心。人哪是老死的,绝对是累死的。
“别捕风捉影,我有数。”
桑晨一脸担心的样子:“你的智商要对得起你这张脸呀,我都替你愁死了。”
童悦才不愁,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是有出场顺序的。一次相识或者相遇,有的成为故事,有的变成沉香,以一种美丽伤痕的形式在心中隐秘地变迁。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有一些触及不到却又忘不了的爱。
直白地讲,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得不到的至爱。车欢欢问叶少宁,如果她和童悦同时出现,他会爱上谁?叶少宁回答没有如果。这个回答有点狡猾,不过也是事实。车欢欢再唏嘘,也改变不了她是后来者。还有她不懂,男人爱谁不一定会娶谁,舍不得娶或是娶不到。
每年春天,天气就变化多端。昨天还下了场雪,雪花很大,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第二天,气温回升,校园大道上落叶纷纷,再定睛一看,嫩嫩的新叶绽出了小芽。
教师公寓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封顶了,单身的教师们最雀跃,一天跑几趟去视察进度,算过了,一共六十套,没成家的都有份。平时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的赵清有点反常,下了课就捧着个茶杯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乔可欣说春天来了,他思春了。
乔可欣对教师公寓也是冷眼相对,她说:“我是疯了不成,大车店似的,房子都不隔音,衣服都没地方挂。”今早跑操的时候,全校师生都看到她从一辆银色的奔驰车上下来,开车的人没看清楚,只是挥手告别时,手腕一扬,一道金光闪过。聪明的女人好过活,哪怕现在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乔可欣已经让她的世界里百花齐放。
童悦也没去关注教师公寓,她在接待家长。电话通过几次,人还是第一次见。童悦悄悄打量坐在对面的何也妈妈,齐耳短发,脸上的笑意有点生硬。以前应该漂亮过,只是不知是内分泌失调,还是家有高考生心太累,眼睛下方长了不少斑,颜色很深,人的精神也不太好,不过气势很强悍。
何也这次收心考小宇宙爆发,童悦心里有底,寒暄了几句,忙夸道:“何也进步很大,这次考的是年级第二,特别是数学,比上次多了三十分。”
何也妈妈却没有被胜利冲晕头脑:“一次发挥好又不代表次次发挥好,何况比第一名还少了十二分。高考时,一分就是一千五百人,十二分就是一万八千人。北大和清华每年在青台招几人?有一万八千人排在他前面,他能上什么学校?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童悦目瞪口呆,她庆幸实中的校长是郑治,而不是何也妈妈,不然还让不让人活了呀?“话是这样讲,但我们也要看到孩子的努力,不能一味地提要求,有时也需要适当的鼓励。”
“我对自己孩子还是很了解的,我知道他那个瓶子里能装多少水。我今天来找童老师,是想拜托一件事。”
童悦连忙正襟危坐:“您请讲。”
何也妈妈严肃道:“何也这次发挥不错,显然是假期辅导很有成效。我想继续保持下去。后面主课何也会正常上,一些不重要的课和早晚自习,我想让他在家里辅导。”
“哪门课是不重要的课?”童悦谦虚地问。
“语数外之外,分值比例不太大的那些课。”
童悦沉思了下,说道:“何也妈妈,我不是很赞成你的做法。在你眼里,语数外是西瓜,其他的课是芝麻,你要丢了芝麻拿西瓜,可是西瓜是圆的,一旦手滑,岂不是丢了西瓜又丢了芝麻?”
何也妈妈脸黑了:“你和我说什么绕口令,我就是告知你一声,你同不同意我都能带何也回家,因为何也的妈妈是我,不是你。”
这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童悦压制住心口的怒火,尽量平心静气道:“虽然我只是何也的班主任,但我和你对何也的期待是一样的。这样好吗?你可以忽略我的意见,但请尊重何也的想法。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期,千万要注意方式。”
“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家何也向来听话。”
童悦无语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再说下去两人有可能吵起来。这个时候学生的压力已经达到了顶点,和同学在一起说说笑笑,还能释放一点。要是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有这样的妈妈在旁边盯着,谁能承受得住?
送何也妈妈出去时,童悦假装没看出她的不耐烦,恳切道:“我第一次做高三班主任,没什么经验,但有很多专家可以提供妥善的建议,您去咨询下,别匆忙做决定。”
这话何也妈妈可能觉得顺耳,没说不好,但也没说好,一脸不耐烦地走了。童悦却添了心思,上课时一直朝何也看。何也是真乖,什么时候看过去,他都认真迎视着你。李想在一边偷偷挠他痒痒,他抿嘴忍着笑,始终坐得端端正正。
散晚自习时,倒计牌上的数字显示是100,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在那儿停了停。
这学期开始,童悦一直坚持骑车。天冷时,骑车脸被北风吹得刺痛,这天气一暖,骑车就是一种享受。拐个弯,车铃按得叮叮咚咚,听着心情也轻快起来。忍不住就想骑得更远些、再远些。
屋子里亮着灯,不是很明亮。钱燕应该在值夜班,童大兵一个人在家总是很节约,最多开一盏小壁灯。
童悦没有上楼,自行车倚着树,她在楼下一个石凳上坐下。在她和彦杰小的时候,两人在夏天的晚上爱到这边坐坐。
二月上旬去了上海,现在已经是三月上旬,华烨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彦杰的消息。苏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不敢附和。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
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迁。一直以为,即使她嫁了人,彦杰有了女友,他们还能做兄妹,虽然很少联系,可是电波的另一端,他会始终在。
原来有一天,他是会走开的。
在学校还好,回到家一个人呆着,想到彦杰就心乱如麻。来这儿,仿佛能感知到彦杰的一点气息,心会好受点。只是想着想着,眼泪就会从眼角流出。她没去拭,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淌着。
下楼倒垃圾的邻居看到了她:“小悦,你怎么不上楼呀?”
“哦,我准备走了。”她匆忙拭去泪,推着自行车,仓皇逃走。咸咸的液体被风一吹就干了,脸绷得难受。从实中到那儿,再从那儿到书香花园,她骑了两个小时。进屋时,人都快瘫了。
叶少宁在洗澡,浴室内热气腾腾的,勉强看到个人影。他拉开玻璃门出来,她忙转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裸裎相见。卧室的地板上一只行李箱打开着,里面放了几件衣服。
“我明早去北京,房产博览会,泰华有一个展位。”叶少宁坦然自若地进来,穿衣、擦发。
“一个人去吗?”问完,才觉着自己笨。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回答了:“不是,还有乐董和欢欢,几位特助也一起。”
他一直叫她欢欢,语气温柔,如邻家大哥,如爱慕中的男子。她嘴角上扬看着窗外:“去几天?”
“四天,住在泰华北京分公司附近的酒店。”
她点点头,这是最近一阵他们讲话最多的了,有点普通夫妻的家常感觉。那个晚上的争吵,还是留下了痕迹。就像一个精美的茶碗,在热水里煮了下,留下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闷缝,他们只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不留神,碗就成了两半。不是碗娇气,可能是起初的瓷坯就弱。
“北京比青台稍冷点,最好带件毛衣。”她打开衣柜,一低头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纸袋,都是她用那张败家卡为他买的衣服,她选了一件黑色的粗纹毛衣。“这件吧!”她递给他。
他接住:“你吃过没?”
“呃,我吃过了。你呢?”她礼尚往来地问。
“我没有。”
她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家中太久不开伙,勉强充饥的牛奶和面包都没有,冰箱里估计就几瓶矿泉水。
“去趟超市吧,我的刮胡刀也该换刀片了。”他说。
这意思是让她和他一起去吗?她想发问,他已经拿了车钥匙在门口等着她了。
他推车,她挑选。刮胡刀刀片的牌子很多,两人头挨着头研究了好一通,最后选了个德国进口的。结账时,遇到了周子期一家,他抱着儿子,韩玉扎了条丝光羊毛的围巾,气色不错。隔了两张收银台,周子期僵硬地朝叶少宁点了下头。韩玉则像没有看到童悦,自顾和儿子说着话。童悦看向叶少宁,他和周子期的友情大概是回不到从前了,但她不想说抱歉。
超市楼下有家餐馆,点了一份扬州炒饭,两碗海鲜汤。汤有点烫,她喝出了一身的汗。
回家把买回的东西理好,拿了衣服去冲澡,叶少宁先睡了,航班是早晨七点的,他四点半就要起床。卧室里暗暗的,她摸索着上了床,刚躺下,一只手臂横了过来,搁在她的腰间,她在黑暗中僵成根木头。分明隔着一条丝被,那热度却穿过丝被烙在她的肌肤上,火一般灼人。
手臂就横着,没有再动弹,仿佛是一个无意识的行为。她轻轻地把手臂拿开,身子往床边上靠了靠。那手臂却像长了眼睛,跟着又搁了上来。这回,她没有再拨开,反正还有层丝被隔着!身子僵着僵着,就放松了,后来慢慢睡着了。再后来热得像喘不过气,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就像岩石一样,一动不动。意识却相当清晰,她能感觉到整个人都被他裹在怀里,贴得紧密。
“真讨厌机场的早餐,嚼在嘴里像吃纸。”不知是呓语还是嘀咕,说话的嗓音带着刚醒后的一点沙哑、低沉。
她睁开眼睛了。外面天还没亮,一盏盏路灯像一把把张开的大伞,挡住的不是雨,而是黑夜。打着呵欠去厨房,熬粥来不及,她热了牛奶、煮了鸡蛋,把昨天在超市买的南瓜饼解冻后,用文火煎得松脆、焦黄。
一袋十二块,他全吃光了,牛奶和鸡蛋也没剩下。他换衣服的时候,她把行李箱打开,发现他没带牙膏,忙从柜子里拿出一支放进去。酒店里虽然会提供,但他只用云南白药。
三月初的早晨,还是极冷的,他在大衣外面系了条围巾,边照镜子边问她:“去过北京没?”
她捂着嘴,咽下一个大大的呵欠:“没有。”
“明天周五,真是的,周末还要出差。你们也该放月假了吧?”他乌黑亮泽的眸子定定地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