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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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私奔

鲍云安如期而至。

仍旧是轻裘宝马,头上还抹了油,光溜溜的晃人的眼。到宅院前下了马,鲍云安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棉袍,问跟班鲍三头发可曾乱了?鲍三道,滑得很,苍蝇都落不上去。鲍云安笑骂了一句,跟着院工进了门。

韵秋眯着一只眼从窗纸缝中窥视。天井里,诸克己正拉了何秀儿的手在等候客人,阳光正好,静静地泼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何秀儿的发梢荡起一片青色的光晕,涩涩的,如雾似霰,戏里的仙子一般。诸克己也穿了绸袍,头顶的瓜皮小帽镶着美玉,有光晃过时,就氤氲出一片蓝色,精神。韵秋有些奇怪,崇文的事儿伤得老爷不轻,怎的眼下反倒精神了不少?

“婊子!”韵秋骂了一声。

鲍云安到了,诸克己忙迎上前抱拳,两个人寒暄着直接进了饭厅。略谈了几句,何秀儿找了个托词离了席,诸克己从鲍云安的神色中看到了失望。他的心一沉,莫非这个公子哥在打何秀儿的主意?心里想着,嘴上也就怠慢了许多。鲍云安却似乎对诸克己态度的转变并无多少在意,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生意,一面不住地瞟着窗外。

诸克己端起茶盏咳嗽了一声,鲍云安的魂儿才又回到腔子里。

“鲍兄似乎有什么心事。”诸克己的声音里掺了冰。

鲍云安笑笑:“诸兄,弟从小闯荡生意场,出入的都是些秦楼楚馆,无礼惯了,失礼的地方您还多见谅。”

诸克己的脸越发沉得很了:“这么说,鲍兄是把我们诸家堡当成秦楼楚馆了?”

鲍云安忙站起来打个躬:“弟哪里敢在诸家堡撒野,我只是……”鲍云安红了脸。

诸克己目不转睛地盯着鲍云安,等待着他的下文。

鲍云安叹口气:“弟今年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却从小浪荡惯了,到现在也一直没有婚配。”

诸克己的火拱上了脑门儿,把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鲍兄想说什么?!”

鲍云安一下子慌了神:“诸兄别误会,我是看上了如夫人身边的丫头……弟也不知道叫啥名字,那眉眼却跟如夫人极相仿。”

诸克己一愣,想到是祝绣儿,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得很。这事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诸兄,你跟她捎句话,只要她跟了我鲍云安,她就是我的长房太太!”

诸克己的脸不觉一黑,这个祝绣儿果然有几分妖气,怎的迷倒了这么多的男人?鲍云安来得正好,如果不赶紧把她赶出去将来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患来。

“好好,一个丫头而已,这事不难,等明日得闲我和秀儿说合说合。”诸克己嘴上说着,心里却对鲍云安生出了几分轻视,看他的做派无非是个小商贩,哪里像何秀儿说的什么巨贾。

鲍云安却一拍桌子:“好!有诸兄的这句话咱们的生意成了,鲍三,拿定银来!”银子稀里哗啦地堆了一桌子——两千两。诸克己吃惊不小,这白花花的两千两银子即便在他眼里也不是小数目,鲍云安却大方得像是抛下一堆红薯。

诸克己心里波诡云谲,脸上却不动声色。

“诸兄,弟劝你几句,兄莫生气。诸家堡广有良田,却只是种些高粱红薯之类的庄稼,棉花这东西眼下可是稀缺货,你可以多种些。一来可以抵朝廷的税赋,二来可以榨油织布……”

诸克己有些不悦:“那些油啊布啊够我们诸家堡和三里五乡的人用就是了,总是庄稼来得实在,朝廷要吃,小民也要吃,乡绅也要吃,多种些有啥不好?”

鲍云安隔着桌子向前凑了凑:“庄稼要种,棉花更要种。兄恐怕不知道吧,眼下朝廷编练新军,全国三十六个镇,听说还要制新军服,这油料布匹用度大着呢……”

正说话间,绣儿端着条盘进了门。看到鲍云安时女孩莞尔一笑,鲍云安立时丢了魂魄。他端着茶只管呆呆地看着祝绣儿,全不顾身边还坐着诸克己。

女孩的脸臊成了一块红布。

晚饭时饭厅冷清了许多——诸克己和鲍云安喝得酩酊大醉,何秀儿只得留下照顾诸克己。毓梅照旧在屋里闷坐,只有韵秋带着崇武和崇男在用饭,吴氏站在一旁伺候。快用完饭时刘杏儿进了饭厅。

“二太太。”刘杏儿放下条盘侍立垂首。

“呦——”韵秋大惊小怪地停了箸,“杏儿怎么越来越好看了?该找婆家了啊!”

刘杏儿红着脸不语。

“杏儿,大太太身子还不舒展?”韵秋放下碗筷拿了牙签剔牙。

“嗯,老是不吃不喝的。这碗粥又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刘杏儿叹气道。

“都是命啊,这事强争不得。”韵秋不甚真切地嘟囔了一句。

“二太太,没啥事我忙去了。”刘杏儿说。

“莫慌,”韵秋褪下手上的玉镯,“杏儿,这些日子大太太怄得你够呛,这镯子是赏你的。”

刘杏儿慌得连连摆手:“伺候大太太本就是我做丫头应该干的,哪里敢要太太的镯子?”

韵秋耷拉下了脸:“咋,嫌这镯子扎手?怕大太太给你穿小鞋?刘杏儿啊,做人眼光须放长远些,你知道将来谁做诸家的主子?”韵秋说着话,眼睛却瞥着吴氏,“莫看此时爷眷着谁,到底还是骨肉亲,有我家崇武在,诸家的江山还能跑了?”

刘杏儿吓得一时不知所措。

“杏儿,拿着。”韵秋转过饭桌把镯子递到刘杏儿手中,“有我给你撑腰怕啥?”

刘杏儿只得接了镯子。

韵秋带了一双儿女扭出了饭厅,一路扭得风光月霁。

刘杏儿和吴氏在静默中对视。

“杏儿多长点儿心眼儿,莫着了这女人的道儿。”吴氏说,“拉拢你呢,天知道她想干啥。”

刘杏儿点头:“吴奶娘,谁又不是傻子,我能跟祝绣儿一样被人当了枪使?”

吴氏一愣,忙掩了门:“啥事,跟奶娘说说。”

刘杏儿忙摆手:“我可不敢,生出事儿来我一个丫头如何能挡得?”

“莫怕,你只说给我听,奶娘不跟别人说。”

刘杏儿到窗口向外看了看,见无人才走到吴氏跟前:“奶娘知道四太太为啥小产?”

吴氏惊得瞪大眼睛:“为啥?我和老爷也怀疑有人做手脚,只是拿不出证据来。”

“是二太太给了祝绣儿一个荷包,绣儿贪了人家的便宜,把荷包戴在身上一刻也不曾离身,那荷包里却放了……”

吴氏一声惊叫:“这招毒啊!我咋就没想到呢!杏儿,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宅子上下都知道这事儿,怎么奶娘独独不知道?”刘杏儿故作惊讶。

诸克己醒来时屋里无人,他唤了几声何秀儿,人不在。诸克己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一迈过门槛就天旋地转,只得抱着廊柱委顿在地上。游廊尽头传来一声惊叫:“爷咋喝了这么多酒?”韵秋喊得失魂落魄,“爷,快跟我进屋歇息。”韵秋把诸克己的胳膊架在了肩膀上。

屋里无人。

诸克己闻到了女人身上的胰子香,浓浓地撩拨着人的鼻腔。韵秋让诸克己坐在榻上,跪在榻上为男人放被子,诸克己重重地躺下,顺势扯倒了韵秋。

韵秋红了脸:“爷,你先喝杯茶醒醒酒。”女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抵御着男人的手。

诸克己抱了韵秋呢喃:“……你这妖精还是跟以前一样让人疯。”

韵秋却掉了泪:“自打有了何秀儿,老爷何时上过我的床?亏你还记得我的好。”女人摆脱了诸克己的纠缠,转到屏风后斟了一杯茶,看看诸克己闭着眼又挪步到多宝阁前取下一个罐子。

“韵秋——”

“嗯,这就来。”女人用指甲挑了罐子里的药粉弾进茶盏。

她想重新夺回这个男人。

暮霭漫天时何秀儿才从油坊回来,屋里没人,诸克己早已没了去向。才欲唤吴妈,却听到了韵秋屋里传来的说话声,声音很小,却真切。

“爷,明天让崇武去城里的新学如何?崇文丢了功名,咱们诸家可以再拾起来。”

“中。”诸克己的声音很慵懒。

“崇文走了,咱们诸家就剩崇武这根独苗了,他的学费用度是不是让账房再加些银两。”

“中。”

“老是中中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还是对何秀儿好,若是她这么央你,爷不知道怎么拍胸脯呢。”韵秋嗔怪道。

何秀儿听到诸克己一声冷哼。

“你们哪个不一样,不都是我身下的玩物?难道还真惧谁不行?”

暮光穿过树隙静静地铺陈在院落里,何秀儿看到光线中有数不清的尘埃在舞动,滚滚而来,又无声无息地消逝。何秀儿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微尘在橙红色的光中癫狂地舞蹈。

韵秋低低地冷笑:“爷,要是让你在我跟何秀儿之间挑选一个,你选谁?”

诸克己沉默不语。

韵秋提高了声调:“莫装睡,快说。”

何秀儿可以想见韵秋赤了身子在诸克己精瘦的身上忸怩发嗔。

“那你觉得我会选谁?”诸克己的声音放荡起来。

“当然是何秀儿那个狐狸精。”韵秋的声音里藏了刀子。

“错了,我选你。”

何秀儿听到了韵秋的假意抗拒和语焉不详的呢喃声,继而那声音变成了黏腻腻的呻吟,呻吟绵密如针,刺得何秀儿的心密密地疼。

院子里有女人在唱曲儿,幽幽怨怨地在橙黄色的光影里弥散。何秀儿侧耳细听,是昆曲《长生殿》。

霓裳天上声

墙外行人听

音节明,宫商正

风内高低应

偷从笛里写出无余剩

人散曲终红楼静

半墙残月摇花影

亭子里且舞且唱的是雪娟。

暮色愈重,女人唱得愈凄婉悱恻。

何秀儿红了眼,雪娟止了声。

“你回来了?”雪娟说得真切。

何秀儿想笑,眼泪却流了下来:“雪娟,你唱得真好。”

“你会唱吗?”晚霞照映在雪娟脸上,红红地泛开。

“会。”何秀儿抹掉眼泪——

香肩斜靠

携手下阶行

何秀儿抓了雪娟的手走下凉亭——

一片明河当殿横

罗衣陡觉夜凉生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

海誓山盟

……

暮霭沉沉中哭倒了两个女人。

天交两更时诸克己才回到何秀儿的房间,讪讪地,有点手足无措,像做错事的孩子。何秀儿冷着脸只顾对着镜子梳头,烛影幢幢中女人的脸温润如玉,跟一年前一样,镜中的女人仍旧艳丽得无可名状,只是额前的刘海不见了,辫子变成了发髻。

何秀儿的心冷透了。

诸克己咳嗽了数声,女人仍旧不回头。

“鲍云安把定银交了。”诸克己清清嗓子道。

何秀儿仍不回头。

“今儿给祝绣儿找到主儿了,有人求亲。”见何秀儿不理会他,诸克己独自斟了茶轻声细语地找话头。

何秀儿正坐在梳妆台前盘头发,听到诸克己的话,满头秀发惊得散作一堆乌云:“谁?”

“鲍云安,他相中这丫头了。”诸克己说,“秀儿,这次你莫拦着,鲍云安是个有钱的主儿,把绣儿嫁给他胜过在咱们宅子里做丫头。”

“倒也是好事,不过要和绣儿商量一下。绣儿要是不愿意呢?”

“跟个丫头商量啥?!”诸克己气哼哼地指着桌上的蜡台,“她就是个我买来的丫头,跟这烛台一样都姓诸。诸家堡里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何秀儿冷笑:“祝绣儿是蜡台,何秀儿何尝不是?我不也是你买来的?我就是你身下的一个玩物,你何时把我们当作人?”

蜡烛光冷飕飕的,映照得诸克己像一尊蜡像,脸色苍白如纸,像是随时都可能融化在光照中。

崇福和崇义放出来时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头顶的天幕是灰色的,被冻得梆梆作响。两个人胡子拉碴地站在窑口面面相觑,对峙了半天两个人又都笑了起来。

“你笑啥?”崇福问崇义。

“你不也笑了?”崇义说。

“我是笑咱俩。”崇福说,“争了半天绣儿哪个也没看上,还在土窑里困了一个月,傻啊!”

崇义收了笑:“我笑的跟你不一样。”

“那你笑啥?”

崇义在腕子上比画了一下。

“那我也跟你笑的不一样。”崇福说。

“那你笑啥?”

“闷着吧,有你知道的时候。”崇福想起了刘杏儿丰腴的身子。他拿不准自己在绣儿和刘杏儿之间的位置,也许仅仅是出于情欲,甚或是隔三岔五见面积攒起来的些微情感。不管如何,崇福的情感天平现在渐渐地倾向了刘杏儿。

崇义哼了一声,蹚着齐膝深的蒿草向诸家堡走去,身后扬起一片雪霰,梦幻般陆离。

腊月二十三,天冷得瘆人。傍晚时分,清冽的空气冻成了一团灰蒙蒙的薄雾,在寒风中荡起又落下,最后在地上铺成一层毛茸茸的冰碴,一脚踏上去光溜溜地滑。大宅院里满是红色,大红的灯笼,新漆的廊柱、门楣,诸克己的脸色却是黑的。他袖着手,急匆匆地走过游廊,宽大的棉袍下襟拍打着裹腿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冬鸟。丫头院工们看到东家的黑脸,纷纷躲了起来,正面撞见的,也连忙站住脚垂首侍立,不敢抬头去看。

韵秋在窗纸的缝隙中窥望,她从诸克己的步态中窥到了男人的内心,他心里窝着一团火。

诸克己踩着灯影进了何秀儿的屋。

“让祝绣儿跟鲍云安走吧。”诸克己说。

“我问绣儿了,她不愿意。”何秀儿说。

“由不得她!”诸克己用力拍了下桌子。

“如何由不得她?!”何秀儿也提高了声调,“绣儿难道不是人?”

“她果真不是人!你知道你小产的事儿是谁害的?”

何秀儿吓了一跳,怔了半晌:“你的意思是绣儿?”

诸克己冷笑:“天知道你护着她做啥,这女孩心歹毒得很,你仔细想想你有喜时她可曾整日戴着一个荷包,你小产后那荷包就不见了?”

何秀儿的头嗡的一声,魂魄悬在了半空中。

“那荷包里做了手脚!”诸克己把桌子拍得山响。

何秀儿一时失神:“你是咋知道的?”

诸克己冷笑一声:“你自己问她就是,下午她已经向我承认了。”

诸克己走了,何秀儿的心也訇然倒塌,她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等待,等待着绣儿的到来。

二更天时,起风了。风呼呼地吹着雪糁,鬼哭一般。

绣儿来了,小心翼翼地踩着残烛微弱的光影,一步步走到何秀儿的跟前悄无声息地跪下。何秀儿坐在梳妆台前,正心不在焉地梳头,绣儿知道她在等待,等待着答案。

“奶奶,我害了你。”绣儿匍匐在地,头几乎触到何秀儿的绣鞋,“是杀是剐奶奶说,我祝绣儿不怨你。”

菱花镜里像是涌起了一团雾,黏腻腻地迷住了何秀儿的眼。

“奶奶,”绣儿抬起脸时,眼泪决了堤,“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都该告诉你,可我不敢,怕你骂我,怕老爷赶我。是二奶奶给我的荷包……”

何秀儿也掉了泪,镜子里的迷雾散尽,清澄澄地映着何秀儿的脸。

“绣儿,为啥?告诉我为啥?”

“奶奶……”

何秀儿听不进去绣儿的话,耳朵里、眼睛里、脑海里混沌一片。

“绣儿,你走吧。你家爷已经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年内你就嫁过去。”

韵秋的屋子里突地传来一声惊叫。

诸克己拿了藤条朝韵秋身上挥舞时,韵秋躲进了幛帷。

“爷,你别打我。我有了。”韵秋在棉被垛后边躲边说。

“有什么了?”诸克己惊问。

“有喜了,有了爷的种!”

诸克己高高举着的藤条停在半空中。

第二天天色亮时,绣儿看见崇武背着书包出现在天井中。积雪很深,也没院工来扫。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雪,抬头看到绣儿正在走廊里向他微笑。

“绣儿姐。”男孩的脸冻得通红,不住地呵手。

“崇武少爷上学去?”绣儿问,眼睛里却有一点黯淡的光,像是泪。

“绣儿姐,你咋了?”崇武问。

绣儿抹了一下眼角:“没啥,天太冷了。”她走近崇武,握住他的双手,“天这么冷,怎么也不戴个暖袖?”

崇武觉得心头一热。

“崇武!”绣儿改了称呼,“姐今后要是不能陪你玩了,你会不高兴吗?”

崇武的心又是一冷:“绣儿姐,难道你要走?”

绣儿不置可否,眼睛又泛了红,她轻轻地呵崇武的手。

韵秋掀开门帘露出半张脸,看到绣儿拉着崇武的手,被火烫着般一声尖叫。绣儿忙撒了手。

“不要脸的东西!”韵秋进屋拿了鸡毛掸子去打绣儿。绣儿白着脸站在雪中一时不知所措。

男孩伸展着胳膊挡住了母亲的去路。

“走开!”韵秋喊,“你被她迷了魂魄?也不要脸面了?!”

男孩倔强地挡住去路。

掸子伴随着韵秋尖厉的嗓音啪啪作响地落在男孩的头上身上,雪渍和鸡毛扬得满天都是。

多年以后,绣儿以同样的姿势为一个男人遮护。似乎是一种宿命。

男孩像是雪雾中的一尊雕像。

除了眨眼,他没有做任何躲避。掸子最终还是掉在了雪地上,韵秋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恸哭。这时,崇武伸展的胳膊才缓缓垂落下来,像一只护仔的母鸡收拢疲惫的翅膀。

傍晚时,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崇武在簌簌落雪中鹄立了片刻,袖着手向后院走去。雪很大,院子才扫过的小径很快就又覆上了一层厚雪,他小小的脚印如孤鸟清浅的爪痕。

柴房的窗台上堆了一层肥硕的雪。崇武踮起脚,敲敲窗子。

“谁?”是绣儿的声音。

“我,崇武。”

“崇武,你下学了?”绣儿捅破窗纸,一丝黏稠的黄色光线淡淡地敷在雪地上,梦一般恍惚不清,“快让我看看你的脸。”

崇武把脸凑向窗子,一只手从窗子里伸出来,皓腕胜雪,一只银镯闪烁着黯淡却又温润的光。那只手摸着崇武的脸,凉得像冰,又灼热似火。

崇武听到了绣儿的啜泣声。

“姐,你莫哭,我不疼。”

“崇武,姐要嫁人了。”绣儿说,“以后再也不能陪你玩了。”

雪片片落下,箭镞般划过崇武的脸,冰冷刺痛。

“姐……”崇武捂住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崇武,姐把这耳环给你。”绣儿摘下耳环,轻轻放进崇武的手掌心,“以后想姐了就看看耳环。它在姐的耳朵上戴了十八年,上面有姐的味道。”

崇武呜呜地哭。北风卷地,哭声传出去好远。

雪大得吓人。

成团成团的雪粒落地簌簌有声,转眼间就覆盖了诸家堡,城堞房脊都是肥硕连绵的雪堆。

崇义在二更天的时候摸到了柴房。

“绣儿。”崇义敲打柴房的窗子。

柴房里亮着灯,绣儿的影子刻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绣儿,我是崇义。”崇义继续叩打窗棂,“你说句话。”

窗上的影子动了一下。

“绣儿,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崇义望着影子,“你到底想跟我好不?”

影子站起来铺满了窗纸:“嗯。”

“那好,诸家堡不能留咱了。”崇义说,“咱们连夜就走,一直走到天边,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敢不敢?”

“敢!”

崇义晃了晃手里的包袱:“我手里有盘缠,离开诸家堡咱们就是夫妻了。”

“钥匙就放在门头上。”绣儿说。

说话间,崇义的头上堆满了雪。他摇摇头,雪糁钻进脖梗里,凉凉的像刀刃横在了脖子上。崇义摸到了门头上的钥匙,开锁时手有点抖。自己和绣儿正面临着人生的岔路,一条通向光明,一条通向苦痛甚至死亡。他不知道今晚过后自己的脚最终将踏上哪条路。

门一开,女孩就拉住了崇义的手。

两个人都不说话,小心翼翼地踩着雪走向后门。

后花园的花花草草早就埋进了大雪。一片银白中只有雪娟暂居的花房还亮着灯,那光暖暖的一团,温柔地铺在满眼的银白色中。

门开着,雪娟在黄色的光影中甩着水袖——

……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蘼外烟丝醉软

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

……

崇义和绣儿停住脚步,雪娟的声音温润得如一盏淡淡的香茶,两个人莫名地想掉泪。

“你怎的还不走——”雪娟的韵白在雪夜里静静地弥散——崇义和绣儿吃了一惊,这疯女人诡异得很,倒像是在提醒他俩。

崇义拉着绣儿从后门大踏步地走出了大宅院。

三更天的时候,有院工叩打窗子,急急切切得像鸡啄米。

“爷,祝绣儿跑了!”院工说,“跟崇义一起跑的。”

“啥?!”诸克己在黑暗中坐起,窗外院工们的火把烧得落雪呲呲作响,“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俩追回来!”诸克己敲打着床帮。

崇义和绣儿的脚步到底没有走出诸家堡的田产。第二天黎明时,两个人在彰徳府被诸家的佣工带回了堡。在后来的岁月中,无论是诸家人还是外姓人在形容诸家堡田产之广时都会不自觉地引用这段往事。当时的谈论者还会把话题由此引申开来,论及崇文的迂腐——怎么会置这么多的田产于不顾落拓江湖,论及韵秋的鬼心眼儿——放出手段又怀了诸克己的种,逼迫诸克己别无选择地把家产留给自己的孩子,他们更会论及何秀儿的气度——这个女人驾轻就熟地为诸家堡创造着财富,并且对来自于明里暗里的伤害都采取一种男人式的大度——谈论者当然会在赞赏的同时叹惋造物不公,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却没有怀上老爷的种?

谈论者中没有人理会崇义和绣儿的心境。

绣儿又被锁进了柴房,而崇义则被捆在了祠堂前的木桩上。大雪一副永无止歇的样子,纷纷扬扬地撒在赤背的崇义身上,他浑身赤红,像一头被褪去毛的狼。雪似乎捂不住他身上蒸腾而出的热气,头顶、肩上都是化去的雪糁。

一整夜,诸家堡的人都听到了崇义的号叫声。想象着他昂首向天,狼一样伸长脖子,拼尽全力嘶吼着抵御渗进骨髓的寒冷。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大雪才住,崇义的叫声也跟着消失了。

太阳跃出厚厚的铅云,把一丝暖暖的光照在崇义身上。崇义很幸运,他尚有一丝气息。崇义在一片炫目的光线中看到了何秀儿,又是这个女人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出现。女人把一件大氅披在了崇义身上,大氅上的绒毛让崇义的魂又重新归了体。

看守的院工在一旁袖着手不敢吭气。

崇义没有力气说话,他只是重重地颤抖。崇义可以想见何秀儿昨夜并未安眠,她未能说服诸家堡最有权势的人。因为何秀儿这次面对的不仅仅是诸克己一个人,而是所有的诸家人,人们无法容忍跟自己拥有同样姓氏的人和一个丫头私奔。几乎所有的诸氏家长都倾向于按照家法处置——夏天在祠前暴晒三日,冬天在祠前冻上三日,是死是活全看自己的造化。

“三天,你必须给我挺过三天时间!”何秀儿说。

崇义眨眨眼。

克俭家的在祠堂前号哭,却不敢向前:“老天爷,您倒是放晴啊!”她伸展胳膊向天。顷刻果真云翳大开,阳光四射。

“哎呀,老天有眼啊!”女人复又大哭,“崇义,我的儿啊,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崇义的泪长长地滑过满是冰碴的脸颊,落在地上,融化了一大片雪。

鲍云安得了相思病。

眼前满是绣儿的身影。吃饭时,绣儿就映在稀粥里;喝茶时,绣儿就映在茶盏里;洗脸时,绣儿就映在清水里。他一天也等不得,便又带着鲍三来到了诸家堡。进堡时天色已晚。

诸克己才要就寝,门子报说鲍云安已经进了院。鲍云安裹着一身风雪进了客厅。屋里火炉正旺,诸克己披着斗篷坐在炉旁喝茶,眼睛被炉火映得发蓝。鲍云安惊奇地发现诸家堡的主人才一天时间就老了许多,眼睛里没了半点神采,像垂暮的老人。

“鲍兄,等不得了?”诸克己的声音也老了几分。

鲍云安局促地搓着手。

“你来得正好,”诸克己说,“绣儿被我关在柴房里了。”

“为啥?!”

“说来难为情,她前日跟一个奴才私奔了。那男的在我家祠堂前冻着呢——”诸克己拨弄着炉火,“如果你嫌她腌臜就撒手吧。”

鲍云安愣了神,诸克己冷笑不已。

男男女女,都是些轻飘飘的云,风一来就散了。他恨恨地想。

“我不嫌腌臜,我要娶绣儿。”鲍云安斩钉截铁。

“那好,今天腊月二十六,后天吧,日子好,腊月二十八你来迎娶祝绣儿。”诸克己说。

“嗯,嗯。”鲍云安连声答应,心比火炉中的那丛蓝色火焰烧得还旺,“诸兄,我能不能见见绣儿。”鲍云安红了脸。

诸克己笑得冷冷的:“鲍兄,女人如衣服,生意人更莫因为女人失了志向,为个女人不值得。”

“值得,咋不值得?都说女人如衣服,我倒觉得女人如手足!”鲍云安说,“我这一辈子就只疼祝绣儿一个人,把她当成我的手和脚,她死我就死,她活我就活……”

诸克己不愿再听下去,他摆摆手让门子带鲍云安去寻绣儿,自己裹在披风里发怔。

诸克己想着鲍云安的话,心里冷成了一坨冰。

这一世,自己到底真正疼过哪个女人?毓梅?韵秋?雪娟还是何秀儿?到底谁能让自己“她死我就死,她活我就活”?诸克己的眼神掉进了火焰中,烫得吱吱作响。

柴房外一片银白。

鲍云安裹着清冽冽的冷气进了门,女孩坐在桌前,冰雕般冷峻。

“绣儿。”鲍云安忙解了大氅为绣儿披上。绣儿没有拒绝。

“你来求亲了?”绣儿问。

“嗯,后天我来迎娶你。”鲍云安忐忑地等待着绣儿的回应。

绣儿笑了笑:“求你一件事。”

“你说你说。”

“你跟老爷说说,让他今晚就把崇义放了,后天我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鲍云安搓着手,想把自己的心焐热。

“咋,你不愿意?”绣儿问。

“愿意,愿意。只要你肯跟我走!我这就去说!”

男人转身出门,雪地上一行脚印,才露端倪就被风雪抚平。

夜半时,诸克己开始剧烈地咳嗽,狂咳使得他羸瘦的身体变成了一片叶子,不住地颤动,似乎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何秀儿忙坐起,轻轻拍打男人的背。

“你先睡下,我去趟茅厕。”诸克己的身子抖得厉害。

何秀儿划亮火镰,火光亮起的一霎,女人看到诸克己的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她的心一沉。

诸克己一直到天亮才回来,他把大氅扔到椅子上,又赤身钻进了被窝,身子冰冷一片。

“你去哪儿了?”何秀儿背对着诸克己。

“不是跟你说了嘛,茅厕。”

“还下雪吗?”

“早就不下了,天已经快亮了。”

何秀儿穿着肚兜亵裤跳下床来,她一把推开窗子,冷飕飕的空气呛得人肺腑生凉。

窗外,一行脚印直通毓梅的屋子。

腊月二十八,又是腊月二十八。去年的今日何秀儿被诸克己抬进了门,今年却是丫头祝绣儿要被鲍云安抬出门。

一大早,崇义就被抬回了家。

克俭家的不敢把儿子立时放到火炕上,她和几个院工让崇义赤条条地躺在院子里用雪把身子搓了一个遍,直到崇义被搓得周身发热才把他扶上炕。

崇义听到了门外的唢呐声,一声声催着他的魂儿。

“娘,谁家过事呢?”崇义问。

“敢是村西守泰家。”克俭家的转身偷偷抹泪。

“莫骗我,是绣儿吧。”鞭炮声震得窗棂发颤,崇义的心也死了。

鲍云安的迎亲队伍一直从祠堂绵延到堡外。这阵势让所有诸家人都联想到了去年此时何秀儿的婚礼。两个女人一个叫秀儿,一个叫绣儿,一个是奶奶,一个是丫头,婚礼的阵仗却一样盛大。

诸家堡女人们的妒忌开始在阳光下发酵,像腊月天腌下的咸菜,泛着白沫。

没有人送亲,连何秀儿也没有露面。

祝绣儿穿着新衣从柴房出来时,天井里没有一个诸家人,大家都关了门窗,像是在躲避一个难堪的时刻。

她毕竟只是东家买来的一个丫头。

祝绣儿走到何秀儿门前时住了脚,她默默地跪下去。

“奶奶,我走了。”绣儿说。

何秀儿在屋里用被子蒙住了头,诸克己看到被子在瑟瑟地抖动。

宅院外,炮铳连天响。

丫头祝绣儿被人扶上了花轿。

女孩听到一片凌乱的踩雪声,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崇义,那个周身还泛着青涩味道的后生。才几天时间,一个梦破裂有声。

崇义,别怪我心狠!女孩仰头向天,怕泪冲花了妆。如果不是女孩用一生做交换,崇义挨不过这三天的天寒地冻。

“起轿!——”长长的一声吆喝,祝绣儿被抬离了诸家堡。

号炮响时,崇义赤条条地从火炕上跳下来想冲出门去。克俭家的忙张开胳膊挡住门:“孩啊,快回去!”

崇义红了眼,将娘一把搡出好远。

“孩啊,娘给你跪了!”克俭家的真的跪在了雪地里。

崇义大吼一声“娘”,震得枝头的雪簌簌而下。

大清光绪乙巳年的春节到了。

天空似乎永远都没有开晴的日子,头顶像悬浮着一朵硕大而颜色陈旧水分充沛的棉花,拧一拧就好像会落下没膝的雪。无怪老天会这么不开眼,对于1905年的大清帝国来说,没有什么足以令人开怀的事情。此时,在帝国的北方日本人和俄国人打得正酣,在帝国的南方会党华兴会闹得正欢。内忧外患使得大清国像垂暮的老人,在忐忑和焦虑中等待,等待死亡。

白雪覆盖下的诸家堡同样是死灰般的沉寂。

吃年夜饭时,诸克己和各房太太都到齐了。

窗外雪簌簌地下,一副永无止歇的样子。屋内,大家都在沉默,似乎是在角力,和天气,和自己,抑或是不肯说出口的对手。

诸克己一直垂着头,骨头缝里似乎有一群蚂蚁在疯狂地咬噬,麻酥酥地,让人发狂。他端起酒,手抖得厉害,浑浊暗红的高粱酒洒出了大半。他干咳了一声,把酒杯向四周一晃,也不说话。

女人们也端起酒杯,抿一口算作是回应。

一瞥之下,诸克己看遍了自己的女人们。毓梅很瘦,才两个多月时间毓梅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憔悴得如一株病梅。她似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煎熬,和诸克己一样,她在忍耐着烟瘾的发作。相形之下,雪娟秀丽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人似乎完全好了,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了些大家闺秀的影子(诸克己并不知道是梁先生的药起了作用)。雪娟紧挨着何秀儿,两个女人会相互为对方夹菜,相顾之间偶尔还会笑笑。韵秋沉着脸,眼神飘忽地在席间诸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来来来。”诸克己又举杯。

毓梅哈欠连天,嘴角渗出了一丝涎水。

诸克己瞪了毓梅一眼,毓梅忙端了酒杯,用手绢掩了嘴。

韵秋突然一阵干呕,忙向外跑去。

毓梅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韵秋的举动更像是在向她示威。

韵秋重新回到席间时,毓梅再也坐不住了,她道了一声“难受”就让刘杏儿搀了回房。

“二太太是有喜了吧?”何秀儿突然开了口,屋里的人俱是一惊。韵秋心突突地跳,她唯恐何秀儿去翻小产的老账。但何秀儿脸色如常,甚至还有一丝浅浅的笑。

韵秋窥不到何秀儿的内心,只得笑笑。

“二太太还是不要乱走动了,下雪地滑。”何秀儿说。

韵秋嗅不出何秀儿话里的味道,只能还是笑笑,心里却像针扎般难受。

雪粒叩打着窗纸噼啪有声,诸克己越来越难以安坐,行进在骨节中的蚁群又开始疯狂地咬噬,这种痒到极致的咬噬感让他哈欠连天,倦怠铺天盖地而来。他偷看了一眼何秀儿,女人正安静地望着他——发现诸克己抽大烟后,何秀儿一刻不离地盯着他,诸克己要去毓梅屋时何秀儿就守在门外等候。连续两天,诸克己没有碰到烟枪。

何秀儿发现诸克己的目光在慢慢凋落,秋后残花般。鼻涕眼泪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满脸都是秽物。

“哎呀,我的爷!你这是咋了?”韵秋突然惊叫一声。

“二太太莫嚷,莫嚷!”吴氏一把扶了诸克己。

韵秋忙唤崇福:“崇福,快去叫守拙来!”

崇福才要去却被何秀儿唤住:“莫去叫守拙,把老爷送到我房间里。”

崇福站住脚,看着两位奶奶进退失据。

“叫守拙去,愣着干啥!”韵秋喊。

崇福欲行不行,眼睛看着何秀儿。

“送到我屋里去。”何秀儿说。

“听四太太的,快把老爷送屋里去。”吴氏道。

崇福才要背起诸克己,却又被何秀儿唤住:“慢着。今天这事儿就咱们屋里几个人知道,若是嘴快传出去小心自己的性命。”韵秋心里一冷,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雪娟也跟着去了,饭厅瞬间只剩了韵秋和两个孩子。门开着,珠帘挡不住狂虐的风,呜呜作响地狂舞,像女人压抑的哭声。雪糁眨眼间就铺了一地。韵秋站在风口,滑滑的雪粒在她脸上融化,和泪混杂在一起,洇湿了厚厚的脂粉。她悲哀地发现,这个大宅院内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尽管自己的身后有崇武和崇男,肚子里还有诸克己的骨血。

何秀儿才是诸家宅院的主人。如此看来,自己厌不起诸克己,他是自己的挡风墙。没有他,自己和身后的孩子们只是孤儿寡母。

对于何秀儿的吩咐崇福犹豫再三——把老爷捆在椅子上这如何使得?他站在原地不敢动,脸上满是乞求的哀相。

“捆上!”何秀儿说,“出了事我担着。”

崇福咧嘴:“四奶奶……”

何秀儿不再跟崇福啰唆,她拿了绳索三下五除二把诸克己捆了个结实。诸克己像残风中的败叶,抖得不成章法,脸上满是鼻涕眼泪。

“秀儿……给我烟枪,就一口……”诸克己哭得像个孩子。

何秀儿不说话,打开了门,又推开了窗。雪娟抱着吴氏不敢说话,瑟缩如一只夜行的猫。

“还是找守拙来吧。”崇福壮着胆子说。

“莫顶嘴,听四太太的。”吴氏知道其中的利害,诸克己抽大烟的事儿绝不能传出去。

“你们都出去吧。”何秀儿说。

冷风携着雪迅速占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帐幔飞舞,冷得让人肺腑都结了冰。

“克己,知道我为啥这样做吗?”何秀儿站在一片凄清中。

“秀儿,我知道……可你先让我抽一口行吗?”诸克己低低地哭。

“要断你的念想只能这样,莫怪我心狠。”何秀儿说,“我陪着你,直到你断了瘾。”

何秀儿走上前抱住了诸克己的头。男人把头抵在何秀儿暖暖的胸上,孩子般哭。

寒风搅乱珠帘,满地玉碎。诸克己的呻吟混杂在风的哀号中。

风刮了整整一冬,诸克己也号了整整一冬。